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爽

    傅傑留著一抹小胡子,二十年前他是不是也留著,我記不清了,隻記得縣文聯當時給兩個人開小說作品研討會,其中一個就有他。他給我們朗讀自己的中篇手稿,讀到“小子尿尿用棍敲,丫頭尿尿用棍捅”一句北方土語,滿屋皆笑,隻他不笑,仍然讀他的小說給我們聽,非常嚴肅地。

    有很長一段時間,傅傑在朋友中間顯得行跡飄忽,那時興隆縣文壇百家爭鳴煞是熱鬧,但熱鬧好像是別人的,與他無關。記憶裏唯一一次熱鬧場合有他,是參加李國政組織的“桃花筆會”。那天傅傑問我喜歡寫啥,我紅著臉拿出自己的小說《醜女的親事》,他翻了翻,問我多大。我說:“十七。”他隨口誇了我。他的誇獎可能是隨口說的,卻一下子讓我和小說癡戀了二十年。

    傅傑年長我幾歲。我初中畢業和另外兩個朋友在縣城“幹大事”,當時傅傑已經結婚住在城關。他有時會在黃昏時分到我們的公司坐坐,一起聊聊天。印象裏聊的很平淡。傅傑最初給人的感覺是個不喜歡笑談的人,一起聊的時候會覺得有些悶、有些沉重和壓抑。喜好快樂是人的天性,可快樂這東西有時還真是沒心沒肺的很!有一次,我和國政半路上碰見傅傑。那時我們的買賣已經破產,挑著的大旅行袋裏全是過時的服裝,而我們的真實身份不過是走街串巷的服裝小販。我記得國政和我對遇到傅傑都覺意外,對他也比較冷淡,唯恐被他看出我們的落魄來。那次傅傑對著田野裏的空曠和小村上空的炊煙感慨,說不知為什麽,一看見這些東西,他就會變的很憂鬱。我這才知道,憂鬱和沉重是積澱在傅傑骨子裏的東西,當我們沒心沒肺地找熱鬧的時候,他卻一副憂世傷懷的悲憫胸懷,過早顯示出一個小說家應該具有的滄桑底蘊。

    在國政家開筆會時,聽說傅傑當兵剛複員,在一個鄉裏負責護林防火。轉年再見他,卻在縣酒廠扛起了大包,沒多久又見他賣上了冷飲、蔬菜、水產什麽的,再後來在興隆縣衛生學校當解刨學老師,期間還到一個鄉下衛生院掛職當院長,眼下又跑縣文聯幫忙去了。你也不知道他都想幹什麽,在每個仕途中人無不計較官位的當下,他似乎沒把所謂的頭銜放在眼裏,總之是身份變化很頻繁,快得就像漂亮女人身上的時裝。我倒是非常留戀傅傑在酒廠扛大包時的艱苦生活,因為他告訴我,去他那裏可以喝到真正的淨流酒。其實,那時候我更喜歡去他那裏聽他談小說。談小說的間隙,不斷有他工友進來,每進來一個他就向人介紹我“是個寫小說的”。把我介紹的非常虛榮。表麵上謙虛,骨子裏卻臭美的很。那時我剛學著寫小說,確切地說,是受了傅傑的影響在學著寫小說。毫不誇張地說,傅傑每個隨口講來的故事都會把我迷住。傅傑的故事大多悠遠神秘,帶了些魔幻主義色彩。我那時就毫不猶豫地相信:傅傑天生是個寫小說的人。我到北京後,有一段時間很落魄,寄身在北部山區一個小小的電機廠的辦公室裏。那個灰暗陳舊的辦公室,一個人在黃昏的光照中,一麵看毛主席的畫冊,一麵品讀傅傑來信。傅傑那時正在縣城西關大街經營著他的熟食製品,他寫來的那些句子,精致與粗糲並存,憂世傷懷和憤世嫉俗一樣濃厚,而彌漫在他行文間的憂傷和鼓勵正在溫暖一顆流浪者的心。

    傅傑是個講情重義的人,我結婚時,他曾來我家小住過,他在縣城有了自己的小窩後,也幾次邀我去。記得有次去找他,感冒了,他馬上張羅給我打針。我有點信不過他,和他一起接我的秦耕就說:傅傑當兵時可是專門給首長打針的。意思是我正在享受首長待遇。那晚我們哥三個喝酒,喝完酒就在春風沉醉的大街上互相送來送去,一條三裏路的長街不知道被我們走了幾個來迴。我們送的是那麽自然隨意、一點都不勉強,直到現在想起那晚,我依然感動著男人之間的那種送,那種類似十八相送的送,那種帶著古典情結的送,那種魏晉名士一般的襟懷和坦蕩的送!坦白說,我那時有少年得誌的輕狂。因為成了“北京人”,又在報紙上開了專欄,還出了書,難免虛榮和做作,也難免天下滔滔舍我其誰的狂妄和無知。就是那次,我開始對傅傑堅守多年的小說寫作有了懷疑和輕視,覺得他“寫”的小說,遠沒有他“講”的故事好聽。在臨行喝酒時,我也更是不大顧忌傅傑的感受,覺得他真心實意的勸酒不近人情。後來我們不歡而散。之後,差不多有十年未曾見麵。直到十幾年後,我才聽人說起,我的固執和輕狂深深地傷害了他,以至於讓他流下了眼淚!

    傅傑寫作上是個理性的書寫者,缺少汪洋恣肆的筆墨,但他同時又是個非常感性和真誠的男人,敢笑敢哭,敢醉敢夢。有一次我去密雲開會,晚上喝高了,竟抱著手機把過去幾乎所有熟悉的朋友第二天都約來了,而我全然忘了昨晚都幹了什麽。傅傑是在接到我的電話後專程打車來赴約的,我卻跟著一幫作家去了密雲水庫。據說,那天傅傑喝醉了,而且還哭了,他給我打手機時大罵粗口,並發下狠誓再不理我!但僅僅過了不到一年,我們就又見麵了。細想一下,我和傅傑就是這樣的朋友,可以笑可以罵可以哭,可以十年都不見一麵,但一見麵你就會發現,十年的友情不僅沒淡下來,居然越來越厚了!

    現在傅傑要出一本他的小說集,這是他二十幾年文學生涯的一個總結,我是不能在他沉重而蒼涼的文字麵前說三道四的,除了為他驕傲、高興,就是期待、期待著……

    2009年4月10日夜,北京雞鳴村。

    【張爽,專欄作家,現居北京,民間雜誌《天天。文學讀本》創辦人、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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