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陛下對著自己的親侄女才說了一句話,對著宋三娘,卻連連問了許多事情。這聊家常一樣地嘮嗑,除卻是在照顧她初迴京城,也是因為對她確實親近。


    宋二娘常年居於京城,可沒得過這樣的厚待。所以靠的還是賀老爺與傅將軍的麵子呀。


    莫非陛下今日來這文酒宴,也是為了宋三娘?


    聰明的人想到這裏,麵上帶笑,但心思已經活絡起來。他們視線低垂,把情緒隱藏起來。


    別看宋家近兩年來如日中天,到底還是翻不過賀家這座山呐。


    唐彰廉端起桌上的酒杯,眾人連忙起身,誠惶誠恐地舉杯,與他共飲了一杯。


    唐彰廉笑了兩聲,心情似乎很好,手指不斷在桌麵上點著。眾人以為他要繼續主持這場文酒宴了,結果唐彰廉又猝不及防地將話題翻了迴去。


    唐彰廉問說:“慶平這眼睛,為何紅紅的?”


    唐知柔連忙抬手用力擦了一把,而後答道:“林裏風大,站得久了,被風吹的。”


    “哦。”唐彰廉又轉了個方向,“宋二娘這臉,又為何好像有些發紅?”


    宋詩聞之前被忽略了太久,心中怨氣正盛,冷不丁被唐彰廉叫住,不由打了個哆嗦。她連忙迴道:“夜裏路黑,許是被什麽東西給擦到了。”


    唐彰廉了然道:“哦――那該小心一點才是。”


    宋詩聞:“謝陛下關心。”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麵上正經,內心卻同唐彰廉一樣,滿是好奇。


    他們四人之間的關係與矛盾,大家多少都知道一點。顧五郎離開的時候,他們也沒料到幾人迴來時會是這樣的畫麵。


    宋二娘一看便知是被打了,小縣主也明顯是大哭過的表情。問題是顧五郎才去了沒多久,此刻表情平靜,像是與他無關。眾人也不相信他會不顧場合出手教訓女人。


    而且,小縣主一向恣意任性,此時陛下在,她若受了委屈,斷然沒有幫別人隱瞞的道理。


    那事情可就奇怪了。


    這時守在旁邊的傅長鈞彎下腰,在唐彰廉耳邊說了幾句。


    唐彰廉點頭。


    緊跟著又一位金吾衛走上前,在唐彰廉耳邊說了一串話。


    唐彰廉明顯來了興致,連連點頭,還出聲“嗯”了兩下。


    宋初昭看著那位將士說完之後一身正氣地後退一步,列迴到隊伍中去,不由嘴角微抽。


    ……別以為我不知道剛才偷聽的那個人就是你。


    眾人酒不喝了,對陛下的緊張也忘記了,隻十分好奇此事的內情。


    他們沒什麽見識……從未參加過這樣有趣的文酒宴!


    唐彰廉也未叫他們失望,當場提了出來:“朕近日確實也聽聞了些宋家的事情,隻是模模糊糊,並不清楚。宋二娘,你是宋三娘的親姐姐,素來懂事聰慧,比她大了些許,就辛苦一些,多照拂她一把。三姑娘剛迴京城,對京中人事不大了解,性格又比較直爽,若犯了什麽錯,你千萬別同她計較。”


    宋詩聞說:“昭昭是我親妹妹,我自然是希望她能好的。”


    “是啊。所以若是有什麽誤會,定要及早說開,千萬別生了嫌隙。”唐彰廉替他二人憂愁道,“其中內情,我也不知,不過既然傅將軍牽扯其中,你對他又有疑慮,我就讓他當麵同你解釋清楚。”


    宋詩聞臉色變了變。


    唐彰廉扭過頭,對著身側的人佯怒道:“傅將軍,我當你金吾衛的職位應當很忙,不想連他人的家事都有插手。多管閑事不說,還險些叫她姐妹二人生出誤會來。你自己解釋吧,我不幫你說話了。這迴朕都要生氣了!”


    傅長鈞麵不改色道:“臣惶恐。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宋姑娘搬離宋府之時,你沒同人家說清楚嗎?”唐彰廉指著他斥責道,“我就說你平日愛板著一張臉嚇唬人,行事衝動又強硬,就因為你這般冷硬的模樣,才會叫宋家人誤會!宋三姑娘不過是去賀公家中小住,他們祖孫許久未聚,賀公前段時日又感染風寒,現下親近一下是正常的事。賀公不過叫你去接個人,怎麽你就能惹出那麽多事情來?你該好好反省一下了!”


    傅長鈞道:“臣當日說得清清楚楚,宋府的人也未有不滿。”


    “你還狡辯!平白惹出那麽多麻煩來,你說你。”唐彰廉咋舌搖頭,一麵指責,一麵又道,“宋將軍最為孝順,三姑娘一直被他養在身邊,受他影響,自然也該是孺慕宋老夫人的。她迴京之後,最先去的便是宋府,也在家中陪了老夫人一段時間。豈會因為一點小事,便怨恨上自己的同族血親呢?”


    宋詩聞忙道:“民女並無此意!”


    唐彰廉換了個姿勢,繼續說道:“總歸是傅將軍做事不周全,才叫你們有了如此荒唐的猜測。不過這官員任命調度的事,我得替三娘解釋一句。她剛迴京城不久,想必對朝廷諸事都陌生得很,哪裏能左右得了朝堂上的事?傅將軍隻管宮城守衛,也沒那般大的能耐。”


    傅長鈞抱拳道:“臣向來秉公職守,隻按律例行事。”


    “嗯。何況,這朝堂政事,官員任免,不是你們宋家女眷該關心的事。若有疑慮,可請你伯叔親自去吏部詢問清楚。”唐彰廉拍桌擔保道,“若其中是真有貓膩,朕來替宋將軍主持公道。”


    座上青年們的聽見這話,心中震撼。


    雖然隻有三言兩語,但可從前後推斷出最重要的內容。


    這宋家定然是鬧不和了,所以宋三娘搬了出去。想是在她離開之後,宋家的人出了些事,幾人便認為是宋三娘挑唆傅將軍,從中作梗。


    這可真是……可笑又有點荒唐。


    傅長鈞是出了名的公正嚴明,豈會因為一個小輩的抱怨之詞,去做那種下三濫的事?而且宋三娘一個弱質女流,剛從邊關迴來,又哪裏能懂那麽多?


    更不必說,不和歸不和,宋三娘到底還是姓宋啊!賀老將軍不計得失幫持了他們那麽多年,怎可能因為一點麻煩,就轉頭打起自家人來了。


    宋家人若當真這樣想,那眼界可是狹隘短淺了些。


    幾人相視一笑,無奈搖頭。


    宋詩聞急著想解釋:“民女並未說過這樣的話,也從未有過這樣的心思!”


    唐彰廉驚訝道:“所以是慶平誤會了?”


    唐知柔正生氣呢,下意識地便想反駁。


    仔細想想,宋詩聞確實沒有這樣明確說過的話,隻是旁敲側擊地,用各種方式暗示默認過。自己這樣說的時候,她也從未反駁。


    唐知柔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無從解釋,臉色越發陰沉。她斜睨了一眼宋詩聞,後者麵露慌亂與愧疚,朝她眨了眨眼。可惜這迴唐知柔不再相信,反用力瞪了對方。


    她發現自己眼中單純善良的宋二娘,她其實一點也不了解。她真心實意對待別人,別人倒是將她算計得幹幹淨淨。


    她唐知柔看起來就那麽蠢嗎?


    唐彰廉嚴肅起來道:“慶平,方才還誇你穩重,結果你又如此。清官難斷家務事,你這衝動又愛管閑事的性格,該改一改了。”唐知柔咬了咬牙,最後泄氣道:“是。”往後誰求著她,也不會再管了!真是平白惹了一身腥!


    並不是所有人都關心那些茶餘飯後的閑話的。在場許多人都是一心聖賢的讀書人,原本並不知道宋家後宅還有這樣的故事,此時聽陛下說了幾句,便開始張頭張腦地找人打聽。


    可宋家這一團麻亂的事,哪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於是眾人各種濃縮一下,用含糊的語言將自己知道的事描述出來,最後就變成了:


    “宋三娘前段時日被傅將軍接去賀家小住,結果在接人的時候,發現宋老夫人與宋二娘昧了賀家送去的禮物,還刻意把人安置在下人都不住的一家偏院裏。聽說賀公與傅將軍都十分生氣,具體如何,我也不知。聽陛下今日所言,或許有些誇張之處,但應該確實有些原由。”


    一眾青年大感震驚!大開眼界!一顆心猛烈地騷動起來。


    唐彰廉還想再說,嘴巴張到一半,被傅長鈞瞪了一眼,又悻悻咽了迴去。


    宋家麵子還是要顧的,玩過分了也不好。


    唐彰廉再次笑道:“說清楚便好。我想宋二娘賢良淑德,宋三娘天真浪漫,你姐妹二人定能好好相處。罷了,今日即是文酒宴,還是聊聊相關的正事吧。”


    唐彰廉說了一半,又留了一半。他自己是高興了,卻留下眾人心裏跟撓癢癢似的好奇。


    唐彰廉滿足道:“顧五郎,剛才方生已經作詩一首,不如你也來作一首?”


    第34章 吟詩


    唐彰廉讓她作詩,宋初昭是一點都不虛的,畢竟顧風簡早早關照過。且唐彰廉沒有任何為難他的意圖,隻叫她隨意發揮。


    宋初昭撣了撣不存在的灰塵,站起身來。


    他們軍營裏那位什麽都懂點兒的老儒生,在要說大話時都會先做這個動作。看著有種內斂的囂張,極其霸道。


    宋初昭低著頭沉思片刻,而後選用了詩集上留下的最新的那首詩。那麽短的時間,顧風簡總不可能對外說過。


    這首詩寫的是景。寫夏秋換季時,孤山萬仞,直入雲間的風景。隻寥寥數筆,便將高山聳立的險、山色層層變化的豔、白雲寥寥秋風瑟瑟的冷,以及遠目凝望遙不可及的憾,都寫得韻味非常、淋漓盡致。


    借山河的壯闊,襯托出自己的渺小,而最後一句裏的措辭,似乎顯出了詩人些許的抑鬱。


    宋初昭的聲音平緩低沉,詩詞字句從她嘴裏蹦出,有種兵刃出鞘的悅耳。


    可是她表現得越平靜,眾人細品之後,越覺得其中有一些暗藏的濃厚情緒。


    本就是一幫年輕又滿懷抱負的青年,不由將自己代入其中,便有了自己的情緒。


    他們紛紛猜測,這應該是顧五郎在借以表示自己懷才不遇吧?說明顧公子對顧國公將他困在家中,即不讓他學武,又百般妨礙他入仕的事,是懷有怨言的。


    他出身高貴,卻幼遭劫難。經綸滿腹,卻無從施展。聰慧懂事,卻不受寵愛。


    所以這首詩裏麵的感情,才會如此的濃烈!如此的委婉!又如此的震撼!


    壓抑與痛苦,才最動人心弦。愁,是每一位詩人的靈魂!


    宋初昭背完詩,立即觀察身邊人的反應,結果發現眾人的表情都很精彩,且是她無法理解的精彩。看她的表情也十分複雜,難以用詞語簡單形容。


    她最初讀這首詩的時候,讀出了天地的壯闊與豪情,所以對這詩很是喜歡。怎麽這群人……跟丟了大錢似的?


    唐彰廉在上方靜坐片刻,認真念了一遍,而後點頭說:“無愧五郎才名啊。這詩一氣嗬成,字字精妙,誦之如身臨其境,久久無法自拔。”


    宋初昭謙虛道:“陛下謬讚。”


    台下一幫年輕人,尤其是季禹棠等覺悟高的兄弟,立即搭腔道:“五郎才學,王某實在佩服!仔細推敲,確實覺得一字一句都更換不得。”


    “這詩氣勢博大,足以顯出五郎胸懷裏的萬丈豪情。”


    “……”


    季禹棠等接受過長輩吹捧技巧教育的青年,若是想誇起人來,那可真是出神入聖、沁人心脾。


    眾人觀陛下如今的態度,本就想討好顧五郎,自然誇得不遺餘力。而季禹棠還感激宋初昭先前幫他的事情,對顧五郎的形象帶著一種不大真實的光輝,那吹起來就更賣力了。


    他在前頭身先士卒,他的小弟們自然不甘落後,一時間,宋初昭被他們的花式吹捧弄得有些找不著北,心裏也升起些壓不住的得意。


    顧風簡原先是挺喜歡這首詩的,無論是押韻還是用詞,都有一種恰到好處的舒服。可是在過了一段時間,心境平和下來之後,再去迴顧,他又覺得無比矯揉做作。然後被宋初昭這麽當眾一念,當著陛下的麵被翻來覆去地分析,他的心情隻剩下別扭。


    就十分尷尬。


    且莫名其妙。


    這群人腦子裏想的都是什麽東西?都不要麵子了嗎?


    宋初昭心情飄飄然的時候,隨意一扭頭,發現不遠處顧風簡正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心下頓時又開始突突起來。


    咋的?五郎不滿意?一定是因為她不夠謙虛!


    於是宋初昭連忙嚴肅地推脫了兩句,表示這不算什麽,不過是隨興的一片詩作而已,經不起大家考究。


    眾人立即不滿意起來,說這十分算得上什麽!然後鄭重其事地告訴宋初昭,自己已經體會到了她蘊藏其中的內涵與情感,十分之優秀!


    宋初昭也隻能跟著“哦”一聲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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