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小工是來錢的好辦法,經韓紅星向父親請求,三個人一起到建築工地做小工。城裏人一般不肯到工地幹勞力活,搶著來做的多是附近鄉下的農民,農閑時到工地掙點錢貼補家用。


    父親從十幾歲開始幹建築這行,先在工地上做小工,後來拜師學了瓦匠手藝,幹久了成為正式工,十多年前老隊長退休,父親因為人老實本分又兼念過私塾識得些字,被工友們選為隊長,一直幹到今天。


    三個人被安排在酒廠的工地,工資一塊錢一天。第一天幹的活是用翻鬥車推石子,將石子從幾百米廠外的小洋河邊運到廠裏施工場地。


    先由師傅做示範,用鍁將石子鏟進車鬥,裝滿後用雙手抬起鬥車的兩個把手,稍帶點勁就能將車往前推,到了目的地將把手往高處抬,車鬥便隨石子往前麵地上翻灑,緊接著將車把倒拉,車鬥隨車身離開石子堆,再抬起車把,車鬥又迴到車身,整個動作一氣嗬成。


    韓紅星從小到大沒少在工地上玩,常看到工人幹這樣的活,可看似簡單的動作,到了自己手上卻分外的難。就說鏟石子,看似簡單,可一鐵鍁下去石子沒鏟到幾顆,卻鏟出火星來,虎口也震得酸麻;裝石子也有講究,重心隻能在車軲轤附近,靠後了車把重,運起來費勁,靠前了車鬥會前翻。經過半天的摸索,三個人好不容易能將石子運起來。


    扛水泥、搬磚頭、拌混凝土,十幾天小工做下來,手上已滿是老繭,不過渾身的酸痛倒慢慢沒有了。閑下來時,掰著指頭算發工錢的日子,期盼早點湊足路費錢。


    有時也在酒廠裏四處溜,發現瓶裏裝的、壇裏封的、缸裏儲的,旮旮旯旯的地方全是標著“黃海大曲”的酒。聽會喝酒的師傅們說,最好喝的是那窖裏的原漿酒,好酒的師傅們總找機會去嚐上二口,酒廠裏有俗成的規矩,在廠裏喝酒不叫喝,叫品,算是正當行為沒人計較。李愛民說等哪天發工資時,由他負責弄好吃的,也喝迴那窖裏的酒,一來慶祝下掙到錢,二來也嚐一迴好酒的滋味。


    李愛民的父親年輕時殺豬,因為有這門手藝,被食品公司雇去當屠宰工,年頭幹久了轉為正式工,在食品門市賣豬肉,黃海鎮憑票供應的豬肉都到這個門市買,8角錢一斤。現在雙軌製,市場也有黑市肉,要2塊多一斤,尋常人家不遇事不買這麽貴的肉。


    柴米油鹽是過日子頭等大事,肉有油水,而大家最缺的就是油水,所以,吃肉問題是黃海鎮居民最關心的問題之一,亦已形成了黃海鎮的食**化。


    先說買肉:到了食品門市,先憑豬肉供應證和現金到收款員那裏開付貨單,上麵有排序,一匹肉上案是按順序賣的,賣到的這刀肉你看中了就下手買,沒看中就繼續等,大家都看中時,按先來後到順序,童叟無欺;肉貴,買了肉的人一般會較秤,如果2斤肉少五、六錢,買肉人會覺得正常,因為一刀肉剁下去,過完秤再用砍刀將骨頭剁開,總有肉沬骨隙掉下來,就應該折點秤,要不賣肉人就折本了。但假如秤少得再多,就要“少一罰十”了。


    再說賣肉:每天從食品公司運來多少肉,就開多少斤付貨單,買肉的人多,來遲的買不到;買肉的人不多,沒賣完的肉上繳公司。肉的問題是市民們的敏感問題,所以肉不好賣,秤高了肉賣折了賠不起,秤低了買肉的不答應,弄不好觸犯眾怒。李愛民父親在黃海鎮人稱李一刀,過去殺豬時一刀斃命,現在賣肉也一刀準——接過買家的付貨單瞄一眼斤兩,將付貨單往案板邊細鋼釺上一戳,提起砍刀就剁下去,上秤一過,至多再補點上去,砍成塊,用油紙包上,隔著案板遞進買家的菜藍子裏,一筆交易轉眼完成。賣肉製度也健全,不僅有“少一罰十”的公示牌,買家會自行監督,公司也會突然來盤貨,將你戳在案上的付貨單和沒賣完的肉加起來與總的重量核對,超出規定的誤差就是問題,要麽得賠錢,要麽有貪汙嫌疑,因此,沒人敢不按規矩。


    最幸福的是吃肉:大多數黃海鎮人喜歡買較肥的肉迴家,肉白熬油,熬好的油鎖在碗櫃裏,缺油時拿出來補,家裏小孩哪個表現好可以拿出來做獎勵,吃飯時打開碗櫃上的鎖,用筷子挑點豬油放到表現好的飯碗裏,吃到的特神氣,沒吃到的聞著油香流口水,決心下次也表現好,爭取得到這麽奢侈的獎勵;將熬過油的肉渣和瘦肉、骨頭下鍋,就是一個家庭十天八日內最好的一頓夥食,姐姐讓著弟弟,妹妹讓著哥哥,吃到的肉少,吃到的幸福多;左鄰右舍聞得肉香,會在自家的飯桌上討論,哪天也美美地吃頓肉。


    李愛民最讓同學們羨慕的是吃肉不上計劃,不是因為他家有特權,黃海鎮沒有哪家敢有特權,運動一個接一個搞了多少年,大家不敢不守規矩,現在運動不搞了,但規矩意識還在。李愛民家能吃到不上計劃的肉,是因為有時門市裏肉賣不完上交到公司,公司怕豬肉變質會折價處理,也無須憑供應證買,所以才靠山吃山,吃到不上計劃且便宜的肉。城鎮戶口每人每月有2斤肉票供應,一般5口之家每星期能吃上一頓肉。


    劉向陽家四口人每月有8斤肉票,極少舍得買肉吃,而是托李愛民父親,等哪天有豬板油賣時通知他家,將板油買迴來熬油,可以省下買食油的錢,油渣還能當肉吃解饞。


    劉向陽家日子苦,他父親生前是橋梁隊工人,在一次橋下施工時被橋上掉下的石板砸死,留下六歲的他和兩個更小的妹妹,就靠他母親每個月二十多元的工資養活。直到他大妹妹劉向紅去年招工到朝陽飯店上班,家裏的日子才好起來。


    九月的天陰雨綿綿,工地隻能在室內作業,搞搞粉刷、做做雜事。小工的活是輕鬆了,可韓紅星的心情卻像外麵的天,很沉很沉。對比兩個月前坐在一個教室的同學們,經過一場考試,結果上大學的上大學,做苦力的做苦力。


    自從李愛民提出去深圳闖的目標,大家為了路費憋足勁在工地上幹,可隨著時間的推移,韓紅星生出想法:即便到了深圳又能幹啥?難道自己有什麽本領在這裏無法施展而到了深圳就能發揮嗎?電視上總宣傳深圳歡迎人才,可自己算人才麽?也曾跟著課本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可一旦考不上大學,連推個翻鬥車都推不好,能有什麽本領去闖深圳?


    看不到出去闖的希望,就隻能坐等命運的安排。會有怎樣的命運安排自己?韓紅星又想起黃老師常掛嘴邊的話——考不上,城裏的待業去吧,鄉下去種田去吧。


    直到此時,韓紅星才體會到這句話的真意,不由得慶幸起自已是城裏人,可以享受到“待業”的待遇。


    班裏同學農村的住校,縣城的走讀,大家身份不同,作息時間不同,不經意間形成兩個世界,老師也用“待業”和“迴家種田”兩種命運鞭策同學們努力學習。農村的同學要改變命運得跳出農門,唯一途徑是考上大學,才能將戶口從農村遷到城裏並安排工作;縣城的同學就是考不上大學也能通過招工找一份工作,所以,農村的同學為了能考上大學往往更拚,可即使這樣,能考上的仍鳳毛麟角。


    對於韓紅星這代來說,大學夢是漸行漸近的事。


    上小學時,同學們都是紅小兵,在學校裏學工、學農、學軍比學文化更重要,周圍的哥哥姐姐從學校畢業後,上山下鄉是最光榮的事。恢複高考後,黃海鎮上人視考上大學為中狀元,因為能考上的太少,沒有哪家敢有自家出大學生的奢望。


    讀初中時,紅小兵已改稱為少先隊員,上麵也沒有上山下鄉政策了,高中畢業後考不上大學可以參加招工考試,成績好的可到全民單位,成績不好的隻能到集體單位,工資待遇有差別,人們已能認識到學習的重要性。


    等上了高中,上麵在提出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幹部年輕化、知識化,政策輻射到黃海縣,全縣上下到處找年輕的、有文憑的人提撥重用,可大學生本就稀缺,能分到縣城的更少,於是有中專文憑的也提撥重用。以前在單位當到一把手要到50歲左右年齡,這兩年為了順應潮流,有文憑的人越年輕提拔得越快。重視知識的改革終於觸動了每個人的神經,大人們期望家庭裏能出個大學生興旺門庭;學生們期望自己能考上大學功成名就。


    韓紅星不是個心路高的人,對上大學本沒有太大野心,隻想高中畢業後找份工作。進入高中後,追求升學率的教育模式讓每個同學都認為考不上大學就是失敗,母親對自己上大學也寄予了太高的期望,才讓自己有了考上大學的夢想,可結果卻是失望。


    王義軍寄信迴來,告訴大家他學的是電子專業,說大學裏有教授,可同時替幾百人上課;大學裏不再男女授受不親,男生和女生可以在一起唱歌跳舞,還有金發碧眼的外國同學;大學裏老師不再為學習的事沒完沒了地嘮叨,讓人喘不過氣來;周末假日可以出去逛商場、動物園,公共汽車一直通到校門口。總之,外麵的世界很精彩。


    讀這封信的三個人無緣大學門,體會不到外麵的精彩。小工才做了不到一個月,攢路費的計劃就流產,原因是李愛民已找到工作:他符合頂替政策,準備到食品公司頂替他父親上班,手續正在做,很快去單位報到。


    “這是件大好事啊,有幾個單位能比吃肉不上計劃的食品公司好!”韓紅星和劉向陽一致認為。


    “可是,說好了一起闖深圳的,現在卻失言了!”李愛民高興的同時也不好意思。


    “其實我媽也早跟我念叨,說寧願在家待業也不到工地做工,就怕出事故。”劉向陽一直不好意思說他的狀況:“街道照顧我家,已答應讓我到街道的菜場裏做管理員,工資8角,雖少二角錢一天,但比工地安全,也輕巧。”


    本來,黃海鎮人哪怕一直待業下去,也沒人肯當建築工人,既危險又苦,還沒麵子。當初三個人隻為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才到工地來做小工,現在李愛民找到工作要散夥,韓紅星也看不到去深圳的希望,既然大家都失了奮鬥目標,也就沒必要將小工繼續往下做,於是決定,等幹滿一個月,領到工錢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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