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春隨縣政府慰問團來到烏江縣江邊鄉辛婭老家山後的煤礦事故地。不多的幾戶人家散落在山坡上,鬆樹林中掛著數頂綠色白字的救災帳篷,公路盡頭擺滿了不同顏色的大小車輛,礦井邊,堆著數堆煤炭,工人們正從大卡車上卸下桶粗的鋼管,抬到井口安裝。指揮部設在不遠處一家民房裏,他們介紹說,搶救已進入第四天。事故發生後,鄉裏從附近礦井運來兩台小型水泵排水,抽了一天,水位不降反升。後來市裏從水利局調來兩台中型水泵,水位下降十分緩慢。經省安監局請求,國家安監局從省外調來了大型水泵,因必須先拆除先前安裝的水泵,已從今天淩晨停止抽水,最新運到的水泵,要到明天淩晨才能安裝完畢排水。每小時報告一次的水位,又開始緩慢迴升。

    事故發生前,坑道下有27人作業,這27人分成3個班,分別在不同的坑道裏。礦主這樣安排,是基於縣裏的規定,如果每次死亡30人以上,屬重特大事故,國家將派人前來查處;10人以上30人以下,由省裏派人查處;9人以下,則由市裏查處;3人以內,由縣裏查處。每個坑道隻安排9人作業,即使冒頂塌方,每次死亡最多也是9人,另兩個坑道同時冒頂塌方的可能性極小,也就是說發生重特大安全事故的概率幾乎為零。誰知這次透水事故,將27人全部困在井下,至今生死不明。由於縣鄉村組成的慰問安撫組分頭做工作,礦井邊沒有了開始時唿天喚地哭爹喊幺淒慘的聲音,但一些失蹤人員的親屬,還是在親人的陪同或攙扶下,來到井口看望,詢問,默默流淚。辛婭和她妹妹,每天都陪母親往返於事故現場和家中。辛婭母親麵容憔悴,稀疏的頭發零亂而近全白。這時,辛文妻子在他母親傷口上撒鹽,放話說:賠償金她占一半,剩下的一半她還有權利分。現在唯一能安慰人心的,是地質專家說,盡管坑道斜線向下,落差達250多米,但與烏江水不連,是溶洞積水,積水有限,如果排水及時,井下人員仍有生還的可能。

    仲江從縣城趕來,賢春握手瞬間開玩笑:“進城會情人去了?”

    “你把嘴巴給我閉緊點,不會屍臭!”仲江用力捏了一下賢春,賢春裂嘴噝的一聲,彎下了腰。“單位有急事,今天一早我迴去處理一下,這不又趕迴來了?”

    “應該。我聽你曾經說過,辛文為你和她姐姐的事奉獻操心了不少。”

    “辛文是個好人,尊老愛幼,對人和氣,他是坑道作業班的班長。你可以設想,他對他父母有多重要。”

    應仲江邀請,賢春沒有隨慰問團返迴。晚飯時,全體救援人員,除了領導們在房內兩個鐵火爐上就餐,其餘上百人則圍站在院內的桌前,就如辦酒席時幫忙人員就餐一般,菜都是一盆白菜煮豬肉片。夜幕降臨,指揮部裏擠滿了分管市長和省、市相關部門的領導及工作人員,縣委書記包章蓮送別省領導迴到指揮部,坐在副市長身邊的幾人站起來離開,連聲喊包書記過去坐。章蓮在爐子邊坐下了解完安裝進度時,仲江指著賢春向她介紹:“這是我的朋友賢春。”

    “認識。他們縣發生水害事故時,大家閑聊中他說了句他們縣下步要注意水上安全,他們書記慎怒迴了他句‘烏鴉嘴’。我問是誰,書記介紹說,是他們報社愛寫點耍耍文章的賢春。”

    仲江微笑一下問:“賢春,我們包書記這人很實在,思路清晰,我們縣這些年能夠快速發展,主要是她領導有方。”

    章蓮正在說“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時,賢春迴答:“我覺得包書記有時候也隨波逐流。明明知道烏江縣的經濟發展速度達不到15%,可她在工作報告中還是提出了這一計劃;就算她所說的速度能夠達到,按報告時的人均gdp250多美元,全縣也不可能在2010年基本實現人均800美元的小康標準……包書記不要多心哦。”

    章蓮笑笑沒有迴答,仲江接話說:“嗬嗬,賢春是個性情中人。其實包書記內心也清楚得很,辛婭也算給她聽過,那速度和目標都是不可能達到的。但各級各地計劃都如此,省裏比國家快,市裏比省裏高,包書記最初提出的‘超常規’發展比市裏低,結果說她‘思想解放不夠’,說‘這不是經濟問題而是政治問題’。反正層層加碼吹牛又不上稅,也從來沒有人研究過其中的邏輯是否經得住分析,追究過結果與計劃的差距,傻子才不會火燒眉毛不顧眼前呢。”

    “包書記,你應該把顏局長調去當宣傳部長。”賢春笑著說,“這些現象江澤民說得很清楚,大概意思是:上級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導致下級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下級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是為了糊弄上級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

    “你這烏鴉嘴真是名不虛傳!”仲江辯解說,“包書記辦事果斷,這是大家有口皆碑的。比如,事故發生後,在她的組織調度下,鄰近煤礦主動停工,全部工人趕來分班參與救援,村組幹部主動參與到指揮部下屬的各個組開展工作。縣電力公司,自來水公司,水利局,調遣精兵強將,連夜安裝抽水設備;縣移動通信公司,對通信機站進行了擴容,安裝了無線座機電話;縣衛生局從縣人民醫院和縣民族中醫院抽調8名醫護人員參加醫療組趕到現場;縣武警,消防官兵,公安幹警,連夜奔赴現場維護安全秩序;交通局維修了進礦公路;民政局調齊了救災物資;縣內各部門和鄉鎮及毗鄰縣,都帶著現金和物資前來慰問……麵對這種天災,體現了包書記以人為本的……”

    賢春立即迴答:“打住打住。這不叫天災,是人禍。如果礦主舍得花錢購置設備,每進5米都向前向上向下向左右鑽探20米,哪來這次透水事故!礦主這樣做,不就是為了獲取更多的暴利嗎!還有,過度采煤不迴填導致塌陷開裂斷水,烏江鄉政府那裏,還有幾幢房屋沒有開裂?如果不借下遊建電站移民搬遷之機搬遷,真不知那些老百姓的日子怎麽過!還有你們的人行道,每次我看到車輛衝過時都沒有減速,邢秋之死說明走你們的人行道危險。就說你們津津樂道的江東開發區吧,房子起來了,街道也漂亮了,但那些被征地的農民呢?那不多的征地費,用了就沒有了,他們隻能眼睜睜看著曾經的土地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轉手倒賣賺錢,或者以房地產方式獲取暴利。為什麽不讓他們以入股形式參與分紅呢……”

    “聽人說你們扶陽古城遺址是石匠村?”章蓮打斷賢春,轉移了話題。

    賢春迴了一下神迴答:“包書記,我們和你們這裏都有句俗話:木匠人戶沒有板凳坐,石匠人戶推半邊磨;唐朝詩人也寫過這樣一首詩: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滿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賢春真會說話。”章蓮笑笑說,“我也認為不可能。我去看過,古城遺址規模宏大,設施完備。不管從什麽角度看,都是一座城池的格局。”

    賢春接著說:“你們看過古城遺址人高級語文教師朱克龍在報上發表的文章吧?核心部分的衙署和館舍,順緩坡地而建,橫向排列6道巷院。每道巷院麵闊20米,縱向延伸4—6重庭院,由石龍門進石龍門出。巷院之間,縱向砌兩道高大堅固的石牆相隔,同時形成5尺寬的巷道。整體建築統一規劃,統一建造,其明暗排水係統,內外城,城門,院門,巷道,庭院,甬道,布局合理,風格一致。外城牆的東西南北四方設置四門卡子,南北方各設一座護城池。館舍和衙署的外圍,設置集市,戲台,崗哨亭,兵營,監獄,練武場,園林,等等,整個布局不僅合理,還體現了很強的防禦意識和消防意識。”

    仲江看了一眼包章蓮對在場的人說:“賢春賣起自己的瓜來總是甜的。”

    賢春沒有理會仲江,繼續說: “想起來還真是佩服古人。遺址內遍布的石圍牆,石甬道,石官路,石龍門,石階簷,石院壩,石地基,讓人看了驚歎不已。一座座長三間或長五間房屋的石階簷,通常隻用三五塊料石礅子即鋪通頭。這些料石礅通常長4米,寬1米多,厚達20多厘米,測算其重量達3噸以上;其中最大一塊長6•28米,寬1•2米,厚25厘米,測算其重量達四五噸。如此眾多的巨大石料,不知古人是如何開采又如何搬運安裝的。我們不得不佩服匠人們在古城留下的精湛工藝。一塊塊料石加工精致,四棱方正,四角垂直,安裝嚴絲合縫,線條平直,雖經數百上千年的風風雨雨,火災兵災,山崩地震,一壁壁石牆仍然堅穩矗立,一道道石階簷仍然平整筆直,一座座石龍門依舊巋然不動,一方方石院壩依舊平坦如砥。鎮守城池的石獅工藝古樸,氣度不凡;庭院內草木鳥獸石雕圖案精美生動,寓意吉祥;整齊平直的石地基上一條條勻稱的鏨路組成一組組整齊的幾何圖案,放眼看去,給人一種整齊的美感享受。

    “古城建造規模宏大,須有眾多的工匠藝人和充裕的人力物力財力。不說延向四方的石板路驛道和城外香爐山及永盛寺的寺廟建築了,也不講書院、亭子、石橋和古塔、古墓群了,僅那建造6萬平方米的主體遺址,為穩固石牆石院壩石階簷所填充和鋪墊的河沙就在12萬擔以上。古城靠近扶水河上遊的河床全是硬底石山,落差又大,很少有河沙沉積,大量取沙須從2公裏外的扶水河搬運。這需要100個勞力搬運1年。6萬平方米的古城主體建築加附屬設施要耗費多少人力財力?從開挖平整地基到石料的開采搬運加工安裝到房屋亭台的修造,按當時的生產工具和技術,逐項測算統計,需要100多萬個勞動日,按每天使用500勞力來計算,需要連續修建7年左右;僅糧食消耗就當在1000噸以上。如此巨額的財力和眾多的民力及龐大的工匠隊伍,根據隋唐時期扶陽縣或者說當時貴州的經濟發展水平和人力資源及技術力量,建造這座縣城不知需要多少年,需要多少代人付出多大的代價?我們也不排除後人經曆宋元明清各代不停的建造,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絕不是為生計奔波的石匠所能完成的,也不可能是某一兩戶大戶人家的建築氣勢。”

    章蓮說:“這古城遺址是德江的寶,甚至可以說是貴州的寶,目前有一種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感覺。我欣賞貴州正本堂企劃傳播有限公司總經理張月進《隋唐而來何處而去》中的觀點:做好‘身份’認定,定位服務經濟,進行曆史尋根,打造品牌文化,開展係統化運營,做好專業化協作,各級各屆黨委政府當好‘接力’功臣,等等。就目前而言,開發物質方麵需要強大的經濟實力,隻能在搞好保護和規劃的基礎上,通過招商引資解決。眼下可以花小錢辦大事的,是在非物質文化開發方麵先走一步,比如多層麵長時間的宣傳,邀請權威史學家論證,權威考古專家鑒定,挖掘當地民族民間文化,編輯出版書籍和畫冊……”

    “報告包書記,水泵安裝完畢,準備排水,請指示。”大家聽得津津有味之際,安裝組負責人前來報告。章蓮起身,眾人隨她前往井口觀看。賢春跟著出門,燈光裏,雪花正在不緊不慢地飄揚,兩名武警戰士身穿軍大衣站在雪花裏一動不動。合上電閘,機器轟鳴,泛著白光的積水從鋼管噴湧而出,冒著熱氣衝下山坡。

    仲江和賢春打著手電,沿著彎曲的田坎,踏著泥濘的小路,前往鄰寨一老師家入睡。次日起床,雪花已停止飄揚,山野變成白茫茫一片,房頂樹上堆滿了積雪。二人漫步田野間,油菜和麥苗,都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雪被,偶爾伸出一兩片綠葉來。山野很難見到行人,在寂靜的雪景裏,仲江將他和楚娟走到一起的事告訴了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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