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上了。


    趕在宋嘉樹死之前,把琴帶了過來,他還有什麽理由見死不救!


    慈祥正直的先生,不過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木立在原地,張口結舌。


    “這不可能!李成蹊!你謀害宋師兄不算,還想汙蔑先生!”


    “先生,不要聽他胡言,先救宋師兄要緊!”


    “先生!先生……”


    琴被遞送到襦衫老人麵前,那一層淡青色的光猶如一麵牢不可破的屏障,抗拒著他的觸摸。


    砰。


    滿場鴉雀無聲。


    捧琴弟子梗著僵硬的脖子低頭。


    一根琴弦自行斷裂。


    董其梁麵色鐵青。


    瞞了數年的秘密,終究還是因他一時疏忽,泄露於眾。


    “看到了嗎?”李成蹊平靜地說:“你根本就不是它的主人。”


    癡傻男人躲在人群後麵,這些人爭論的事,仿佛都與他無關。雲層中的光都落在他身上,夾雜在烏絲中的白發,雪一樣融化。


    人群向兩側分開,李成蹊蹲下來,露出一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微微張開雙臂,想摟住自己的兄長。


    不曾料一記耳光抽上他左臉,將他整個人打歪在地。


    李成蹊摸著火辣辣的臉,措手不及。


    “你殺了人。”


    男人瘋瘋癲癲的眼神,突然變得清明無比,寫滿悲慟。


    如銀針般閃爍的白發,讓他想起那天晚上,哥哥在自己麵前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的樣子。


    原來從那天晚上起,他就已經知道了。


    李成蹊記得很清楚,哥哥在他十三歲那年瘋了。


    他怎麽突然……他什麽時候又清醒過來了?李成蹊不敢細想,在他目光逼視下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一旁傳來老人沙啞的聲音:“果然是裝瘋賣傻。”


    董其梁禿冠散發地癱坐在地,冷笑一聲:“不錯,有魄力,不僅從頭到尾騙了我,還騙了你親弟弟。”


    李成蹊捂著臉,“哥……”


    “這不是我的琴。”李成言目光空洞:“成蹊,你被騙了,騙你的人,其心可誅!”


    李成蹊無言以對。


    “我怎麽配得上這把匡世濟民的琴?當之無愧的,這世上隻有一人——”


    一道鋒刃般的厲風朝他脖頸斜砍,他魂不守舍地垂著頭,似未察覺。


    劍光飛馳,擦出一片熾白的星火,厲刃化作一縷柔風四散。


    薑別寒擋在兩人身前,麵色如覆冰霜:“讓他說完。”


    李成言紋絲不動,顫抖著嘴唇,說出三個字:“溫先生。”


    —


    琴書先生溫嘯仙。


    資曆老一些的人提起他,會評價八個字——“一身正氣,兩袖清風”。


    而現如今再提起他,也會有八個字——“衣冠禽獸,道貌岸然”。


    當時還是凡人的李成言遇上他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是鹿門書院的山主。他隱居於深山,對一窮二白的李家多有照拂,某種意義上,李成言是他第一個學生。


    變故是在那天晚上發生的。


    他背著滿滿一捆柴衝進家門,映入眼簾的是滿地屍首,父母,新婚不久的妻子,以及她腹中的胎兒。


    剛滿一周歲的弟弟在一旁哭得喘不過氣。


    “原來師弟就在這種窮山惡水之地隱居,還收了你做學生。”月白襦衫的中年男人站在門檻前,月光將他身影切割得半明半暗,他舉目環視,大失所望地搖頭:“家徒四壁,不成氣候。”


    他不知道這些是什麽人,也不知道他們口中的“師弟”“隱居”“學生”又是什麽意思。


    隻看到後來又來了很多人,人影錯雜,踩亂了一地月光。


    溫先生被圍在人群中,那些人義憤填膺地斥責他——“逼著學生殺妻證道,枉為人師!”


    李成言坐在家人的屍首間,懷裏抱著弟弟,目光定定。直到有人推他一把:“你說,是不是他殺了你親人,又逼你親手殺妻?!”


    李成言腦袋中一片混沌,突然打了個激靈。


    不是的!先生不會這樣做!


    麵前落下一道陰影,是個白衣勝雪的男人,披著一身月色,當真是玉樹臨風。他手裏的折扇輕輕點了點嬰兒的額頭,嬰兒破涕為笑,他在這串笑聲中說:“考慮清楚該怎麽說,我會給你一個好歸處。”


    “是不是他殺了你親人,又逼你親手殺妻?!”


    那些人又來質問他。


    李成言抱著嬰兒不斷往後退,惶恐、驚駭、迷惘,他下意識搜尋先生的身影,想去尋求他的指點。


    那一襲月白色的襦衫,仿佛凝聚了天下三分月色,四麵楚歌,卻仍灑然自若,先生朝他看過來,衝他微微一笑,豎起一根手指。


    他頓時有一種嚎啕大哭的衝動。


    “是、是的,就是他,殺了我爹娘……”


    先生在告訴他:不用辯解,他來承擔一切。


    “……還逼我殺妻……”


    你們兄弟兩個好好活下去。


    “……這一切都是他做的……”


    哪怕是苟延殘喘,也要好好活下去。


    —


    李成蹊十三歲以前,李成言孜孜不倦地教導他,做一個好人。


    十三歲之後,李成言開始裝瘋賣傻,他的性命像一根繃到極致的線,維係著兄弟二人渺茫的未來。


    他永遠不可能原諒自己,但弟弟可以成為先生那樣光風霽月的人。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


    那件血袍是他無意間在江邊發現的,江邊死了人,而血袍屬於弟弟,弟弟便有著莫大的嫌疑。他倉皇間藏了起來,腦中亂成了一團麻,甚至想過是不是有人想陷害弟弟。


    翻過小巷的時候,他被人踩住了衣袍,駭然迴頭。


    那一片雪白的襟袍刹那間喚起十幾年前的噩夢。


    站在身後的卻是個陌生的白衣少年。


    正當他想鬆一口氣,少年一句話,又讓他整顆心追入穀底。


    “還真是兄弟情深。”


    他繼續裝瘋,掙紮著想逃。


    “跑啊。”少年眯眼笑起來:“再怎麽藏,也藏不掉你弟弟身上背負的人命。”


    李成言萬念俱灰。


    真正讓人絕望的,不是舊日的血瘡被一遍遍挑開,連皮帶肉地剜除,重複著結痂與流血這一痛不欲生的過程。


    而是眼睜睜看著寄於一腔赤忱之心的親人,步步走向深淵,滿手血腥,滿身人命。


    他十幾年孜孜不倦的教導,他寄予厚望的弟弟,毀於一旦。


    也毀了他心目中對先生的念想。


    哀莫大於心死。


    —


    藏書閣正在不斷下陷。


    手心被一遍遍鞭笞,薛瓊樓恍若未覺地立在窗邊。


    “就為了這兩件小事,你把那兩個凡人孩子鎖在茅屋裏,裝神弄鬼,告訴他們隻能活著出來一個,讓他們互相殘殺?”


    “我在為你出氣啊。”


    “為我出氣?難不成我還得謝謝你?”


    ……


    “隻要你心懷不軌地踏入書院一步,哪怕我身死道消,你還是會像今天這樣,被我打得滿手血痕。”


    琴聲蕭瑟,如處幽篁。


    好似問責於他。


    既是同門,何以同室操戈?


    手心痛楚一陣比一陣強烈,薛瓊樓滿不在乎地望著窗外,手裏捏著一枚符令。


    真當他是來雪中送炭鋤強扶弱的?


    錯了,他是要讓這對兄弟,生不如死。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又有小天使給小薛畫了人設圖啦,大家感興趣的話可以去我微博看看@躺春茶


    李氏兄弟的名字,取自於“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小薛就是個反派!反派!反派!假設這不是穿書而是原文劇情,沒有感情線和迴憶殺,他就是那種讓人恨得牙癢的反派,妥妥的


    這一章本來想多寫一點,豐富一下配角的形象,又怕累贅所以壓縮成了將近五千字的一章(前麵兩千都是關於男主我真是親媽無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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