水草夜晚迴到家,摘下發辮上的皮筋,換上拖鞋,打開浴室的白熾燈,客廳裏的鍾表發出均勻的機械響聲,有時候聽起來像一種詭異的腳步聲,那聲音總是在喧囂的時候隱沒了蹤跡,卻在安靜的時候顯得格外明顯。水草的爸媽已經睡了,她關上浴室的門,從鏡子旁的架子上取下刷牙杯,塗好牙膏,開始對著鏡子刷牙。水草看見白熾燈下的自己皮膚潔白,和白衣不同的是,她的臉上遺留下來的屬於幼年時期的痕跡更加明顯,這使她看起來比同齡的人略微小些。她的臉頰微鼓,眼睛明亮,頭發像是細細的藻絲垂落在耳朵兩旁。


    牙刷摩擦的聲音在夜晚顯得格外清晰,眼前清澈,神智卻乏力,水龍頭開合的聲音決斷而且清涼,不帶有一絲黏連。水草看著鏡子裏自己的樣子,心裏有莫名的空虛感,心情不被任何事物控製,也不被此時此刻占據。


    水草打開浴室門,關上燈,又走到房間裏打開床頭燈,燈光昏暗,橙黃色把空氣的溫度感渲染得很舒適,關好臥室門鑽進被子裏,她隨手打開一本正方形的圖文隨筆集,都是一些細小的段落,質地輕盈的話語,那個她喜歡的男生的文字印在紙上,像是一種經典的香氛,第一行文字就帶給人某種特有的舒適感覺。書中的世界給她一種奇妙的距離感,就像她不屬於那個空間,他的世界在紙上一點一點被塗抹出來,是一個空氣柔和,天空很高,而且色彩斑斕又令人身心愉悅的地方。橙黃色的燈光灑在略微粗糙的潔白書頁,房間裏開辟出一個與往日不同的世界,這裏很小,隻有水草一個人,卻是另一個世界。這樣的世界,給水草無限的安全感覺。


    天生緩慢的水草與生活存在著並不明顯的脫節之處,每周的開始便是這種脫節最明顯的時刻。如果可能,待在橙黃色燈光的房間裏是最舒適的了。


    周一,白衣走在教學樓的走廊裏,路過水草的教室的時候,他放慢腳步往裏看了一眼,沒有水草,他又停下來繼續打量教室裏的角落,水草不在。


    奇怪,怎麽這個時間還不來,白衣在心裏想。轉身離開水草的教室門口。


    水草剛剛在座位上坐下,就有人提醒她“剛才那誰來找你了。”水草抬頭看了看說話的女生“啊?他找我什麽事?”


    “沒有,就是站在門口看了半天。”女生笑笑。


    上午升旗的時候水草看見白衣在隊伍裏看了看他,距離太遠沒辦法說話,她隻是上揚著眉毛對他做了一個鬼臉,白衣看著她,是看著臉上沒有表情。這時哨子聲響起,身邊班級的學生在他們中間把兩個人的目光隔開。


    白衣也無法解釋這樣的關係,存在在校園的唿吸之間,一些或整或散的零碎相伴時間,還有不見麵時間歇性的思念。其實兩個人在初中的時候曾經分開一段時間,然後考進了同一所高中,然而兩個人之間,好像勢必要這麽做一樣,就像無法克服的地心引力,想要彼此陪伴的衝動也是無法克服的。白衣記得水草小時候的模樣,水草累了,他就把她背在肩上,她的發絲垂下來,長長的樣子,不知那時心裏是否已經有了悸動,但是在那個時刻,也許已經開始覺得相伴不易了。不是沒有想過離開,但是水草曾經給他童年的感覺,就像一幅畫刻在心裏,如果再喜歡什麽人,也一定是像水草一樣安靜的女孩子。心裏的長發女童如今長成了少女的模樣,她對於他不僅僅是一個少女的存在,因為他知道關於她所有過去的模樣,所以她的存在在心裏已是唯一,也許在年幼時的相伴就已經注定。


    他不知道這樣的關係會存在多久,也無法想象水草從少女慢慢成熟,甚至老去的模樣,但是心裏覺得這樣的關係會像生命一樣長久,因為一切,已是不可分離。


    不過水草心裏的白衣,好像一開始,就已經是少年的模樣。說起記憶,好像是一張一張的照片,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過,但是很久之前,那個現在依舊在眼前的少年陪伴的時光卻好像是一段獨立的鏡頭,曾經的男孩因為某種命運的囑托或是恩賜,並沒有從她的生命裏消失,而是長成了白楊樹一樣結實挺拔的少年真實地存在於生活中。


    兩個人因為這樣的感念又多了彼此的珍重和溫柔,因為迴想起童年時不可把握際遇離合的感覺,又著實發覺身邊人的珍貴。這在高中生裏也的確是少見的,很多人因為一時的不合意而分開,或是忽略了陪伴,卻不知道一轉身也許就是天涯。這也許就是這兩個普通的少男少女區分於其他人的一點。


    故事開始於一個高中校園裏,白衣的名字叫徐白衣,水草的名字叫沈溪。這個校園和所有普通的高中校園一樣,每天七點的時候就開始有學生陸陸續續往學校走,穿著藍色校服的學生從四麵八方匯集到學校前的三岔路口上。清晨的時候,永遠有三三兩兩的值日生在衛生區裏打掃,校園裏種著槐樹和丁香樹,七點二十的時候響起預備鈴聲,而校門外依舊有學生向門口趕。即使每天早出晚歸,下課之後他們總有聊不完的天,體育課上有打不完的球賽,還有走不完的操場跑道。


    說起白衣,雖然並不是在人群裏生龍活虎一唿百應的男孩子,但還是有幾個很交好的朋友的。


    藍海寧其中就是一個,藍海寧不像藍爸爸給他起的名字那樣,像海一樣安寧深沉,當年藍國巍想給還不叫藍海寧的藍海寧起一個深沉寬廣的名字,最好能把藍這個姓巧妙地融合進去,在家裏寫了許多不同的排列組合,什麽藍海翔,在廣闊的蔚藍大海上方翱翔,藍海波,蔚藍大海上的藍色波濤,最後取了寧靜致遠之意,決定讓藍海寧叫藍海寧。當藍父用姓名的典故教導海寧要寧靜致遠,用人話說就是安靜點少到處折騰的時候,藍海寧一臉認真的神情,眼睛裏放出一種凝重的光讓藍國巍以為他已經被感動了。不過,藍海寧既沒有感慨姓名的意義深遠,更沒有像藍國巍隱隱希望的那樣感動於父愛的偉大。藍海寧的心情就像聽一件驚險故事,因為班裏每天為數不多的娛樂項目就在每天早晨語文老師到班門口叫課代表的時候。課代表叫張翔。語文老師是個粗壯大漢,不過是一個長著文質彬彬的麵孔的粗壯大漢,或者說是高大的知識分子更貼切,知識分子不像一些瘦弱的女老師,需要用像刀刃一樣讓人心驚膽寒的刻板麵孔和像刀出鞘一樣尖銳的聲音來彰顯自己的存在。他希望給同學們留下平易近人的印象,故每次到班門口,他都用比平時說話還小的聲音叫張翔的名字,隨後第一排的同學會大喊:“翔,老師找。”隨即幾個平時愛出風頭的男生就會一起喊“翔,老師找。”知識分子聽到同學們如此親切地唿喚課代表的名字,不禁對自己的做法感到十分肯定,他覺得每天的這個時機正是給了張翔在班裏提醒大家他的好人緣的機會。聽到如此親切的唿喚,知識分子臉上就會浮現出十分溫暖的笑容,幾乎要讓人感動了,他看到其他同學抬起頭看張翔的表情也顯得分外溫暖,不過知識分子大概想象不到這個時候用那句課文裏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來形容最為恰當。藍海寧每次想起這個事情都感到十分驚險,他很感動“翔”這個在現在以及很久以後都有著特殊意味的字眼沒有成為父親最終的敲定。


    藍海寧和白衣性格算是一張一弛,但並不典型,隻是相比之下白衣更收斂一點,藍海寧沒心沒肺點。但好像就是這點並不典型的互補讓他們成了好朋友。海寧每天下課找白衣聊天,打球,晚上放學一起迴家。不過藍海寧最初和白衣做朋友目的可不像現在這麽單純,高一報到的第一天他就有點注意到白衣,這個男生坐在那裏,好像個子比大多數男生高一點,皮膚白得像女生,眉毛挺濃,還有……眼睛細長,勉強算個小帥哥吧。不過藍海寧畢竟是男生,不會像女生一樣把班裏的小帥哥存檔備份在心裏,也就那麽一忽兒的功夫,藍海寧的眼睛就從白衣轉換到女生的身上了。每次遇到新的女生他總會感慨,眼睛好看的皮膚不好,好不容易看見一個皮膚好的,怎麽又像剛出籠的饅頭,總有那麽一點不合時宜的豐滿。其實藍海寧每當這個時候比一個意淫者更像全能的上帝,站在至高無上的位置上評斷凡人相貌的瑕疵,不對,是凡間女人相貌的瑕疵,或者說凡間女生相貌的瑕疵。唯一一點不同的是,上帝的全能在於上帝是完美的,他的全能在於他忽略了自己的長相。


    藍海寧不像白衣事事有板有眼,說一是一,他心裏沒那麽多所謂,唯一的所謂就是活得好,而活得好的一個重要指標就是招女生喜歡,為此其他做什麽采取什麽方式又都屬於沒所謂的範疇了。僅僅從這一點看,他活得比很多人可謂是不一般的明白了。活得明白的藍海寧總是想著如何和班裏的女生拉近一點關係,不過即使有機會和班裏可愛一點的女孩子聊得開心,過後也沒什麽交集了。更別說這樣的機會本身就不多,這讓藍海寧感覺有點寂寞,也有點無聊。不過最初的藍海寧不會想到他想接近女生的動機給他帶來的不是女生朋友,而是一個叫白衣的哥們。


    當然起因還是和女生有關。一天晚上放學藍海寧推著車子在路邊走,前麵的兩個隔壁班女生拿著烤串正在路邊聊天。


    “我昨天去看籃球賽了,三班那個男生還挺帥的。”短頭發的女孩說。


    “哪個男生?”她身邊高個子的女生看了她一眼。


    藍海寧聽到這裏幾乎屏住了唿吸。昨天他也有參加籃球賽,因為彈跳敏捷,還是首發。他停下來,不過為了方便偷聽,他也買了兩根烤串站在一旁。


    “就是那個呀,你不知道?”短發女生有點驚訝的語氣充分勾起了藍海寧的好奇心,他再一次屏住唿吸。


    “我怎麽知道是哪個?”


    “投籃進三分那個。迴去以後我們討論了半天。”


    “哦。”高個子女孩好像想起來的樣子,忽然又壞笑道“可惜呀。”


    “可惜什麽?”短發女生瞪大眼睛看她。


    “可惜人家已經有女朋友了。”高個子女生一邊笑一邊誇張地搖頭。


    “我就是說他帥,咱們班好幾個女生都說呢,又沒有想女朋友什麽的。”短發女孩有點不好意思,還有點賭氣地說。不過除此之外那話裏還有點幽幽的意思,似乎高個子女生的話確實讓她有些失落。


    藍海寧經常見到這兩個女生,隻不過不知道她們叫什麽名字。對短發女孩還頗有那麽點印象,說起來也是個清秀的女生了。他迴想剛才聽到的對話,心裏有點忿忿,論球技他可不輸徐白衣,不過那小子運氣好,高中第一次重要比賽就投進了三分,真是運氣好,他一半賭氣一半無奈地想。晚上躺在床上,本來這種小事海寧也是不上心的,不知怎麽就又想起那兩個女生了,這時候他那點怨氣消了,想來想去,最後不得不承認,好像徐白衣長得帥一點,也不能算帥,估計恰好是女生喜歡的那掛。他又揣摩了一遍短發女生的那句話“我就是說他帥,咱們班好幾個女生都說呢,又沒有想女朋友什麽的。”心裏有點不平,倒不是因為他對短發女生有意思,其實除了覺得她長得挺好看沒有半點別的心情,可是單單看見一個漂亮女生誇另一個男生帥,就讓他感覺有點不爽了。如果徐白衣長得非常帥,那他沒話說,如果他認定徐白衣不如自己,他也不會拿那幾句話上心,偏偏是他覺得徐白衣和自己分明就是一個檔次的,就算差點,也完全可以彌補,為什麽沒人說自己?藍海寧有點不甘。


    第二天藍海寧來到教室,他走過徐白衣座位的時候特意多看了徐白衣一眼,他正在低頭寫題,隻能看見眉毛和發梢。眉毛長得還挺標致,藍海寧心想。不過上午最後一節課過後,藍海寧終於承認,在世俗的眼光,特別是那些容易被迷惑的女生眼裏,徐白衣應該就是比他這樣的要帥一點。可惜他在意的偏偏是那些隻懂得看三分球,而且不懂得欣賞的女生,而且他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好像越是漂亮的女生,越可以被歸為這一類。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藍海寧覺得女生們對徐白衣好像有那麽一點不一樣,比如說早上交作業的時候其他人的作業都是直接放在數學課代表桌子上的,隻有徐白衣的作業課代表是用手接過來自己放上去的。還比如徐白衣後座的女生去打水的時候,特意問了他要不要水,諸如此類的蛛絲馬跡藍海寧接二連三地看到。不過徐白衣已經有女朋友了,那些女生再怎麽對他不一樣最後還不是一樣?藍海寧有點寬心,至少這小子不會對自己構成威脅。


    像徐白衣這樣比較膚淺的男生,等等,注意膚淺這個詞,藍海寧並不是覺得徐白衣比自己帥,隻是他帥得比較膚淺,而且人又假正經,比較迎合沒有深度的女生的心。像徐白衣這樣比較膚淺的男生,藍海寧決定,還是要和他交交手。


    打定主意以後,倒是徐白衣自己找上門了。“藍海寧,二班的叫你晚上一起打球。”


    “嗯。”藍海寧迴答“下課以後一起去吧。”他又補上一句。這話給徐白衣聽著倒是蠻順耳的,沒想到藍海寧對我還挺熱情,以後應該多接觸接觸,徐白衣心想。


    這麽一來,藍海寧隔三差五就找徐白衣一起打球,迴家,可剛好徐白衣在班裏也沒有一個特別鐵的哥們,見藍海寧這麽熱情,徐白衣很是感動,從哪兒找對自己這麽好的人啊?


    就這樣,藍海寧和徐白衣成了好朋友,不過讓他有點失望的是,拉近和徐白衣的關係並不等同於拉近和班裏女生的關係。有一段時間,藍海寧發現迎麵走過來的女生經常會看自己一眼,這變化讓他有點受寵若驚,莫非是一直在家裏練肌肉被看出來了?可是自己對著鏡子,也並沒有看到大的起色,穿上衣服更是沒有改變,不過藍海寧瞬間反應過來了,迎麵走來的女生看的是徐白衣並不是他。隻是徐白衣這個人還不錯,做朋友也不錯,以前藍海寧總是看不上那些美女身邊的綠葉閨蜜,不過現在他也有點嚐到她們的冷暖了,莫非是報應?藍海寧有點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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