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聲。

    潤柔婉轉,幽遠綿長。

    如一泓清泉流淌過柔軟的青苔,似半亭疏風輕動了細柳青枝。

    月光搖動竹影,撒落一地的橫斜蕭疏。許若然一伸手,就斑駁在她的手心上。

    抬首,林間吹簫人的側影恬淡而清涼。從未曾相見,卻似已等待了千百年。

    許若然有了瞬間的恍惚,而簫聲卻還是低低迴迴,繾繾綣綣。如一個低喃,像一根繩索,低低地唿喚,細細地牽引,帶著她,朝向某個方向,一步,一步……

    “啪”地一聲脆響,如乍投入水麵的一塊石子,將整幅畫麵打碎。景象繽紛破碎凝結成珠,朝她撲麵而來。許若然一下張開眼睛,同一時間指尖已觸及袖中的玉簫。

    陽光如洪水席卷,有一瞬間她看不清任何東西。

    “睡著了?”淡淡溫溫的聲音傳來,許若然怔忡了一下。

    眼前的光影漸漸匯聚重組,景象一樣樣清晰起來。

    清幽靜謐的書房,滿地的廢棄畫紙,案台上翠色葳蕤的蘭葉,以及書案前細細執筆作畫的男子。

    許若然恍惚了刹那——還在夢裏?

    “你的書掉了。”執筆的男子頭也不抬,隻是淡淡的提醒著。

    許若然愣了一下,迴神,果然看見跌落在自己腳邊的經書。陪這個王爺作畫,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

    又一張畫紙落地,看來她大夢已歸,鳳簫卻還是沒畫出滿意的作品。

    許若然的目光淡淡掃過滿地的畫紙,她入府幾日,每天唯一要做的事就是陪鳳簫在書房作畫。這個天下第一聰明人的王爺,究竟玩的什麽把戲?

    隻方才片刻間,鳳簫又停了筆,看著麵前的作品,輕輕皺了皺眉,隨後長臂一揚,那紙就飄飄搖搖落在了地上,和先前的廢稿混在一起。

    那是上等的冷金熟宣,全天下隻有姑蘇聞雅軒有售,輕似蟬翼白如雪,抖似細綢不聞聲。這樣一張畫紙,夠普通百姓家減省些吃度小半年,而他的腳邊已整整十張,每張都隻粗粗畫了兩筆,就被毫不吝惜的丟棄。

    許若然慢慢彎腰,撿起地上的書。許是在無人的閣子裏放久了,書頁已經泛黃,晦澀朦朧如幽暗的陰雨天。字跡被濕氣氤氳,墨色已淡,絲絲順著紙張的纖維滲透擴散,然後暈染進許若然的眼睛。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撿書的手一頓,一股無力感瞬間將她淹沒。仿佛掉入了某個夢魘裏,想醒,卻發現醒來仍是夢——每次,她從那個竹林簫聲的夢中醒來,都會被這種莫名其妙的思緒縈繞。

    應作如是觀,應作如是觀。如是若然,若……哪般?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將手上的經書卷成一個卷兒,抬眼看向案後的鳳簫。

    鳳簫正丟掉第十一張畫紙。

    他顯然是個極有耐心的人,一次次重複地畫,丟,畫,丟……

    從紙上的寥寥數筆看,那應該是個女子——當然不是許若然,從鳳簫提筆作畫開始,他就全然沒看過她一眼。

    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子,竟能讓才冠天下、高不可攀的王爺執著如此?

    許若然看著他,突然道:“聚散本無定,何苦自淹塵域。”話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一下。看著鳳簫望過來的眼神,隨意地笑了笑,又懶懶地轉過頭去。看來真是那個夢和佛經造的孽,害她莫名其妙又多說了兩句話。

    “你真的是懶得說話麽?”鳳簫忽然開口問。

    許若然稍稍偏過頭去,挑了挑眉梢——不然呢?

    鳳簫迴視。眼神很淡,卻仿佛洞悉一切。

    在許多情況下,許若然懶得開口,但正是她的沉默讓她占據了上風,而被這樣的眼神注視著,再不說話,她的氣勢便注定兵敗如山倒。

    聰明人不必追問,自然懂得讓人開口的辦法。

    不知對視了多久,許若然終於歎了口氣:“王爺豈不聞,處世戒多言,言多必失麽。”

    “失言麽……”鳳簫笑了,“不可言而與之言者,方謂之失言。”他的神色中帶了絲不可捉摸的深意,“在你看來,天下,已無可與之言者了麽?”

    許若然靠著案幾的身子微微一顫,仿佛僵了一下——與無法理解自己思想的人說他無法理解的東西,才叫失言。那麽在她看來,天下已無一人值得她說話麽?

    從來沒有人對她的疏懶有過別的想法,眼前的人,何以想到那許多?

    然而失態不過片刻,下一瞬間,許若然又已恢複了散漫疏懶的樣子,淡淡道:“王爺言重了。”

    鳳簫卻不肯放過她,盯住她的眸子,一字字問:“我,也是不可與言者之一麽?”

    天下無可與言者。不僅僅是超脫,不僅僅是淡然,更是驕傲,無可匹敵的驕傲,天下無一人可入其眼中的驕傲。

    她許若然,是嗎?

    許若然長長歎了口氣,終於轉過頭來,正視鳳簫的眼睛:“鳳王爺,你要的,究竟是什麽?”萍水相逢,不會是為她傾心;身無長物,不會是別有所圖;要說是為了自己的一身醫術,為何又未見他要自己診治何人?

    鳳簫,你要的,到底是什麽?

    原本,無論答案如何都與她無關。他自可機關算盡,她照舊步逍遙以自虞。以止觀行,以靜製動。

    可如今,他步步緊逼鋒芒畢露,逼得她這窮寇終於走投無路,要迴身直視他的挑釁了麽。

    鳳簫鳳王爺,天下第一聰明人,你要的,到底是什麽?

    鳳簫看著她的眼神非常奇怪。忽然,他將手中工筆紫毫一拋,從架上取下一支關東遼尾,大筆一揚,揮毫而書。

    他平素總不溫不火,恬恬淡淡,似書香傳家的公子,而此時的鳳簫的氣宇軒昂,恍若傲立山河之巔,笑看風雲變幻的九五至尊。

    筆走遊龍,不過須臾,兩行草書騰蛟起鳳,躍於紙上。

    最後一筆先重後輕,戛然而止,卻餘韻綿綿。鳳簫長臂一舒,一滴墨汁淩空甩落,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啪”的一聲落在地上的廢稿當中。

    鳳簫長長唿出一口氣,將毛筆架在白瓷筆架上,方衝許若然笑道:“幫我看看這幾個字,可好?”轉眼又已恢複了謙謙君子的風範。疏放謙衝,不過轉瞬。這個人竟已可將氣勢收發自如,運用一心。

    許若然看了他一眼,低首。

    那是兩行王羲之今草,筆勢奔放不羈,幾乎破紙而出。寫的卻是宋儒程顥的兩句律詩——“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

    句出《偶成》,本是一首描摹閑情逸致的詞句,卻被他寫得龍飛鳳舞,氣象萬千。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

    好大信心,好大口氣!

    道通天地有形外——自詡通徹古今,無所無能。

    思入風雲變態中——意欲身入紅塵,玩轉眾生。

    這才是他的真麵目?

    這才是,隱藏在溫和表象下,真正的寧獻王鳳簫?

    許若然慢慢抬眼,目光從墨跡未幹的字紙移到他溫潤的雙眸。若非親眼所見,誰能想到眼前這如玉公子,就是片刻前寫下這傲蕩字句的狂生?

    許若然看著他,忽而笑了。走上前去,拿起筆架上的狼毫,就著他方才的字又隨手續上了些什麽。

    幾字寫完,她將筆信手一丟,便再不停留,連看也沒看鳳簫一眼,就徑自離去。

    鳳簫看著麵前的熟宣,又望了望許若然離去的背影,眉頭不禁微微皺起。

    連綿疏放的今草下,各接了四個小字。無筋無骨,也不知是何家字派:

    道通天地有形外,問誰能之?

    思入風雲變態中……幹我屁事!

    鳳簫看著續上的八字,麵色變幻不定。許久的沉默後,突然就輕笑出聲——

    問誰能之,幹我屁事。究竟,誰比誰,更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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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某隻再用那種“xx是誰”做章節名是不是太欠扁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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