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冷的黑鐵盔甲,襯托的他整個人愈加冷冽。玄色大氅在身後逆風飛舞,金線繡成的蛟龍閃閃發光,好似騰空欲飛。他的肩頭上,傲然聳立著一隻黑色羽毛白色利爪的“鷹中之王”海東青,一雙鷹目和他的主人一樣犀利,一樣冷。


    寢殿內放著光可鑒人的小巧櫻桃木搖籃,明黃色的上等雲緞精心包裹著孩子嬌嫩柔軟的身體,孩子烏黑的胎發間湊出兩個圓圓的旋渦,粉白一團的小臉泛著可人的嬌紅,十分糯軟可愛……


    年輕的臉,那樣姣好,如上好的玉質雕琢,漂亮的沒有一絲瑕疵。一雙黑幽幽的眸子,閃耀著興奮的光芒,就好似久關在甕中的鳥兒出了籠,能展翅飛翔了一般。


    顰起了纖細的柳葉眉,長長的睫毛如寒鴉欲振的飛翅,在眼下覆就了淺青色的輕煙,戴著金鑲珠琥珀雙鴦鐲的一痕雪腕撫上金絲白玉曇花的袖。


    六月的天已經開始熱了起來,尤其到了正午更是熱的今人心煩意亂,四下裏除了喧囂嘶啞的蟬鳴,再沒有別的聲音。一絲風也沒有,樹枝一動也不動。


    夕陽西墜,碎金色的餘暉像是紅金的顏料一樣濃墨重彩地流淌。暮靄中微黃的雲彩時卷時舒,幻化出變幻莫測的形狀,讓人生出一種隨波逐流的無力,有清風在瓊樓玉宇間流動,微皺的湖麵上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紋,好似幽幽明滅的一湖心事。


    她隱約感到,周身有一股異樣的氣氛,那是被圍觀的感覺。紅毯旁站滿了送嫁的人,無數道異樣的目光投射到她的身上,大多數都是同情的目光。這其中,應該也包括白墨臨的吧。


    初夏傍晚的暑意被殿中銀盆裏蓄著的積雪衝淡,那涼意緩緩如水,透骨襲來。手邊一盞玉色嵌螺鈿雲龍紋蓋碗裏泡著上好的碧螺春,第二開滾水衝泡之後的翠綠葉麵都已經盡情舒展開來,襯著玉色茶盞色澤更加綠潤瑩透。


    初睡醒,她便赤足衝了出去,鬢發早已散亂。她點亮燭火,坐在銅鏡前,抬臂開始挽發。原本,她想挽一個華麗嬌俏的發髻,可是,挽了好久,都沒有挽成。


    立刻將七寶手串遞到皇帝跟前,切切道:“皇上,此串手串乃是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和瑪瑙製成。所謂七寶、因不同經書所記有異,可作七寶聖物的東西有十幾種,但密宗七寶中定有西藏盛產的紅玉髓而非瑪瑙。紅玉髓和瑪瑙二者顏色與質地相近,看著都是通透嫣紅,隻是瑪瑙更為名貴。大師是密宗高僧,斷然不會混淆。”


    這合巹毒酒的藥力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防止她逃跑。不知白墨臨給她用的到底是什麽藥,一般的軟筋散,十二個時辰,藥力就消散了。可是,如今已經過了十二個時辰了,她仍舊渾身無力。這藥,不知對她的身子有沒有損害。


    鎏金青獸燭台上的燭火跳躍幾下,被從長窗灌入的涼風忽地撲滅,隻嫋嫋升起一縷乳白輕煙,仿似最無奈的一聲歎息,幽幽化作深宮裏一抹淒微的蒼涼。


    下一瞬,她整個人已經被他打橫抱了起來,大步流星向前走去。這抱她的動作,他倒是做得動如脫兔,明明霸道的,偏又做得優雅至極。他一直將她抱到內室,才輕輕將她放在榻上。肩上倏地一涼,卻是已經將她外罩的襦裙褪了下來。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眸底,有著壓抑的狂熱,也有著她不懂的無盡深邃。


    明燦的日色順著熠熠生輝的琉璃碧瓦紛灑而下,在她半張麵上鋪出一層淺灰的暗影,柔情與心顫、光明與陰暗的分割好似天與地的相隔,卻又在無盡處重合,分明而模糊。她隻是覺得心底有一種無可言喻的陰冷慢慢地滋生,即使被夏日溫暖的陽光包圍著,那種淒微的寒意仍然從身體的深處開始蔓延,隨著血脈的流動一點一點滲透開去。


    再端起隨侍呈上來的茶葉輕飲了一口,不由得心中一突,這茶清冽幽香,迴味甘醇,其中夾了似有若無的玫瑰花香,很淡卻不掩茶味。這樣清醇的茶,他們還從不曾飲過,搞不好是進貢的茶葉,每年也統共產不了幾斤。


    暮色以優柔的姿態漸漸拂上宮苑的琉璃碧瓦,流瀉下輕瀑般淡金的光芒,穿過重重紗帷的風極輕柔,輕輕地拔弄著如懿鬢邊一支九轉金枝玲瓏步搖,垂下的水晶串珠瑩瑩晃動,風時有幾絲幽幽甜甜的花香,細細嗅去,竟是茶蘼的氣味,淡雅得讓人覺得全身都融化在這樣輕柔的風裏似的。


    隻是坐在一側靜靜地看她埋頭吃飯的樣子,瀲灩的燈光投在他臉上,絕美的鳳眸笑得彎彎的,濃密悠長的睫毛染上了淡淡的暈黃色光芒。看到她喜歡哪樣菜肴,便伸筷夾到她碗裏,一側伺候用朕的宮女倒成了擺設。


    描金寬塌上的杏子紅蘇織龍追鳳逐金錦平整地鋪著,被幅四周的合歡並蒂蓮花文重重疊疊扭合成曼妙連枝,好似紅霞雲花鋪展而開。被子的正中壓著一把金玉鑲寶石如意和一個通紅圓潤的蘋果。她憑著直覺去摸了摸被子的四角,下麵果然放置棗子、花生、桂圓、栗子,取其早生貴子之意。


    這密密麻麻的箭雨,與他人,是致命的兇器,與她,卻好似一個華麗的背景。所有的一切好似一副水墨畫,隻有她,才是那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端出一把青玉茶壺,倒出清冽茶湯,道:“這是鬆陽進貢的銀猴茶,小主說了,也不是什麽最名貴的茶,但勝在山野清新,頗有雅趣,配著這江南糕點,最是迴味甘芳。’白墨臨舉杯一抿,便道:“入口鮮醇甘爽,仿佛有點栗子香。”


    初春的太陽,高高掛在天邊,如發著光的白鐵,雖然明媚、耀眼,卻冷冷的沒有溫度。


    司徒香香取過一隻新橙:“那雪梨太甜膩了,還是吃些酸甜的好。”她抬起果盤邊的小銀並刀,另一隻手扶定新橙輕輕一剖,橙子旋即裂開,露出滿盈瑩亮水色的深紅色果肉,猶有汁水飽滿溢出,她有條不紊的將新橙切成大小均勻的塊擱入雪白的素紋碟中。


    禮部派了五百人的隊伍送嫁,甚是排場。禹都的百姓也擠滿了街道,前來觀禮。嗩呐鑼鼓,喧天的禮樂,極是熱鬧,聽在上官紅的耳中,卻極是諷刺。


    盯著皇帝,強忍著心口重重緊皺的鬱結,她清靜淡漠的眸子依然如舊,仿佛是一泓不見底的深潭,不過輕輕漾了一圈漣漪……


    她此時,小鳥依人般依偎在白墨臨的懷裏,麗目向上望著,臉頰上泛著薄薄的嬌紅,嫵媚風情,甚是撩人。飄逸如雲的紅衣,裙袂處綴著亮片,在燭光下閃耀著點點金光。腰間梳著五彩的腰帶,將婀娜柳腰勒了出來。


    卷起繡著連珠葡萄的淺紫袖口,露出一截白藕似的細腕,端了幾個素白小碟出來,一一指著道:“這一碟是紫陽湖產的白菱藕,隻切成薄片,脆爽甜津,若嫌味薄,也可佐以酸梅湯澆汁。”


    亭外是花開馥鬱,亭內這張臉清新雅致,唇角掛著的笑意,清麗絕倫,好似落雪般純淨無暇,有那麽一瞬,他幾乎懷疑他是個女子。


    那些溫馴的牲畜如何能入皇帝的眼,唯有那金色的奔竄的半大豹子,才讓皇帝熱血沸騰,他正策馬疾追,橫刺裏一匹不知馬的馬匹疾奔而過,鬃發油亮,身形高大,馬色如霜紈一般,直如一道雪白閃電橫刺而過。相形之下,連禦馬也被比得溫馴而矮小。


    是一個白色的配件,非金非銀非玉,不知是什麽材質雕琢而成,手工很粗糙。形狀也不太規則,上麵似乎是雕琢著兩個字,已經磨平了,看不清到底是什麽字。


    端了百合蓮子羹來,又奉上一碗冰碗給司徒香香。那冰碗是宮中解暑的佳品,用鮮藕切片,鮮菱角去皮切成小丁塊,蓮子水泡後去掉皮和蓮心,加清水蒸熟,再放入切好的蜜瓜、鮮桃和西瓜置於荷葉之上,放入冰塊冰鎮待用。這般清甜,司徒香香亦十分喜歡。


    眉如遠山般青黛,眸若流水般清澈,那是天然去雕飾的一種美,似乎隻有天地間的鍾靈毓秀才能凝結出來這群一個人兒。


    是知道鹿血的功效的,鹿血主陽痿,益精血,止腰痛,大補虛損,和酒之後效力更佳。禦苑中便養著百十頭馬鹿和梅花鹿,隨時供宮中刺鹿頭角間血,和酒生飲。先帝晚年沉迷丹藥之時,亦大量地補服過鹿血,甚至在年輕時,因為在熱河行宮誤飲鹿血,才在神智昏聵之中倉促臨幸了皇帝相貌粗陋的生母……


    他走的很慢,步伐輕盈而優雅,每一步鬱踏的恰到好處,修長而白暫的手指從寬袖中露出,手中握著一柄折扇,一邊走著,一邊刷地一下打開,素白色的扇麵上,畫著一株玉蘭花,疏疏落落綻放著,挺立的花蕊,透著無與倫比的清潔和高貴。


    掠過水紅色的宮紗雲袖,倚在步輦的靠上撫弄似蔥管似的指甲:“等下晚膳去問問禦膳房,有什麽新鮮的吃食麽。前幾日中午誇了一句他們的鴨子做的好,便頓頓都是鴨子了,有神醬燒鴨、八寶鴨、鹽水鴨、煨板鴨、水浸鴨,弄得宮裏一股鴨子味兒,吃什麽都是一樣的。”


    策馬而來,一身高貴的玄黑色戰袍,前襟處繡著金線蟠龍,輕風掠過他純淨無邪的臉,唇角微彎,但那抹笑意卻無端令人生寒。


    她前額的頭發掉了好些,發際線攏得老高老高,隻有頭上籠著的發髻還異常飽滿烏黑,許是覺得額頭太高太闊了不好看,又剪了好些劉海兒下來。偏偏她的頭發掉得稀稀拉拉的,像枯草般發黃,遮住了前頭遮不住後頭,越發顯得欲蓋彌彰。女子素來以“淡掃蛾眉朝畫師,同心華髻結青絲”為美,頭發少了,難免使她容貌折損。


    她一直以來,都有一個夢想,就是走遍天下。如今不能,看看書也是好的。正看得專注,有東西從書頁中飄落而下。忙傾身撿了起來,卻是一張疊的整整齊齊的宣紙。那斑駁陳舊的顏色看上去似乎已經被時間遺忘了很久,也不知是誰夾到這本書中的。她原本要將這宣紙原封不動地放迴去,卻透過宣紙隱約看到背麵似乎繪著一幅圖,隱約是一個女子。


    一茂密林中,落葉厚積,道路逐漸狹小,跑得再快的馬也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緩步悠悠。北方高大的樹木林葉厚密,蔽住了大部分陽光,隻偶有幾點斑駁的亮點灑落,像金色的銅錢,晃悠悠亮得灼目。


    晚膳設在白墨臨的寢殿內,隻有他們兩個。紅木桌案上,擺著香米小粥,荷葉鴨,錦繡魚絲,八寶豆腐,小排湯,葷素搭配菜色雖不多,但分明都是她最愛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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