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上元夜。


    司空焰望著空中那輪明月,心中不免多了幾分傷懷。昔時慕央尚在,他們一同放河燈的情景猶然在目。而今卻是她孤身一人,唯有江月年年望相似。


    司空焰站在水畔,緩緩俯下身。她掌心微亮,將河燈放進水中。


    燈花悄然綻放,仿佛夜裏盛開紫曇。那零星的燭火在廣闊的河麵上顯得微不足道,不斷搖晃卻始終不滅。水波微蕩,將它推向遠處。


    司空焰看著那河燈,麵上逐漸收斂了淒涼之色,變得平靜起來。


    那是塵埃落定再無退路的平靜。


    紫色河燈緩緩潛入水中,人間沉入之時,便是幽冥升起之刻。


    在遙遠的那片海域深處,紫衣女子本安靜地躺在骨床上,像是突然感知到什麽似的,猛地睜開雙眼……


    ……


    ……


    沿著外皇城的河畔走去,有一座精致的佛塔,塔下是一間寂靜蘭若。若是在往年,來此祈願之人自是不少,但今朝風城已陷入災禍之中,再無人有此心思。司空焰緩緩走近蘭若,她知道慕忘站在不遠處的黑暗中,悄悄跟著她。他終是不放心讓自己一人出行,然而,她若是真的想離開,誰又攔得住?


    漆黑的蒼穹中,隻見一輪孤獨圓月。月光傾瀉在她的發梢,生出朵朵思念。那垂老的紅牆上掛著幾盞燈籠,忽明忽暗。這麵牆叫萬人牆,上麵刻著無數名字。有人為了戀人成雙,有人為了家人安康。她撫摸著牆上的痕跡,仿佛觸到了願欲深處的禱告之音。


    這座蘭若與牆在佛塔前匍匐了幾百年,風雨不倒。多少人跪於佛前誠心許願,一閉眼,萬千世界諸法紛紜,皆在心中。一睜眼,此岸花開彼岸風落,皆在眸內。


    佛塔三千,經年流轉,卻依舊轉不動佛前那些苦苦哀求的塵心。


    司空焰輕輕提著衣裳,步入那佛堂之中。


    “施主。”一位小和尚迎了過來。他看到她時,目光很是欣喜,大概她是今日唯一一名香客。司空焰同他行了禮,接過他遞來的香燭。此處很安靜,燭台上也空蕩蕩的,沒有人點上香燭。


    小和尚陪她進入佛堂,歡喜地拿起一根蠟燭,自己先點上了。


    司空焰見此孩童實是可愛,問道:“如今風城紅葉盡滅,你仍要禱告?”


    “師傅說了,紅葉不過是人的欲望,一念生一念滅。然而隻要塵心不死,總會有寄托之處。”小和尚哈哈大笑道,“施主亦是如此想罷。”


    司空焰莞爾:“有理。”


    她跪在佛前,想祈求些什麽,卻又不知如今還有什麽牽掛。


    ……


    ……


    慕忘遠遠跟著司空焰進了這座蘭若,寺中有九間佛堂,他見司空焰隨著小和尚入內後,便朝著臨門的佛堂走去。


    佛堂的門全是鏤空的,即便盡數關上,外邊的月光也能透進來。他抬頭一望,梁上畫著精美的神像,還掛有幾方燈籠,幾圈檀香。而與之相對的地磚,也刻上了紋路。


    仔細一看,慕忘微微有些驚訝,那些紋路竟是字字佛經。他剛出幾步,頭頂的香灰就落在了地上,散成無數細細的粉末,陷入紋理之中……


    “施主。”身後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


    慕忘迴頭一看,是位老和尚。他眉目溫和,瞳光微亮,似乎能洞察一切,卻又不會給人壓力。他一手拿著長杖,一手行禮。那老和尚步伐輕盈,他走近時,慕忘竟未察覺。


    慕忘迴禮,亦隨他念了一句法號。


    “今夜此處人煙寥落,您仍堅持守夜,又能守住什麽呢?”慕忘問道。


    老和尚朝窗外望去,正對著河岸。水中一片漆黑,唯餘零星幾盞河燈。


    “即便隻有一盞孤燈,水亦渡之。”


    “您難道不憂心風城紅葉之禍?”慕忘又問。


    老和尚笑笑,道:“此事,施主應當比我更為憂心。”


    慕忘眉間微皺,他的藍瞳已掩去,但對方似乎仍看穿了自己的身份。


    老和尚並未繼續深談,隻道:“天有天的擔憂,地有地的擔憂。天塌了,自然有人頂著,隻要地還未滅,地麵眾生依舊須得過活,各司其職,方能長久。”


    “此種說法未免推脫,那頂天之人又有誰憐?”慕忘微有不悅。


    老和尚提著長杖走了幾步,長杖落地時,地麵的香灰輕輕從紋路中震了出來。他虔誠地瞻仰著佛像,道:“功德無量,莫高於佛。頂天之人若無法做到心無怨懟,隻會徒增痛苦。得之,舍之,皆在一念。執念過深,傷己傷人。”


    “若能無情,又怎會有今日。”慕忘歎了一口氣。


    老和尚又慈悲一笑,道:“紅塵終有日,苦海謂無邊。”


    佛像前懸浮著一個紅色線球,每條線上都掛著細小的鈴鐺,在風中輕輕搖晃,卻悄無聲息。他正思量著老和尚所言,無意識地拿起其中一個鈴鐺,輕輕抽了出來……


    ……


    ……


    佛前有一個偌大的緣球,球中紅線交錯。淡淡的熒光浮在線條周圍,似是靈力碎屑。


    “這緣線貫通蘭若中的九個佛堂,施主若牽引一根,或許能尋到有緣人呢!”小和尚話剛出口,就察覺有異,此時偌大的蘭若,哪裏還有別人。況且,或許這位施主早已有了意中人,自己此言未免唐突。他訕訕地笑了兩聲,以示歉意。


    司空焰倒是沒在意,她伸出手去,輕輕拽下一個鈴鐺來。


    她不覺它會有迴應,隻是為了緩解小和尚的尷尬罷了。但下一刻,那紅線突然抖動起來!交織在另一個佛堂的紅線微微顫動,靈力由一個鈴鐺傳至另一個,帶出一陣清響。


    她與小和尚皆是一怔。小和尚迴過神來,興奮地朝那個佛堂跑去,當他推開門時,卻發現裏麵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正在小和尚心生疑惑之時,老和尚卻從一旁走了出來。小和尚趕忙躬身道:“住持!”


    他看了看那緣線,又看向老和尚問:“師父可有見到方才那位施主。”


    老和尚笑著頷首道:“他已經走了。”


    司空焰捏著手心的那個鈴鐺,靈力還殘留在上方,她已知曉那人是誰。反倒是小和尚看起來有些失落,可憐巴巴地盯著司空焰。她笑著摸了摸他的頭,沒有再說話。


    她望了望天空,深吸一口夜的寒涼。


    人皆如此,禱告皆如此。在接受神明沐禮的那一瞬間,是無比心靜的。但在那之後,又要迴到原先的苦難中,繼續在因果循環裏活下去。


    ……


    ……


    紅葉蕭然,月色皓皓不染塵。


    司空焰迴到銷魂殿時,慕忘已站在院前。他漆黑的華服與夜融在一起,不知想些什麽。司空焰走到台階處,他突然伸手將她擁入懷中。他沒說話,她亦不語。


    她的神情再次變得極淡,目光和夜一樣寒冷。在他麵前,她似乎生出一種與生俱來的疏離,一種不生不滅,一種無動於衷。


    司空焰伏在慕忘懷中,緊靠著那顆跳動的心。她聽過他很多次心跳,但現在已無法再引起她的悸動。也許很快,他們就會分開,人生變幻,誰又說得準呢?


    “慕忘……”她輕聲道,“我累了。”


    她真的很累了,再多的絕望積壓到她的身上,也隻能得出這種結果。


    慕忘的雙臂收緊,溫柔道:“那便睡一會兒。”


    她的目光微微向上,望著銷魂殿的簷角,有個簷角十分特別,自她第一天到此處時,便注意到了。那處簷角不斷有水滴落,一年四季從不間斷。簷角下斜放著一個竹筧,尖口朝上,底部朝下。水從殿簷落下,滴在竹筧尖口上,順勢滑入底部……


    就像生命不斷接納各種各樣的情感,在歲月中一點一滴地被填滿。


    漸漸地,竹筧積滿水後,頭部的重量就超過了底部,竹筧傾斜向另一頭,待得竹中清水盡皆流出後,竹筧又傾斜迴先時模樣。


    一切歸零,重新開始。


    如此反反複複,寂靜如流,便是一生一世。


    時間就在這點滴中隨流水逝去,搖向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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