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佑安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到了定園,看到的竟然是這樣一番光景。

    且說昨日他聽說孫女辛香在鳳簫府門口搗亂,結果被人家的管家差送了迴來,不由且驚且惱。驚的是小辛香怎麽會知道自己與鳳簫的糾葛,惱的是後輩不懂事,居然做出這樣丟了辛家身份的事情,乍一見辛香拿迴來的雙玉,不覺更是眼角一跳。鳳簫與皇上有秘約,若是完成此番南下的任務,便可將皇上禦賜之物隨意處置,但這件事辛佑安並不知曉,是以看見辛香拿迴來的太極玉佩,他還以為這是鳳簫以此為信物,要他過府一敘的意思。

    他暗自歎了一聲,果真是萬般皆有定,半點不由人。他自視頗高,本就覺得鳳簫有些名不符實,他不屑於對鳳簫見死不救,卻更不屑於與他有什麽交集。隻是此番鳳簫連禦賜玉佩都拿了出來,若是自己執意不見誰知又會生出些什麽事情來。也罷,且去看看又如何,他辛佑安又豈會怕了鳳簫那小兒?

    是以辛佑安第二日便帶著玉佩前往鳳簫所住的定園。定園在城西,並非處在姑蘇最繁華的地段,平日裏走過,街頭百姓並不多見,今日卻反常了起來,道旁三三兩兩站著居民,遠遠望著定園的大門不知在說著些什麽。辛佑安心中疑惑,卻不知到底是怎麽迴事,隻得讓轎夫加緊腳程往定園走去。當漸漸接近目的地的時候,遠遠地竟聽見了隱約的絲竹歌吹之聲,辛佑安不由微微皺起眉頭:“莫非這寧王在宴客?”

    再行百步餘,已能望見定園門口停了一頂紅轎,一個中年男子剛下得轎來,辛佑安眼力好,急忙大聲喚道:“前麵可是張知州?”那男子聞聲一怔,迴頭看見辛佑安的轎子,急忙向前趨迎幾步,拱手相待,直到辛佑安下轎行了禮。

    蘇州府直隸京師,領一州七縣,這位就是知州張德清。

    辛佑安心中疑惑,暗道這次鳳簫來姑蘇本是暗訪,若非王妃傳書給他,連他都不知道這件事情,這張知州怎麽知道的?又或者是他本不知道這裏的人是寧王鳳簫,今日到此另有他事?

    心念一轉,辛佑安采取了一種較為保守的方法問道:“張大人今日到此有何事?”

    張知州笑道:“寧獻王設宴感謝辛尚書的救命之恩,我等榮幸,也受邀忝列席末。”

    辛佑安聞言吃了一驚。

    鳳簫為了設宴感謝自己,竟然擺明身份,宴請各位官員麽?這已經不合常理,更奇的是,鳳簫又怎會料定自己必然今日會來?

    正猶疑間,忽然觸到袖中玉佩,不由恍然大悟。

    辛佑安捏著玉佩,心中一時百味陳雜。

    出於種種也許連他自己也不願深究的原因,他對鳳簫一向沒有好感,因此也不願意相信他會對自己示好到這個地步。

    或者是鳳簫另有打算?

    這個想法剛冒出腦海,他卻又有些暗唾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不由索性搖了搖頭,不再多想。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算這鴻門宴上有舞劍的項莊,他也用不著靠著闖帳的樊噲才脫得了身。

    他大步邁進定園,跟著引路的侍女,與張知州一同來到了園子東北角落的觀花苑。歌吹之聲漸近,兩人開了木門,隻覺一陣暖氣撲麵而來,溫暖如春,與屋外的料峭完全是兩番光景。而屋裏的人物卻被一道帷簾遮了,尚看不清,直到掀了帷簾才算是真正進了屋裏。屋中此刻屋內已有四人到場,各自已經落座。辛佑安匆匆掃過一眼,已經認出蘇州府的知府和同知,還有兩位臉熟,名字和官銜卻一時想不起來,但總歸也是地方的官員。眾人見到辛佑安,皆拱手招唿。

    正一環顧間,樂聲早已歇了下去,立在門口的兩位婢女卻迎上來,一位接過張知州的帖子引他入座,另一個小丫頭也算機靈,雖然沒見著辛佑安手持拜帖,卻已經猜出這位就是今日主人設宴邀請的主角,徑自將他引至上首。

    辛佑安心思已定,也不扭捏客套,向鳳簫拱了拱手,一笑落座。

    鳳簫見到辛佑安,不驚喜不意外,仿佛他們早就約好了一樣。他衝在座眾位微笑環顧一番,便拍了拍手。霎時樂聲又起,門外一群侍女魚貫而入,個個嬌鬟翠鬢,粉頰羞黛。她們身著紫襖,襟上別著早春臘梅,手中銀質托盤,銀質酒壺,碧玉小杯,纖纖細步行至案前,皓腕柔荑輕輕將銀杯中的葡萄美酒倒入玉杯。頓時雪膚,紅酒,玉光交相輝映;脂香,梅香,酒香相得益彰,讓人未飲先醉了三分。

    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這一群美人與美酒身上,是以直到最後才發現當每個人的桌上都布上酒具後,隻有辛佑安那桌無人照管。張知州輕輕“咦”了一聲,心想寧王這次可麻煩了,設宴獨獨忽略了自己邀請的主要賓客,實在是大大的失禮啊。

    反看那辛佑安卻麵不改色,轉眼看著鳳簫,落落朗聲:“辛某今日不請自來,可是沒有酒喝的了?”

    鳳簫微笑道:“哪裏的話,辛大人是小王今日的貴客,自然要比眾大人的酒更特別一些。”說完又是一拍手,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眾人接屏息伸頸,心中好奇:“方才那些端玉杯的女子已是如此尤物,卻不知如今這位更是怎樣的天香國色了。”

    帷幕掀開,一個人出現在屋內,當大家看清這個人是誰的時候,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因為進來的並不是什麽絕色美人,反而是個男人。

    非但是個男人,還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伯!

    他正是鳳簫在定園的管家。

    管家此刻正抱著一個又髒又舊的破酒壇,向辛佑安的案前走去。

    鳳簫在讓幾個妙齡少女給眾位地方官員送上銀瓶玉杯的美酒之後,又讓自己的老管家抱了一個破酒壇給辛佑安。這是什麽意思?

    大家摸不準鳳簫的心思,一時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甚至有些老謀深算的官場老手已經開始手心冒汗,覺得今次可真是宴無好宴——難道這寧王說謝救命之恩是假,要讓辛尚書出醜是真?若果真如此,那二人一個是“言語妙天下”的王爺,一個是“明德冠朝紳”的兵部尚書,他們這些小角色夾在中間是動輒得咎,兩頭為難,可該怎麽是好。

    辛佑安的臉色也微微沉了一下,看著鳳簫依舊優雅的笑容,他漸漸收緊了拳頭。

    辛佑安本就是行伍出身,最不缺的就是金戈戎馬的肅殺之氣,此番一怒,氣氛刹時變得緊張,如猛然繃到最緊的箭弦。周圍的樂姬都感受到了情況不對,漸漸停止了吹彈。

    鳳簫卻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似的,仿佛無論是麵對緩歌縵舞或者是千軍萬馬,他都是一個樣子,甚至他還殷殷地舉杯,做了一個遙敬的姿勢。

    周圍的人無不暗自倒抽一口冷氣。

    辛佑安瞪視他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一把抓起酒壇:“少時征戰,便是碗中的是人血,辛某也未嚐眨過眼,何況這寧王府的好酒?”他啪地一下拍開封壇,向鳳簫一敬“謝王爺的酒。”仰頭就海飲起來。

    灌了數口,忽然鬆下酒壇,驚訝地道:“這是……”

    眾人不知發生了什麽,隻奇怪地看著他,卻見辛佑安忽然急迫起來,跺著腳道:“拿碗,拿碗來!”

    很快便有人呈上一隻大碗,辛佑安將酒壇裏的酒倒入碗中,卻見那酒成色微黃,濃鬱陳香,辛佑安就著碗淺淺地喝了一口,不敢置信地道:“這是東關燒鍋!”

    眾人一聽,皆忍不住不發出一聲低低的羨豔的驚歎。

    原來時下名酒雖多,卻無一比得上錦州的燒酒。錦州有大小淩河,生好水,自然就產好酒,這關東燒鍋更是極品中的極品,曆來隻能用作貢酒獻給皇上。這酒放在酒海裏,以鹿血蘸宣紙封存,讓鹿血滲入酒中,不僅功效不凡,更使得酒的味入口綿柔,醇厚細膩,後味綿長,堪稱稀世珍品。

    辛佑安又淺酌了兩口,接著大口將一整碗酒三兩口喝盡,痛快大笑起來,將酒碗往地上一砸,酣暢地抱著酒海長飲不輟。

    辛佑安飲罷,將酒壇一放,衝鳳簫道:“好酒!王爺可還有?”

    鳳簫笑道:“昔日皇上賜我三壇燒酒,小王大婚開過一壇,今日辛將軍豪邁,飲盡一壇,這定園的酒窖裏倒的確還藏著一壇。”

    辛佑安眼睛一瞪:“既是如此,還不拿出來。”

    眾人一方麵暗自鬆了一口氣鳳簫並非要找辛佑安的麻煩,一方麵又暗自埋怨這辛佑安真是不通世故,王爺把禦賜的酒賞他,這是多大的麵子,不謝恩也就算了,居然還這樣無禮,若是真惹惱了王爺,連累了他們受池魚之殃可不合算。

    隻有蘇州府知府更加老於世故,心道:“辛尚書初時對王爺態度冷淡,便是以為他在挑釁也不願意迴應,此刻卻因一壇酒而唿喝,若非是酒勁太足尚書喝醉了,便是辛尚書對王爺已經親近多了。卻不知王爺會怎生應對呢?”

    隻聽鳳簫笑道:“將軍莫急。酒也喝了,小王這救命之恩也算謝過了,私事已了。現在,小王想和辛將軍說說國事了。”

    辛佑安又是一惱:“說國事就說國事,我辛某人倒還不圖你的感謝。”

    鳳簫臉色一肅,對在座的幾位官員道:“眾位大人昨日收到小王的請帖,不知可曾奇怪為何小王早到了姑蘇,卻直到今天才讓各位知道這件事情呢?”

    知府迴道:“下官接到請帖時,確實是有些奇怪。隻是王爺行事一向神鬼莫測,又豈是我輩所能猜測得到的?”

    鳳簫淡笑道:“過譽了。其實小王這次來,身負皇上密旨,隻為查清一件事情。”他從懷中掏出一份折子,交給辛佑安:“辛將軍,勞煩你先看看這個。”

    辛佑安疑惑地接過,打開讀了起來。目光掃過數行,辛佑安拿折子的手幾乎氣得發抖,再瞧數行,連看也看不下去,“啪”地一聲合上折子狠狠摔在地上,低吼:“哪個卑鄙小人如此誣陷老夫!”

    原來那正是向皇上秘告辛佑安謀反的秘折。

    鳳簫淡淡的將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在掃過張知州的時候,張知州正偷眼瞧著他,一接觸到鳳簫的眼神,卻立刻移開了。

    鳳簫微微笑了:“是誰倒不打緊,自然有皇上會處置那誣告之人。重要的是,小王今日請大家來,就是要做個見證。”他肅容沉聲道:“小王已查實,辛大人忠心為國,絕無二心,貪汙一事,純屬子虛烏有,若再有人捕風捉影,作這等不實之詞,皇上聖明,絕不會姑息!”

    幾位大人唯唯稱是,知府心道:“王爺當著我們的麵給辛尚書看與他相關的秘折,這事若是被皇上知道,豈非要龍顏大怒?除非此事本身就是皇上受意,可皇上又為何要這樣做呢?”他暗自歎氣:“果真是伴君如伴虎,皇家心思實在難猜。總不會真是這鳳王爺為了報恩,甘冒這大不韙吧?”

    然而辛佑安卻的確是這樣認為的。

    雖然他一直不喜歡鳳簫,但他本就是半個江湖人物,縱然在朝廷數十年,也難以消磨幹淨一腔熱血,見鳳簫今日如此待他,不覺有些心旌激蕩,想起自己還曾對鳳簫百般猜疑,不由暗道一聲“慚愧”。

    辛佑安從袖中掏出鳳簫的太極雙璧遞過:“這塊玉佩,的確是該屬王爺的。”

    鳳簫笑著將玉佩放迴辛佑安手上,道:“這塊玉,本就是我請辛小姐帶去送給辛將軍當禮物的,送出去的禮物,豈有再收迴來的道理?”

    辛佑安大大一怔,內心更是添了幾分不安。正不知說什麽,鳳簫卻已經喚人上酒了,然後迴頭,對辛佑安笑道:“辛將軍,我們先喝酒,旁事不問,迴頭,我還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

    ====

    (定園內情況純屬yy,請蘇州同學一笑而過

    至於“燒酒”其實那是清朝的酒,以今天的觀點來看的確是目前最名貴的古白酒,在當時作為貢酒的確稀奇,但也沒那麽誇張……請懂酒的同學一笑而過

    眾:麻煩你,還有啥是靠譜的?

    琴:mua~反正本來就是架空嘛。哈哈……哈哈哈……我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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