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王書玲帶著老公到縣政府門口來送開水,果然看見辛爹爹和三、四十個老弱病殘的村民,每人配張凳子,已在大門口側邊整齊地坐成兩排,迎候上班的政府官員。他們統一帶遮陽帽,既為醒目以引路人注意,也擋九月的太陽,還各帶幹糧,準備從早坐到晚打持久戰。在他們前麵地上,用白布紅字寫著:“新東村民維權要求分灘到戶,新東村民請願要求領導接見”


    韓紅星被老婆強拉硬拽過來,知道她的心態是我出了醜又如何,老公同樣對我好,因此隻得硬著頭皮陪她來,好在現場並沒碰到自己熟悉的人,麵子還不算丟到地。再看王書玲和他們都熟,掩飾著和大家打招唿。兩口子原本怕有人扯出不該扯的話題,不過村民們都很善良,隻將王書玲看得順眼的優點拿出來誇,一來二去讓她很快平和了心態,臉上有了真的笑。


    很快有政府的工作人員出麵,詢問相關情況。辛爹爹是這次請願的組織者,代表全體村民向工作人員反映具體訴求,請求縣領導按國家政策辦事,為全體村民主持公道,將村民們該得的灘地分給大家。找辛爹爹談話的工作人員隻管問自己想要的信息,做完筆錄進去匯報。


    請願的事情是這樣的:農村在八十年代初已全麵實行分田到戶,這是沒人敢違背的國策,可新東村隻有灘塗沒有田頭,國家隻規定分田到戶,卻沒規定分灘到戶,加上改革有個漸行漸近的過程,改革初期,每家每戶的勞力要麽在村集體的漁輪船上,要麽在灘裏護灘,大家還都有工分拿,年底根據工分數將船上的收成與灘裏賣蘆葦的收成公平分配給大家,每家每戶還能領到柴、草、魚等福利,因此當時也沒人念著分灘到戶。


    隨著改革的深入,村民們灘沒分到手,但上集體漁輪船已不限於本村人,誰找到關係送了禮才能去,村民們也不再有工分、福利拿,各人家都失去了村裏這個依靠,幸運的人家利用前幾年鰻魚苗市的瘋狂發了財,也有強勞力、懂水性的人仍在船上吃香,但更多的村民,特別是老弱病殘的群體已失去了生活來源,而村裏每年賣蘆葦的收入以及漁輪船上交的利潤已歸村裏專享,與村民無關。


    形成的結果是村民們失了生活來源,而整個村裏的資源全由村幹部分享,肥得這幫幹部流油,招待鎮裏幹部一頓早飯就敢幾個村幹部各打個幾千塊的代辦條支賬,想方設法將集體的錢瓜分。為此,村民們早就不滿,曾經自發組織起來到到村裏請願、鎮裏請願、縣裏請願,要求分灘到戶,讓村民有個基本的生活保障。可請願到最後上麵定性為鬧事,理由是先將想解決的問題放一邊,首先你程序不合法、方法不得當,找出若幹的依據說村民違法,還將帶頭的、鬧得兇的抓起來拘留,用這種方法化解矛盾。


    這次請願是由辛爹爹起頭,他起這個頭的原因也偶然:辛爹爹年過七旬,老人家為人正直,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培養出個優秀的兒子,做了省報社的社長。村裏人知道這個官是廳級幹部,但廳級幹部到底有多大沒人知道。


    辛爹爹曾被兒子帶到省城享福,可他適應不了大城市的生活,情願在鄉下老家頤養天年。辛爹爹是個衣食無憂的人,本並不關注分灘的事,隻是以往參加過請願的群眾多心有不甘,知道他老人家有個兒子在外麵做大幹部,想通過這條路求得爭取權益的法律依據。辛社長見家鄉的父老鄉親維權,全力通過各種途徑將國家在這方麵的相關政策、法律、法規、案例匯總後郵寄過來,得出的結論是群眾要求分灘有法可依,屬於正當維權。


    辛爹爹也看到目前的現狀:幾千畝的灘塗名義上仍屬集體,卻隻由幾個村幹部坐享其利,群眾到上麵去舉報村幹部貪贓枉法,卻遇到官官相護。如今已變了年頭,以前村幹部做每件事首先得考慮能不能做,因為上有鎮裏的檢查,下有村民的監督,沒人敢貪腐。現在上麵的官都靠下麵的官巴結,下麵搞混水上麵才有魚吃,而村民就是維護自身的權益還找不到說理的地方,因此沒一個村幹部不是大撈特撈,撈足的錢財隻需拿出一部分來進貢上麵便能保平安無事,有恃無恐便敢為所欲為,盡做出亂法胡行的事來,村民們敢怒不敢言,就是敢言也無處可言。


    上次村民們請願,根本沒有哪個部門肯過問村民的具體訴求,隻利用大家找不到政策依據、缺乏理論水平、更多的是情緒化傾訴,便用各種理由搪塞、欺騙、甚至拘留請願的村民,竭力維護現狀。而請願村民多是那些希望從一畝三分地上尋得生存之道的貧困村民,結果不僅訴求得不到滿足,還受到各種打壓。見到這種狀況,辛爹爹難免動惻隱之心,便將兒子寄來的材料送給村裏陳書記看,期望村裏能依法辦事,落實分灘到戶。


    陳書記也知道辛爹爹有個做社長的兒子,不過錢賺得足的人便會目空一切,他隻肯將動得了他、查得了他的人放在眼裏,而社長再大也不屑一顧,何況分灘是斷他財路!便嫌辛爹爹多管閑事:“我隻認鎮裏的法、縣裏的法,其他什麽法都是廢紙一張,在我這裏行不通!”


    辛爹爹本是個修心養性的人,聽了陳書記的表態也生出怒火:“我就不信有國法在還鬥不過個地頭蛇。”於是自願起頭,發動了這次請願。


    已有失敗的教訓,大家這次定出計劃來請願:到了政府門口不能大聲喧嘩,否則可能是擾亂公共秩序罪;不能坐正門口,否則可能是影響交通罪;不能讓年輕力壯的村民去,否則容易被拖拽離場,隻要敢抵抗就是襲警,直接被拘留。


    規避這些打壓的最好方法是讓那些老弱病殘的村民出麵,讓政府門口的執法人員無從下手。


    連續送了五天的開水,王書玲知道請願的進展,除了第一天早上有工作人員來做筆錄,其他再沒人理。辛爹爹從門衛處問情況,對方說相關部門正在研究,迴家去等消息即可,坐這裏等也是白等;想進去找縣長談,人家說哪個縣長是你想見就見的,如果連你們這些人也接見,那縣長哪還有時間去日理萬機?因此連門都進不了。倒是在幾天時間裏,辛爹爹他們看到了一撥又一撥請願的人到政府門口,因為沒經驗又被用各種方法驅離,隻有辛爹爹他們,隻坐路邊不動作,讓執法人員找不出理由來威嚇,兼有年歲大了不敢輕易動手,便定出冷處理的策略:既然你們來文的就和你們耗時間,看你們能耗多久。


    辛爹爹也發現坐門口幹等不是個辦法,他通過這幾天的觀察找出漏洞,趁著有一撥人在門口鬧得兇、門衛及執法人員都去打壓時,偷偷溜進大門,獨自帶著兒子寄來的相關政策依據,徑直去找縣長。


    進了大門再問縣長辦公室在哪就容易,很快便到了地方。可辦公室的門牌是縣長一、縣長二等等,一連串下去有多少個,也不知道找哪個,心想好不容易才混進來,隨便哪個縣長都是父母官,百姓的事情就該管,便挨個敲門,終於找到個裏麵有人的,一腳便跨進去。


    “你找誰?”裏麵坐著個白嫩肥胖、保養得極好的中年人,頭發梳得往後跑,看上去就混得好。


    “我找縣長。”辛爹爹兒子也是幹部,因此心裏有底,不懼與縣長對話。


    “有事去找相關部門,不在這裏。”坐著的領導見是個糟老頭,隻當誤闖過來,發出逐客令。


    “你是不是縣長?是縣長就找你。”辛爹爹忙說明自己就想在這裏找。對方卻沒有一句話,隻拿起電話,吐出“過來”一詞,幾乎在放下電話的同時,一溜煙輕手輕腳地跑來個四十歲左右的工作人員,用卑謙的口氣問:


    “劉縣長,您有指示?”


    “帶他走,怎麽總有閑人來!”劉縣長皺起眉頭麵露慍色。


    “怎不讓說話就趕人走?”辛爹爹好不容易見到縣長,當然不肯走。


    “有事情到下麵處理,不準打擾領導。”被叫過來的那位邊拉辛爹爹走,邊用威嚴的口氣下令。


    “哪個下麵處理得了問題?已等五、六天了,連個屁迴話都沒有,我就要找縣長反映情況。”辛爹爹掙脫拉他走的那位,又靠向劉縣長。


    “再叫人來!”劉縣長見一個人拉不走取鬧的人,怒向來人發出指示。


    “我想找劉縣長請願。”趁著拉自己走的人去,辛爹爹忙表白。


    “趕快走,別再無理取鬧。”劉縣長有點發怒。周圍人平時都是揣摩著他的意思行事,哪有過說出話來還敢不聽的!見叫人的人已帶人過來,便惱火道:“將他弄走。”


    “哪有你這樣的父母官!”辛爹爹眼看有人過來架他走,卻說不上一句有用的話,情急之下趁著兩個人還沒控牢他,猛地掙脫開身體,卻分明仍達不到請願目的,見對方又來控他,氣得搶起辦公桌上的保溫杯,狠狠地摔到地上解恨:


    “你身為共產黨幹部,哪能這樣對待百姓!”


    “哪來個老東西敢砸老子東西!和公安聯係,將他關起來!”劉縣長見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對他,已變得怒不可遏。架他的人見此情形急於拍馬,也不顧辛爹爹已上了年歲,一個上去掀了一巴掌,另一個不敢落後,也補了一下,然後將被打蒙的辛爹爹架離,真的按劉縣長指示,聯係公安局來帶人。


    靜坐的村民知道辛爹爹混進了政府大院,卻等到天黑也不見出來,也沒個有主張的人能想辦法,隻得先隨拖拉機迴去,將辛爹爹失蹤的情況跟辛奶奶說。那辛奶奶見說丟了老頭子,慌慌張張打電話給做社長的兒子,辛社長知道父親不是個糊塗人,況又是在縣政府失蹤,量不會出什麽大事,就安慰母親別急,如果等到明天中午還找不著父親,再由他想辦法查找。


    第二天早上,王書玲再去送茶水時已沒了靜坐的隊伍,隻換成幾個精幹的村民在政府門口打探,哪可能探聽到什麽消息!轉悠到中午,隻好將不好的消息傳給辛奶奶。辛社長也將電話打迴家問,聽說仍找不見父親,也緊張起來。


    辛爹爹和劉縣長話沒能說上,卻被打了嘴巴還送進看守所,氣得怒火中燒,責問憑什麽關他。看守所裏的警察見辛爹爹年歲已大倒不為難,按其所問宣告罪行:衝擊政府機關此其一;嚴重幹擾領導的正常工作此其二;故意損害他人的貴重物品此其三,這三個罪名中的哪個都夠關十五天,所以不服氣也不行,必須認罪伏法。


    警察叫辛爹爹提供家裏的電話號碼,準備通知家人送來被褥和拘留的費用,特別得賠償劉縣長的保溫杯,作價888元。辛爹爹年歲已大記不住號碼,隻能告訴警察他是新東村的人,那警察通過查號台也查不出號碼,隻好決定明天白天通過村部轉告他家,接著上完夜班迴家休息,耽誤了通告辛爹爹家人的時間。


    辛社長下午上班後見說仍找不到父親,立即開始著手查找父親下落,和家鄉這邊的市委書記最熟,經常一起參加省委的會議,在官場也有一定的交集,便打電話給他,講了事情的經過,托他幫忙在縣政府裏找線索。


    市委書記見是省裏的同僚拜托,立即打電話給縣委潘書記,讓他排查辛爹爹的行蹤。潘書記見上麵為這麽個小事親自過問,知道定有相關背景,立即召集各部門開緊急會議,追尋這方麵的線索。劉縣長雖也參加會議,哪會聯想到他們處理的那個糟老頭會被市委書記過問,根本不認為找人的事與己相關,因而潘書記也尋不到任何線索。


    這邊看守所的警察下午又上班,才開始和新東村聯係,叫村裏通知辛爹爹家人帶錢與被褥到看守所來辦相關手續,總算讓辛奶奶知道了老頭子下落,想不通怎可能進看守所,立即將消息告訴兒子。


    辛社長知道父親的人品,更想不通七十多歲的老父親從縣政府失蹤後怎會在看守所出現,立刻又打電話給市委書記,請他過問此事。這次潘書記好辦,立刻親自到看守所,請出辛爹爹了解情況。


    市委書記親自過問、縣委書記親自到看守所去撈一個被拘留老頭的消息立即在整個政府大院傳開,讓劉縣長和兩個手下不得不承認此事與己相關,都生出不祥的預感。


    知道了事情個原委,潘書記當晚就組織四套班子全體工作人員開會學習,先讓縣委辦帶大家學習毛主席的《為人民服務》,然後親自講話,痛斥官僚主義,最後宣布散會時,嚴令昨天送辛爹爹進看守所的三位同誌留下,連夜將他們帶到辦公室訓話:


    “你這個副縣長是怎當的?鬧出這麽荒唐個事來叫我怎做交代?”潘書記坐在老板椅上,用手拍打著老板桌問。


    “辛老來時正要去出席個重要會議,所以——”劉縣長用細巧的口氣解釋是因為沒時間才不肯接待。他和兩個手下在潘書記的辦公桌前站成品字型,各低著頭。他們已有足夠的時間知道辛爹爹的背景。


    “所以你就打人家嘴巴?所以你就將人家往看守所拉?”潘書記不容狡辯地拍著桌子吼:“先不談他的身份,單就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怎就下得了手?誰打嘴巴的明天就送去法辦!”潘書記越說越氣憤。


    “還不向書記求情!”劉縣長趕忙調轉頭交代跟在後麵站的兩個,也是向潘書記證明嘴巴不是他打的。


    “隻怪我們有眼無珠……”站後麵的兩個正開始表白,聽得潘書記又發火:


    “住嘴!哪該你們說話!”


    聽到這個訓令,兩個人趕忙住嘴。他們同在政府辦上班,一個是王副主任,一個是鄭科員,從沒有機會得到潘書記的接見,連做夢都想,沒想到因這事有了機會,卻是潘書記要送他們法辦。


    “一個茶杯就讓人家賠上千塊,是顯闊還是敲詐勒索?自己舍得花錢買?明天就派人查!”潘書記仍發怒,但已不拍桌子,手有往口袋裏掏的意思,劉縣長見狀搶著拿出煙來敬,見潘書記接了,又摸出打火機來點。


    “坐下談!”潘書記長吸了一口煙後緩和了口氣。旁邊鄭科員豎耳聽得認真,趕忙搬張椅子到劉縣長屁股後麵,讓他隔著辦公桌坐潘書記對麵。


    “發生這種荒唐事,必須對市裏、辛社長、辛爹爹都有個完美交代,解鈴還須係鈴人,具體方案就由你們拿,明天早上到我這邊來匯報,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我沒法向上麵交代就你自己去交代。”潘書記的口氣已變成隻想解決問題,並不想深究哪個人的責任:“還有,關於辛爹爹請願要分灘的事,即刻組織相關人員研究,如果符合政策一定要落實到位!”


    潘書記交代完事項後又叮囑:“省報的影響力是大的!就是隨便派個記者下來還撓頭,何況人家是本省的正廳級,與書記、市長都稱兄道弟,你再想想看,換著是你的父親無緣無故被扇嘴巴然後再關起來,你會是什麽想法?所以處理這件事一定要慎重,來不得半點懈怠。”


    “堅決遵照書記的指示精神,立即組織相關部門貫徹落實,保證完成書記交辦的任務”劉縣長聽完指示忙站起來,將已形成定式的排比句拿出來表態。


    “散會!”潘書記已將這類排比句聽得熟,一秒鍾不耽誤地接著對方的話尾吐出兩個字,同時起身走人。


    “書記勞累到深夜,安排個夜宵?我那還有兩瓶上了年份的茅台。”劉縣長擇機邀請。


    “不將事情處理得好就不喝你的酒!”說話間,潘書記徑直走出去,劉縣長和王主任忙依次陪在後麵,鄭科員關燈、關門後也追著排到他們後麵,將潘書記送到等在樓下的一號車,直到目送專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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