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幽站在成群的紅葉樹下,仔細盯著枯萎的枝葉。他伸出手探了一下,那幹枯的葉片頓時在他的手中碎成粉末。


    “祭天儀式不是已經被阻止了嗎,風城如何還會發生異變?”慕忘眉頭緊鎖。空中再也沒有漫天飄揚的美麗紅葉,唯餘一片死氣沉沉。地麵許多枯死的落葉,仿佛凋零的希望,永無實現之日。


    蘇幽立於旁側,亦是眸有疑雲,道:“此事蹊蹺,但必然與祭天儀式有關。”


    “依你之見,是否有可能是風姝複活了,而眾人不知曉。”慕忘眯起雙眼,當時靜安閣被夷為平地,慕央獨自一人站在廢墟中,未見其他奇怪的跡象。


    “慕央沒有隱瞞的動機。”蘇幽道,“況且,前兩日有消息傳迴,北溟在日蝕天遭了一次海劫,海中活物死傷無數。”


    慕忘深唿一口氣,閉上眼睛。確實如此,風城哪裏是幽冥境的對手,慕央何必演一場戲來捉弄他們。北溟受到牽連,自是慕央失敗的怒意。


    蘇幽坦然道:“尋慕央一問,也許能得到解禍之法。但此事不易,臣一時也未有良策。”


    慕央如今歸了北海,要尋她,已不是那般容易。更何況,祭天失敗,她心情定然不佳,怎麽看都不可能輕易幫助他們。慕忘的目光轉向一旁,司空焰正靠在柱子上,靜靜地望著天空。


    慕忘迴過頭來,對著蘇幽道:“你隻有一個月的時間。紅葉漸死,風城形式緊迫,先是皇城,而後是周邊城鎮,如若此番劫難繼續擴張下去,邊境他國早晚要挑起戰事。”


    蘇幽眉間微皺,沒有立即應答。即便是他,也不敢保證能在一月之內解決這件棘手事。但他亦知道慕忘是對的,如果一個月內不解決紅葉凋零之禍,風城的靈力便會陷入徹底混亂,從而影響到百姓的生活。風城覆滅,是誰都不願意看到的。無論付出何種代價,他都要爭一爭。


    慕忘擺了擺手,讓他退下。蘇幽禮罷,欲退出賞清軒,他剛走了兩步,一旁的司空焰忽然開口道:“我可以讓慕央幫助風城。”


    慕忘微微一怔,很快又恢複了神色,等待她接下來的話。


    蘇幽迴過身,道:“司空姑娘請說。”


    司空焰的目光依舊放在天空中,似乎注意力完全不在此處。她平靜道:“慕央曾贈我一盞河燈,說為了報答我當初在明湖救她,可以幫我實現一個願望。”


    “她何時給你的?”慕忘皺眉,慕央私下尋過司空焰,而他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在你們揭穿她的身份之後,日蝕天之前。”司空焰答。


    蘇幽的眉間似乎舒展了一些,慕央答應司空焰的願望倒是個好路子,如果幽冥境能夠出手解決,也緩了他一大麻煩。


    司空焰又道:“不過我有一個條件,我要與你們一同前往幽冥境。”


    慕忘聞言,神色微變,卻道:“此事怪異,還不知是否是幽冥境下的手。就算不是,她也未必有解決的方法。如若她答應了幫我們,拖個三五年,她等得起,我風城可等不起。”他不信任歸海之無,甚至懷疑著司空焰。他知道,以司空焰如今的心情,突然說出慕央與她的秘密,定然不僅僅是為了解決風城之憂,而是意在這個條件上。


    司空焰終於有了反應,她將視線轉向慕忘。她的頭發隨意散落在肩側,憔悴的麵容上有很深的眼袋,顯得十分狼狽。但此刻的她,眼中卻微有嘲諷之意。


    空氣中的寒意逐漸深入骨髓,她再次將頭歪向那灰蒙的天空。


    “那,這便是你們的事情了。”


    她好像一點也不在意他們同意與否,四周又安靜了下來。司空焰依舊坐在原處,如同石雕般靜默不動,仿佛剛才那番對話不曾發生過。


    司空焰想一同去尋慕央,讓慕忘隱隱有些不安。其實他的擔憂不無道理,慕寶已死,司空焰如今對他失望透頂,心中自是不願再留在內皇城。他將她禁足,日日形影不離,也是怕她不告而別。如若她真的在途中設法離去,他又該如何?


    司空焰沒有直接提出離開的條件,應是知道他不會答應,也有可能是為了讓他放鬆警惕。他有些惘然,麵上卻不能顯露。隻有愛和恨,才能將她留在身邊。但此時的她,似乎什麽也不在意了,沒有愛,亦沒有恨。


    “王。”蘇幽開口,將慕忘的思緒拉了迴來,“臣覺得可以一試。即便慕央不願意幫助風城,我們也可向她詢問出風城災禍的根源。我想,她對司空姑娘的承諾至少還不至於連幾個問題都要推脫。”


    “承諾?”慕忘聞得這二字,突然冷笑了一聲。


    蘇幽的麵色一僵,唿吸漸沉。舊時承諾,他與慕央之間,又如何會沒有。他提及慕央時,言語中並沒有波瀾,也沒有刻意的平靜,但慕忘仍然看破了他心中所念。


    其實蘇幽自己也知道,慕央二字,他此生恐怕再難放下。所以他承認了,他接受了,然後平靜了。


    說到去尋慕央,蘇幽不能保證自己的心中沒有波瀾,也不敢保證自己的初衷沒有絲毫相思之意。然而即便有,他也隻會將此歸咎於事出有因。在這一點上,他與慕忘倒是極為相似。


    “你下令殺死慕寶,風城卻還是陷入危機之中,是不是很失望?”司空焰開口,字字誅心。


    “司空焰!”慕忘的目光突然憤怒難掩。她的話,如同一把鋒利的長劍,徑直刺入他的心髒。血水流淌,無法愈合。盡管她刺過他很多劍,但沒有任何一劍,像今日這樣致命。她將絕望全數在他麵前攤開,一遍遍重提他犯下的罪。


    他不可原諒,他不被救贖。


    他是風城之主,而後才是一位父親。但他確實本該是一位父親,他下令犧牲自己的孩子,難道他便不痛苦?他就不是每日每夜深陷在沒能保護好慕寶的自責中?他不能說,不可說。他愛她,也愛那個孩子,可他終究是做了選擇。


    他不露聲色,便是絕情。他可以後悔,但不可以迴頭。


    慕忘最終歎了一口氣,再也沒說什麽。


    司空焰起身,緩緩朝賞清軒外走去。一旁的小素朝慕忘與蘇幽匆忙行一禮,便追了上去。


    待司空焰走後,蘇幽才抬起頭看向慕忘。慕忘有意無意地往司空焰離開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拿起禦案上的茶盞,來迴轉動著看。這些年他已然擁有了作為君王的一切,黑色長袍依貼在地上,沉默而壓抑,冷靜而孤獨。


    蘇幽思量著怎樣才能為那女子說上一句話,又得拿捏得恰到好處。


    “王……何必如此?”


    慕忘拿著茶杯的手略略停頓,目光落在蘇幽身上。蘇幽低眉躬身而站,動也不動。


    片刻後,慕忘收迴目光,飲了一口杯中的苦茶。他合蓋放下,才緩緩開口道:“蘇相僭越了。”


    “是。”蘇幽微微俯首,而後無聲退出了賞清軒。


    慕忘閉上眼睛,緊緊抓著杯盞,指尖發白手骨分明。良久,那個玉盞終於發出一聲清響,杯身四分五裂。他的手上全是被玉片刮傷的痕跡,但血隻流了一會兒,便恢複如初,如同他的神色。


    那“砰”的一聲,似乎有什麽東西,也隨之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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