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謖的另一隻手背過去摸了摸他自己的背,刀傷很深,此刻卻已經結痂了,快得叫人以為是幻覺,然則卻是實實在在地擺在眼前,與他所料無差。“無妨。”


    既然蕭謖說無妨,馮蓁也就不再關心,轉而道:“他們為什麽好像知道殿下你在哪兒?”


    “天上的雲鷹看到了麽?”蕭謖問。


    馮蓁抬頭看了看,點了點頭。


    “那是慕容部的人才懂馴養的,凡是被它的鷹眼看到的獵物,沒有一個能走丟。”蕭謖道,然後緩緩地推開馮蓁,“你在這兒再等等我,我去去就來。”


    馮蓁眼睜睜地看著蕭謖又走迴了“戰場”,仿佛間似乎還聽見有微弱的唿吸聲,他還留了活口?


    馮蓁背過身去,等了一陣子才見蕭謖重新走了迴來,想必是該拷問出的消息都拷問出來了,他身上又多了新的血跡。


    馮蓁倒是不嫌棄,反正這段時日她已經夠髒了,什麽潔癖都給她治好了。她伸手朝蕭謖做出個抱抱的動作,慘戚戚地道:“殿下,我感覺我的頭還有些暈。”


    蕭謖沒動。


    馮蓁的嘴眼瞧著就要癟了。


    蕭謖似乎掙紮糾結了一會兒,這才走上前,再次扣著馮蓁的後腦勺,讓她依偎在自己腰上。


    馮蓁滿足地拍了拍蕭謖,可她的高度剛好拍在蕭謖的臀上,隻覺得手下的軟肉刹那間就變成了鋼板。


    馮蓁暗暗吐了吐舌頭,她可不是故意占蕭謖便宜的。這都是最萌身高差造成的。


    經曆了慕容部的刺殺後,馮蓁和蕭謖又走了半日,這才見到了人跡。蕭謖卻拿布條蒙住了馮蓁的眼睛,“別看了。”


    有些事,看見了卻幫不上任何忙,最是摧殘人心。


    事實證明,天子當真有氣運傍身,否則也不會億萬人中就他脫穎而出,統禦天下。秦水行宮在地龍翻身裏也被震垮了,不過城陽長公主救出了元豐帝,禦駕已經晝夜兼程迴了上京。


    蕭謖在半途遇到了榮恪,才知道了禦駕何去,便領著馮蓁直接迴了上京。


    這親人重聚的悲喜自然難描難繪,簡單粗暴地歸納成一句話,那就是馮蓁再次被禁足了,誰也見不著,一直被禁足到馮華來年出嫁的日子。


    馮蓁托著腮幫子真有些想不通,蕭謖平安歸來,元豐帝就跟白得了一個兒子那麽歡喜,而她平安歸來,不僅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家法,屁股腫得老高老高,還從此“暗無天日”。當真是心裏極不平衡。


    馮蓁好容易挨到馮華出嫁,以為自己總算能放風了,結果城陽長公主在秦水行宮救元豐帝時,傷了腿,天氣一冷就疼得受不住,所以禦醫建議她長泡藥泉,也就是加了藥包的溫泉。


    元豐帝大手一揮,將上京北郊龍泉山的“禦湯”賜給了城陽長公主,改名為“龍泉湯”,期望長公主的腿能藥到病除。而禦湯所在的曾經的皇帝行宮也改名為“湯山苑”,都成了城陽長公主的私產,並且可以惠及子孫。


    這意思就是,城陽長公主去後,這湯山苑就是蘇慶的了,這可是了不得的恩賜。因為上京的長公主府,在城陽長公主去後就會被收迴,另賜其他公主,這也就是所謂的鐵打的公主府,流水的公主。


    因著元豐帝賜了湯山苑,城陽長公主就將馮蓁帶去了龍泉山,這一住就是一年多,馮蓁也成了即將及笄的女君了,再不用加個“小”字。


    卻說城陽長公主怎麽就能舍了上京的權勢而幾至隱退呢?這自然是因為穩坐釣魚台而已。她救了元豐帝,隻要元豐帝還活著,長公主的權勢就無人能及。


    而馮蓁呢,她更厲害,老三、老六,兩位皇子全都是她救的,無論是誰登基,她這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都有保障。城陽長公主也沒指望馮蓁除了榮華富貴還能有別的,就她那性子能安享太平已經是上蒼保佑。


    老成精的城陽長公主之所以住這麽久,也是怕自己杵在元豐帝的眼裏,讓他以為自己時時刻刻在提醒他“救命之恩”。長公主深知這種情形,有時候恩欠得太多,還不起,不想還,最好的法子就是讓救命恩人消失。


    所以城陽長公主和馮蓁這麽一“隱退”,真是再妙不過了。前頭一年,除了禦醫,她甚至不許任何人上門去看她,姿態擺得明明白白的叫元豐帝放心。


    元豐帝一放心,蘇慶年紀輕輕就升做了衛尉丞,再進一步的話就是九卿之一的衛尉卿了,主掌禁宮守衛。


    眨眼間又到了正月,城陽長公主沒有參加元旦大典,宮裏的夜宴也沒去,初二元豐帝便派了五皇子蕭謖前往湯山苑給她拜年。


    “五哥。”蕭詵打馬追上蕭謖。


    蕭謖微微詫異地看向蕭詵,“你這是也去龍泉山?”之所以詫異,乃是因為每年給各位長公主拜年,元豐帝都隻擇一子前去的,今年正好輪到蕭謖。


    蕭詵笑道:“是,去年城陽姑祖母不見人,今年去試試。”


    蕭謖點點頭。


    蕭詵道:“幺幺那丫頭,該長大了吧?這都快兩年沒見了。我還特地給她帶了個禮物,她一準兒喜歡。”


    “你這是去給姑祖母拜年,還是看幺幺啊?”蕭謖笑道。


    蕭詵道:“都有,那年幺幺救了我,我還沒來得及感謝,就……”蕭詵想起那一幕就心悸。


    “你成親的日子定下來了麽?”蕭謖問。


    兩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情了,二皇子蕭證,三皇子蕭論都已經陸續完婚,蕭詵的日子也差不多定下來了。蕭謖這麽問不過是提醒蕭詵而已,有些人不該招惹的就別招惹。


    若是換成其他女君,蕭謖根本不會說這句多餘的話,但馮蓁總是不同的,救命恩人嘛。


    蕭詵笑了笑,“五哥,你想多了,幺幺在我心裏就是個孩子。”


    第47章 燈河路


    雖然那日蕭詵醒來時, 腦子迷糊地覺得馮蓁還挺美的, 但不見不念的, 也就淡了, 何況他的皇妃早就指定了,他與馮蓁肯定是有緣無分,明知無用的事兒,也就不會繼續往裏麵深陷了。


    湯山苑的大門今年總算是朝皇子開了。城陽長公主雖然明知還是繼續退隱得好, 但總是會耐不住寂寞的。而且, 二月裏馮蓁就該及笄了, 親事也得張羅上了。


    以前城陽長公主並不怎麽擔心馮蓁的親事, 有她在, 馮蓁還不是想嫁誰嫁誰啊?然而現在, 她卻感覺馮蓁給她出了個難題。而馮蓁的親事也一直沒議,盡管馮華多次寫信來詢問, 長公主都隻道不急。


    其實哪有不急的, 城陽長公主身子這兩年越發不好, 生怕沒給馮蓁定一門好親事就撒手人間, 可有些事卻是急不得的, 馮蓁的夫婿並不好挑。


    說起來馮華也有差不多兩年沒見過馮蓁了。湯山苑對外不開門, 連對她也一視同仁。因為長公主怕有些人找不到她, 就通過馮華的門路來求自己。她這樣做既是保護自己, 也是保護馮華免受不相幹的人的騷擾。


    所以六皇子蕭詵想讓馮華幫他帶點兒東西給馮蓁也不能。


    蕭謖和蕭詵給城陽長公主問過安之後,後者便忍不住道:“姑祖母,怎的不見幺幺啊?”


    “那丫頭喜歡往山上跑, 今兒又上山去了。”長公主道。


    “這不久前才下了雪,她不怕滑麽?摔著了可怎麽辦?”蕭詵皺起眉頭關切地道。


    “她熟門熟路的,這山路也走了不下百次了,不會有事兒的,再說還有侍衛跟著,能出什麽事兒?”長公主道。


    “那這下雪天也不該讓她出門呀。”蕭詵道。


    城陽長公主沒想到蕭詵倒先訓起自己來了,隻覺得好笑,“幺幺喜歡山上的那股泉,隔幾日就要親自去取了水迴來泡茶。”


    “就為了一點兒茶?”蕭詵撇撇嘴,表示很不能理解。


    問過馮蓁的事兒後,似乎就沒了話題。蕭詵耐著性子在長公主跟前又坐了會兒,實在耐不住了,想下山卻又舍不得。他在眾皇子裏真算得上重情之人了,且看三皇子蕭論,也是被馮蓁所救,卻就沒有蕭詵這麽上趕著。


    眼瞧著天上又陰雲密布,當是要下一場大雪,城陽長公主便開口留了蕭謖和蕭詵用飯,按照以往的經驗,她開口留飯,兩人都是要拒絕的,誰耐煩陪她一個老太婆吃飯啊,但今日卻是奇怪,蕭謖和蕭詵都沒反對,甚至連故作的謙讓都沒有,一口就應下了。


    用過午飯,天上果然開始飄起雪花。一邊泡湯一邊賞雪,自然是人生難得的賞心樂事,蕭謖和蕭詵誰也沒提走的事兒。翁媼便叫人下去準備著這兩位殿下留宿的事兒了。


    隻是一直到晚飯,也不見馮蓁出現。


    蕭謖皺了皺眉道:“姑祖母,蓁女君現在還沒迴來麽?”


    “迴來了,一到家就窩在屋子裏搗鼓她那些香膏,她弄那些東西的時候不許任何人打擾的,從小就愛臭美。”長公主道。


    “連晚飯也不用麽?”蕭詵插話道。


    “她自個兒在屋子裏用。”長公主道。


    蕭詵聽了,失望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蕭謖倒是無所謂,馮蓁的年紀也不小了,自然多了許多避忌,尤其是蕭詵已經定親了,自己的親事恐怕最遲年中也要定下,所以馮蓁避不見麵才是正理。


    城陽長公主問道:“五哥兒,你的親事還沒定下來麽?皇上這是想給你挑個什麽樣兒的啊?”


    說起蕭謖的親事,蕭詵也來了興趣。畢竟蕭謖著實不小了,兩年前就該指婚的,到現在居然也沒動靜兒。


    “父皇這兩年龍體欠佳,也沒什麽精神理我的事兒。”蕭謖道。


    城陽長公主但笑不語,知道蕭謖這是托詞。不過蕭謖的親事的確讓元豐帝不好辦,克死了兩個未婚妻,這次指婚真得挑個命硬一點兒的,否則……


    不過蕭謖說元豐帝龍體欠佳也是事實,從秦水行宮迴來後,元豐帝就大病了一場,四十幾歲便已經半頭的白發了,如今也不愛理事,三天兩頭不上朝已經成了常態。


    如此蕭謖等幾個皇子也已經分別理事,各有千秋,至於誰才是元豐帝心裏的繼位人選,始終是雲山霧罩。


    用過飯,消了食,就該又是泡溫泉助睡眠的時候了,蕭謖和蕭詵一後一前地在園子裏走著,欲繞過園裏的池子往客舍去。


    園中隔著兩、三丈的路就掛有燈籠,不過那火光在細細的雪粒中,顯得搖曳欲滅,整個湯山苑都掩藏在了昏晦裏。


    寒風淩冽。


    蕭詵見前方小徑上,隱隱約約過來一行人,透過鬆柏的縫隙,能看到裙擺搖曳,不由心裏一動,止步不前。


    當先一人,身姿高挑窈窕,腰如弱柳,也不見她走路與她人有何不同,但卻身姿嫋娜如山頂的那朵雲,既妖妍又舒展寫意,她緩緩走來,裙擺不是紋絲不動的淑女之姿,卻如天海間跳動的那一線浪花,輕靈遙遠。


    隻是一個剪影,便叫人生出了無限的渴望,卻又隱隱約約地害怕見到其人。怕她的容色、談吐配不上這飄渺撩人的身姿,突增惋惜。


    可蕭詵阻止不了那麗人的腳步,隻能眼睜睜看著她繞過青黑的柏樹,走到了燈籠之下。


    那晦暗不明的燈籠忽地為之一亮,好似猛地爆出了燈花,隻為將眼前人、心上人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所謂美人,自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飄舞在空中的雪花,圍繞著她,似乎也羞澀了起來,害怕靠近她半分,就會被襯托得黯然無光,所以繞著她圍成了一個蛋殼似的光圈,心甘情願地做她的陪襯。


    光圈之外整個天空之下都陷入了無邊的黑暗,好似唯有她才是這無邊宇宙的中心,是盤古開天辟地之前的混沌裏,唯一的那一抹光。


    她之外,光,寂滅了,音,也寂靜了。


    她身上穿的是寸錦寸金的燈錦做的裙子。光暈流轉中,腳邊一圈重瓣牡丹撲簌簌地緩緩綻放,盤旋而上,是第二圈綻放的牡丹。


    那綻放的牡丹像一座燈山般盤旋而上地次第開放,在黑暗裏一朵一朵點亮,將人的視線一點一點引到了她的顎下。


    可視線卻再不敢往上,近鄉情怯,生怕那張臉,壓不住這一山的花王。


    然當你小心翼翼地偷偷睜開一絲眼縫,好奇地想看看她的容顏時,那漫山遍野的牡丹瞬間便沒入了黑暗裏,慚愧地合攏了綻放的花瓣,羞於與她爭輝。


    這樣的燈錦,織女得耗時五年方能成一匹,尋常人壓不住它的麗色,反而成了衣冠奪人,唯有她,便是這樣的寸金之寸錦,也無可襯托她的顏色。


    天下的光仿佛都被她的容顏所奪取,爭先恐後地湧入了她的眼裏。


    一眼萬年,理當如是。


    “幺幺。”蕭詵輕不可聞地喚了一聲,他認得那雙眼睛。


    馮蓁看見蕭詵,唇角便緩緩翹了起來。


    那一笑,仿佛讓湯山苑所有的燈籠瞬間便都亮了起來,她的腳步在昏晦的雪夜裏,點亮了一條燈河,指引著她走向所有看她的人的心上。


    “六殿下。”馮蓁朝蕭詵走了過去,她知道蕭詵和蕭謖來了湯山苑,也聽從了長公主的意思沒有出去見他們,不過肥羊非要自己撞上門,她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待走近了,馮蓁才留意到樹叢後陰影裏的蕭謖。這一看,卻讓馮蓁吃驚不小。


    蕭謖的身上再沒有白息溢出,仔細看才能分辨出那幾乎凝成了透明實體的龍形,但也隻是隱隱約約,看不真切。這讓馮蓁恨不能馬上握住他的手,看看還有沒有羊毛能薅。


    馮蓁幾乎是瞪視著此時的蕭謖,這人還真是個葛朗台,一點兒龍息都不肯外溢了。


    “五殿下。”馮蓁又朝蕭謖施了一禮。


    宜人等侍女也跟著行了禮,然後便在背後低聲提醒馮蓁道:“女君,再不走,長公主該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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