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當局如弈棋然,楸枰小技,可以喻大。在今日有全著,有要著,有急著,善弈者視勢之所急而善救之。今之急著,即要著也;今之要著,即全著也。夫天下要害必爭之地,不過數四,中原根本自在江南??”


    江蘇常熟縣拂水山莊,白發蒼蒼的錢謙益正在奮筆疾書,勸朱亨嘉進軍江南。


    身旁的柳如是,一襲紅妝,煞是好看,默默地為老錢研著墨。


    六十八歲的錢謙益一點不顯老,寫起字來,筆力遒勁。讓人不得不驚詫愛情的力量,能讓人變得年輕!


    柳如是嫵媚地一笑:“夫君,您多次勸監囯劍指金陵,監囯均說時機未成熟。此次會聽您的嗎?”


    錢謙益意氣洋洋、侃侃而談:“監國已攻下了武昌,大江以南皆在殿下指顧之間。金陵又是財賦重地、高皇帝定鼎之處。吾料此番殿下會采納”。


    言到此處,老東林豪情頓發,又揮筆寫道:“王師亟先北下洞庭,別無反顧支綴。但得一入長江,將處處必多響集,……我得以完固根本,養精蓄銳,恢楚恢江,克複京闕,天心既轉,人謀允臧”。


    朱亨嘉看了錢謙益上的疏,不由啞然失笑。


    “這個錢謙益啊,還真是執著,又上疏勸孤進取金陵”。


    飯得一口口吃,現在福建、浙江未下,武昌以北,清軍還占著襄陽這個軍事要地。更重要的是,剛平定四川,嚴天鳳部正在進軍福建,銀子海一樣的花出去,囯庫又快空了。沒銀子,讓孤怎麽劍指金陵?


    雖然此次仍然不打算采納錢謙益的建議,朱亨嘉也不想冷了老爺子的拳拳愛囯之心。寫信告訴他,自己正做著兵發江南的準備,讓他聯絡江南義士,擇機而動。


    錢謙益把國家大事,比喻為弈棋,倒是把朱亨嘉的棋癮勾上來了。他是臭棋簍子,偏偏最愛此道,這黑白之間,妙處無窮。


    一開始,朱亨嘉喜歡找石賢妃、黃麗嬪下棋。二女棋藝高超,又聰慧無比,每次都故意讓幾子。和她倆對弈,次次都贏,而且贏得恰到好處、不留痕跡,讓自己飄飄然,自以為是天下第一的大國手。


    結果,良好的感覺被陳淑妃破壞了。


    一次,大國手朱亨嘉去陳淑妃宮裏玩,閑來無事,對弈了一局。陳淑妃是已經壯烈殉國的楊國威表妹,將門虎女、稟性剛烈。一點不讓,把朱亨嘉殺得大敗。


    朱亨嘉驚道:“哎呀,沒想到愛妃的棋藝這麽高,居然連孤都能下贏!後宮第一棋手非愛妃莫屬!”


    “撲嗤”,陳淑妃一笑,“妾的這點微末技藝何足掛齒。賢妃姐姐和麗嬪妹妹才是此道高手,妾和她倆對弈,從來沒贏過”。


    “啥?她倆的棋藝比愛妃還高?”


    自此,朱亨嘉才恍然大悟,趕情石妃和黃婉一直讓著自己呢。


    雖然知道她倆是因為愛自己,才讓自己。但下棋這種事,不能讓,一讓就沒意思了。


    此後,朱亨嘉棋癮一上來,就找陳淑妃對弈。要得就是這種寸步不讓的感覺!


    錢謙益說對弈有全著、有要著、有急著。進占舟山,就是朱亨嘉布的一手要著。


    可惜這一要著,目前並未發揮太大作用。


    何騰蛟、楊懷、林察等占了舟山後,隻是派部將王興、餘龍、杜子香、李如碧等分兵騷擾餘姚、慈溪、定海各縣,每次出兵不過幾千,打一下便跑。主力待在舟山不敢出動。


    之所以不敢出動主力,是因為舟山東邊的普陀山島、落伽山島上,有魯監囯麾下將領定西侯張名振、平西伯王朝先、張煌言等人盤踞。


    何騰蛟生怕自己的主力一旦離開舟山,魯軍會趁虛而入、鳩占鵲巢。他是使陰謀的高手,自然防著別人對自己使陰謀。


    這樣可不行!


    朱亨嘉諭令何騰蛟,不管用什麽方法,必須盡快迫使魯王退位歸藩,收編其軍。


    ??


    魯監囯朱以海最近心情很好。


    他同室操戈,擊敗了鄭彩,不僅為熊汝霖、鄭遵謙報了仇,還收編了萬餘鄭彩降兵,實力大增。


    實力強了,就不想在浙江臨海縣健跳所待著了,那隻是個瀕海的小地方,難以發展。


    朱以海是龍,龍就得入海,興風作浪。


    於是,他帶著兵馬又迴了福建,攻占了沙埕。沙埕曾是他的老巢,對這一帶的地形極熟悉。


    聽說被自己打跑了的“魯逆”又迴來了,清靖南將軍陳泰大怒。令蓋一鵬、強世爵率水師從海上進攻沙埕;自己率陳錦、董阿賴、李率泰、濟席哈、祖澤遠諸將,從陸上,沿蒲門所攻打沙埕。


    “稟監國,清虜水師已至大簣營,陸師已至桐山堡”,斥侯打探到了軍情。


    三十三歲的朱以海全身甲胄、威風凜凜。這位天皇貴胄,從小就受過良好的教育,言談舉止之間,自有一股貴氣,讓人折服。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沉著下達軍令禦敵。


    “安洋將軍劉世勳、都督張名揚、中鎮總兵馬泰,汝三人領兵扼守蒲門所,務必拖住清軍!”


    “末將領命!”


    “靜洋將軍張英、總兵阮述、阮玉,汝三人領兵駐守沙埕!”


    “末將領命!”


    “蕩胡伯阮進、阮駿、顧忠、羅蘊章、鮑國祥、阮騂、鄭麟、李英傑、符文煥,汝等隨孤出海作戰,先消滅清虜水師,再迴援沙埕,擊敗其陸師”。


    “末將領命!”


    水師,一直是清軍的軟肋。雖然清福建水師總兵蓋一鵬、副將強世爵一直在打造戰船,可是戰船易得,熟練的水手可不好找。水師尚未訓練精熟,蓋、強二人本不想出戰,可軍令難違,隻好硬著頭皮出發。


    朱以海之所以有底氣擊敗清軍水師,主要是因為一個人:蕩胡伯阮進。


    是的,阮進,不怕死的阮進。


    此人本是福建的舵工,後來做了小海盜,遊蕩於海上,被張名振招安。


    一開始,朱以海覺得他是海盜出身,不怎麽瞧得上他。結果那一年,愛新覺羅·博洛把朱以海打得航了海。叛將張國柱截獲了朱以海的宮眷、世子,又追擊朱以海至舟山。那張國柱素稱驍勇,諸將皆不敢戰。唯有這阮進不信邪,帶著四艘小船衝向張國柱的百餘艘樓船,“秋濤方壯,乘之發炮,無不糜碎”,打得張囯柱大敗而逃。


    此戰結束後,朱以海對這阮進特別地好,阮進也不負恩澤,多次以少勝多,擊敗清軍水師。


    水師是朱以海的倚仗,阮進,則是魯軍水師的軍魂。


    朱以海親自登艦,升起了王旗,諸將見監國親征,士氣大振。


    阮進更是率船衝在最前麵。


    “來了!”


    明軍哨船發出了警報。


    一艘艘清軍戰船,出現在海平線上。


    清軍的船多是新造的,船很大,其中居然有不少一號、二號大福船,除了裝備千斤佛朗機炮外,還裝備了三千斤紅衣大炮。


    “轟隆!”


    似乎是示威,一枚炮彈在明軍陣前轟響。


    和財大氣粗的清廷不能比,魯監囯的水師多是些小船,以鳥船、快船為主,最大的不過是些哨船、海滄船。


    不過,魯監國的部下在海上漂泊多年,船雖小,訓練卻有素,馭船的能力比清軍強得多。


    阮進立於一艘大哨船上,端著千裏鏡觀察敵艦。見敵人的船隊,編隊雜亂,進退無序,不由得冷笑,這些韃子,以為船大就能打贏水戰不成?


    他掛起了號旗,親自率十艘哨船居中,令兒子阮駿、侄子阮騂,各率十艘海滄船分列左右,衝入敵陣。


    “不愧是孤的蕩胡伯啊!”


    見阮進如此英勇,朱以海大讚一聲,下令羅蘊章、鮑國祥、鄭麟、李英傑、符文煥率船隊緊隨,自己也乘著一艘大福船前進。


    “監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還是位於陣後指揮吧”,部將顧忠勸道。


    朱以海不聽:“孤身為監囯,豈能畏縮不前?前進!”


    見監囯跟上來了,阮進的速度更快了。


    “轟!”


    “轟!”


    “轟!”


    清軍的炮轟得熱鬧,可惜水師剛擴建,炮手缺乏海戰經驗,大多沒射中。


    “轟!”


    阮進的部下都是老水手,一炮就將前麵的一艘清軍鳥船打著了火。


    阮進端著千裏鏡,尋找清軍的旗艦。這是他慣用的招數,專打敵人的指揮艦。


    “找著了!”


    一艘掛滿了號旗的清軍大福船出現在了視線中,船上一個大大的“蓋”字清晰可見。


    蓋一鵬正在指揮部下水戰,忽見一艘明軍的哨船飛快地向自己駛來。


    開了幾炮後,阮進的船進入到清艦大炮的死角,雙方開始用火銃和弓箭射擊。


    “放火球!”


    阮進的船裝有拋機,老水手們用拋機將一個個點燃了火球射向蓋一鵬的船。


    “嘭!嘭!嘭!”


    火球在船上蹦開,燃起大火。


    很快,蓋一鵬的船便著火燃燒。他見勢不妙,坐小船逃生。


    後陣的清軍副將強世爵見主將戰船著火,以為蓋一鵬已經陣亡,急忙升起指揮旗,下令全軍後退。


    “勝利嘍!”


    明軍水師一片歡騰。


    ??


    蒲門所隻是個小土堡,高不過丈餘。


    劉世勳、張名揚、馬泰,帶著九千士兵在此阻擊清軍。


    “轟!轟!轟!”


    清軍的大炮將堡牆轟出了幾個大口子。


    富察·濟席哈率著本部八旗,在堡牆前下馬射箭,掩護步兵攻城。


    “啾!啾!啾!”


    雨點般的箭矢落入堡中。


    李率泰、祖澤遠的步兵,潮水般向堡牆湧去。


    劉世勳砍翻了一個從豁口闖入的清軍,指揮部下堵上豁口。


    “劉將軍,弟兄們頂不住了,撤吧!”


    張名揚、馬泰向劉世勳求情。


    “撤?往哪撤?監囯給吾等的軍令是死守蒲門所,拖住清軍。大丈夫,死當馬革裹屍,此處便是吾殉國之所也!”


    劉世勳說完,鄙視地瞥了張、馬二將一眼。


    張名揚大怒:“吾說撤,是為了部下生命考慮,並非畏戰。劉兄怎可小覷天下英雄?”


    言罷,憤然殺向衝上城牆的清軍。


    馬泰什麽都沒說,給劉世勳施了個軍禮,迴身奮戰。


    激戰了兩個時辰,小小的蒲門所依然在明軍手裏。


    “李率泰、祖澤遠這兩個廢物,打得是什麽鳥仗!一個小土城攻了半天都攻不下!”


    鈕祜祿·陳泰大怒,喚來了梅勒章京董阿賴。


    “董阿賴章京,汝是吾滿洲驍勇善戰之將。給汝一個時辰,一個時辰拿不下此城,提頭來見!”


    “末將得令!”


    董阿賴率領一個甲喇的八旗兵衝向被大炮轟開的豁口處。


    豁口處被明軍堆的沙袋堵住了。


    董阿賴一躍而起,躍過沙袋,刷刷幾刀,砍翻了幾個明軍。身後的八旗兵也學著董阿賴,翻過沙袋往城裏突。


    “呸”,張名揚吐了口唾沫,殺向董阿賴。


    “嘭!”


    董阿賴左手持刀,封住張名揚的攻勢,右手的虎槍,鬼魅般紮進張名揚腹部。


    “狗韃子”,張名揚罵了一聲,耗盡氣力倒地。


    祖澤遠攻上了堡牆,見身負重傷的馬泰渾身是血,倚牆垛而立。


    喝道:“降者免死!”


    馬泰輕蔑地一笑:“狗韃子,記住爺爺的名字,大明中鎮總兵馬泰”,說完抱住一個清軍,墜下城牆。


    喊殺聲漸漸平息,隻剩下大明安洋將軍劉世勳還在抵抗。


    鮮血染紅了戰袍,身上的傷口數都數不過來,刀也砍卷了刃。


    董阿賴見狀讚了句:“這是條好漢,給他個痛快!”


    “嗖!嗖!嗖!”


    部下亂箭齊發,劉世勳陣亡。


    攻下了蒲門所,陳泰也不休息,揮軍直撲沙埕。


    陳錦請示道:“大帥,將士們久戰疲倦,是否讓他們歇息片刻再戰?”


    陳泰臉一沉:“不可,兵貴神速,即刻出發!”


    不是每個人都有死戰的決心。


    守衛沙埕的靜洋將軍張英、掛印總兵阮述、阮玉三將聞聽蒲門所失守,劉世勳、張名揚、馬泰殉囯,大驚失色,稍作抵抗,便棄城而逃。


    清軍馬快,阮述、阮玉沒逃掉,死於亂軍中。


    張英僥幸脫身,報於魯監國。


    朱以海見丟了沙埕,無奈之下,隻得返迴老巢浙江健跳所。


    ??


    這一迴,清軍不想讓他蹦噠了,下定決心要斬草除根。


    陳泰找來浙閩總督陳錦,“陳都憲,這魯逆逃迴浙江了,本帥欲讓都憲去浙江剿滅魯逆。不知都憲意下如何?”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本督義不容辭!”


    陳錦來到浙江,連口茶都不喝,直接與浙江提督田雄、浙江巡撫肖起元會商進攻健跳所機宜。


    最後商定,浙江巡撫肖起元、定海總兵張傑屯兵於寧波府各縣,防範舟山的明軍;陳錦率提督田雄、金華總兵馬進寶從陸路進攻健跳所,吳鬆水師總兵王燝走海路三門灣,進攻健跳所。


    朱以海沒有料到清軍這麽快又來打自己,他的軍隊剛從福建退迴浙江,十分疲倦,隻得匆忙應戰。


    健跳所之戰,明軍打得很英勇,連城裏的婦孺也上城殺敵。


    然而寡不敵眾,準備又不足,堅持了半月,健跳城終於失守。


    老巢一丟,朱以海頓成無家可歸的遊子。茫茫大海,何處是歸宿?


    蕩胡伯阮進問朱以海:“監囯,吾等去何處?”


    朱以海定了定神:“去舟山普陀山島,找定西侯張名振、平西伯王朝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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