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權看看外麵的月亮,理下思緒,慢慢開口道:“當年高皇帝離開人世之時,我的封地還在蒙古寧城,那裏雖然冬天寒冷,但是月亮星星卻是額外的明亮。那年春末夏初的一個早上,我帶著人到祁連山一帶巡視,沿途中卻時不時見到些武林人氏。心中很是不解,想此地並非中原,這些江湖中人卻聚焦在此地,想必其中有些緣故。”


    阿狸嘴快,接道:“可是要召開武林大會?”武林大會自然是武俠電視劇裏常見的橋段。


    朱權看了看她,笑道:“我一時倒忘了你出身慕容世家,這些武林中的事情想來你極熟。”阿狸雙手一搖道:“哪裏哪裏,我卻是不會武功的。”朱高燨忙道:“阿狸莫打岔,讓十七叔來說。”


    朱權便道:“自太祖高皇帝以來,皇室與江湖之人也有些來往。我看到如此多的江湖人氏出現在我封地之內,便著人打聽。卻得到一個消息,原來這江湖人聚焦此地,竟是為著一樁數年前的武林冤案。許多年前,有件叫作冰絲蟬翼的武林至寶,”他說到這裏看了看阿狸。


    阿狸便記起那日老白與劉江打鬥之時,慕容秋風說起過這個物件,忙道:“我倒是聽慕容表哥說起過,卻也無緣得見。隻說薄如蟬翼,乃是用極寒之地的冰蠶絲所製,穿至身上卻是刀劍不入。”


    那邊朱高燨卻是心中一凜,微露詫異。阿狸見狀解釋道:“前些日子慕容說起過這件衣物,聽說價值不菲,隻是近二十年已經不見蹤影,也不知道被誰人拿去了。”又以目詢問他是否明白,朱高燨卻不言語,又看向朱權。


    朱權點頭道:“便是這件寶物,江湖中人都夢寐以求。不知何時,那冰絲蟬翼出現在山東濟南的大刀李家,卻不過幾年,這李家突然被祁連山的賀蘭家滅門,賀蘭家奪取了冰絲蟬翼。李家有個兒子叫李為當時因為不在家僥幸逃脫掉了,後來拜在武當習武,等著學成後又去把賀蘭家的人殺了個幹幹淨淨,複將寶物奪了去。那賀蘭氏在祁連卻是一大家族,其族人便又去找李為,兩家來來往往的,為著這件物什竟然牽扯出許多門派出來,有些人說李家有理,有些講賀蘭氏冤枉,最後分成兩派。大家爭執不斷便決定到祁連山,以比武來解決這樁公案,是以那日武林中各門各派,包括少林武當在內,紛紛來到祁連山。那個架式倒不像是來解決紛爭,竟是來參加武林大會一般。”


    阿狸笑道:“說好的替人明冤,倒演變成比武了。難道誰最後比武勝了就有權決定哪一家對錯麽?真真滑稽,分明都是覬覦那冰絲蟬翼,看看最後花落誰手罷了。”朱權笑道:“李家與賀蘭家數年的爭鬥根原本就是那東西,這麽多年哪裏說得清孰是孰非,以武力來解決,不過是江湖的規矩。那時候冰絲蟬翼卻交於武當掌門九真道長來保管,隻待決出勝負,再將東西交付於得勝一方。”


    阿狸道:“這個九真道長說不定心裏也惦記著這寶物,隻是苦於那東西是他武當門下弟子的東西,他也隻能看看以解眼饞,盡力維護他武當的聲譽要緊。”


    朱權笑道:“既是他門下弟子所有,那麽便是他所有了。東西放在武當山,卻比放在李家那裏安全的多。”阿狸點點頭。


    朱權接著又往下講道:“那日我也閑來無事,便混於人群中看台上爭鬥。那天熱鬧得很,來自各門各派的弟子在台上你來我往,比試了一天,眼見日已西沉,卻還爭不出個結果,人卻死傷不少。看來這場爭鬥,非但解決不了原來的是非,以後也會憑添出許多恩怨來。我看得也沒什麽興趣了,便欲離去。此時卻聽得一聲長嘯,清亮之音劃破長空,令人為之一振。我抬頭看去,卻見一個白衣蒙麵女子不知從哪裏飛了出來,飄飄然躍到台上。”


    朱高燨心中一動,不禁望了望阿狸。阿狸點點頭,這個蒙麵女子可能就是他母親。


    朱權抬頭看了看那幅畫像,慢慢道:“那女子雖然麵帶輕紗,然體態輕盈,言語清脆,想來年紀不大。她上台來語笑嫣然,卻不曾想舉手投足之間,已撂倒數人。下麵的各門各派紛紛大驚,卻也猜不出來這女子是何門何派。於是九真道長便上前問她姓名師承。誰知那白衣女子卻是輕輕一笑,道:‘憑你怕是沒有那個資格來問我是誰。’當時台下便像炸鍋一般,紛紛出口斥責那白衣女子傲慢無禮,連武當派的掌門都不放在眼裏。那白衣女子卻道:‘我來這裏隻是想拿迴我家的東西,關你們何事?’九真道長問她要拿迴她家的什麽東西。那白衣女子道:‘便是那冰絲蟬翼。’頓時眾人都議論紛紛,猜測那女子是大刀李家或是賀蘭家的什麽人。九真道長亦是這般相問,誰知那女子卻冷冷道:‘什麽李家賀蘭家,都是些雞鳴狗盜之徒,偷了我家的東西卻說是自己家的。快快將東西給我,廢話少說。’我當時聽到女子如此言語,卻也很是好奇。隻聽九真道長道:‘為著這件東西,不知死了多少人。姑娘想要它,卻也不難,隻是要想抵過台下眾英雄豪傑的手中的兵刃,卻非易事。看姑娘小小年紀,莫為這東西枉送性命,趁早離了這是非為好。’九真道長本是一番好言相勸,誰知那白衣女子卻笑道:‘我卻偏要惹這是非。’說著雙手一拍,卻從台下走上兩個年約五十左右的老者,身形極瘦,一人著藍衣,一人著黑衣。兩人走到那女子跟前見禮,態度極為恭敬。白衣女子對九真道長道:‘本姑娘也沒空陪你們玩,這兩個是我家看門打更的,先與你們來幾個迴合看看。’說著她走向台子一側,此刻大家方才注意到那邊不知什麽時候竟然擺了張椅子,旁邊侍立著兩個小丫頭。那女子在椅子上坐下來,小丫頭遞上茶水來,她自己慢慢著喝著茶,神情極為悠然。忽然有陣風吹過,那時她正撩起麵紗一角喝茶,風兒忽將她麵紗吹開來幾分,雖然我與她相隔稍遠,卻也能感覺到她麵容姣好。”


    說到這裏,朱權停了下來。朱高燨隱約覺出此女子必是自己母親,隻是朱權不說,他也不好多問,而且從內心之中,他又不希望是自己母親,或許是母親的姐妹也有可能。


    那朱權顯然沉浸在自己的迴憶之中,慢慢方道:“此時那台上又已鬥做一團,原來那個藍衣老者隻憑一雙手便將幾個上台來的兩名高手打下台去。卻在這個時候,忽見武當派哄亂起來,那九真道長竟然飛身上台。大家都以為他是要親自來挑戰,登時喝彩之聲震天,都聞九真道長武功蓋世卻是無緣得見,今日卻再也想不到他能出手。但是出乎大家意料,九真道長卻是問那藍衣人道:‘老先生,您的武功看似與我武當有些淵源,請問你老尊姓大名?”此言一出,台上台下頓時靜了下來,隻見那個藍衣老者沉默半晌,啞聲道;‘山野之人,沒有名字。’九真道長卻又道:‘我少時經常聽師父言道,他曾有個叫玄念的小師弟天分極高,年紀雖小本領卻在眾師兄弟之首。本來師祖的衣缽是要傳與我們這個玄念小師叔的,誰知二十八年前某個夜晚這個小師叔忽然失蹤,我師祖很是擔心,令人四處找尋卻是不得。師祖為此鬱鬱而終,我師父接任掌門之後,也是不曾放棄找尋,多年來依然一無所獲。師父臨終之日,再三與我說及此事,命我有機會還要找到這個小師叔來。’九真道長說到這裏,眾人都猜到此人可能就是那個玄念,再看藍衣老者臉色陰沉,卻是不語。九真道長不死心,追問道:‘我看老先生方才身手,分明就是我武當的功夫,尤其那手否極泰來,運用起來尤在我師父之上,請問,您可否就是我那失蹤快三十年的小師叔?’藍衣老者卻依然無語,隻是手掌微微抖動了一下。九真道長激動道:‘師叔,如果真的是你,就請隨師侄迴武當吧,這許多年來,我們找得你好苦。’誰知那個白衣女子聽他們言語多時,很是不耐,便斥責九真道長道:‘你一個武當派的掌門,拉著我家一個下人攀哪門子親?要比武快些比來,不比便將冰絲蟬翼給我!’此言一出,台下眾人又是一陣轟喝之聲,大家都猜不到這個武當派嫡傳弟子怎麽竟成了人家看門打更的仆役?


    “那藍衣老者聞此言,低下頭來不再說話。九真道長還想再與他說話,旁邊那個黑衣老者卻擋在他麵前,二話不說,出掌便向九真道長拍去。九真道長急忙閃躲,便與他交手,幾招過後,九真道長退後一步,叫道:‘敢問閣下可是漠北的黑旋風無影子前輩?’此言一言,台下又是一片嘩然,我雖然對江湖不太熟悉,但也猜出這個無影子必然也是響當當的人物。隻見那黑衣人當即收招,卻也嘿然無語。九真道長驚道:‘想當年前輩威震天下,卻為何淪到今天這個地步。’那黑衣老者看看白衣女子,道:‘那冰絲蟬翼是我家少主之物,你還是交給我們帶走吧。’聽得他如此言語,我便猜想這個女子是何許人,竟然被他們唿為少主?那九真道長也和我一般的驚訝,他看了看白衣女子,卻聽得白衣女子輕輕一笑,道:‘我說得不假吧,那東西真是我們家的。你且交給我,免得累及無辜之人枉死。’九真道長卻道:‘姑娘隻是開口要這寶物,卻不說出與這寶物的關係,今日江湖中人都雲集於此,縱然有我玄念師叔及這位無影子前輩,姑娘覺得就能輕易帶走這件寶物麽?’那白衣女子一聲冷笑,道:‘都說了你們不配知道我的名字。這件冰絲蟬翼,我今日是拿定了,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話音方落,隻見十餘名彪形大漢從台下躍上,到了她身邊,齊齊地跪下行禮。為首的一人在女子身前說了句什麽,那白衣女子便站起身來,將手中茶盞遞與身邊的丫頭,對九真道長道:‘別說我不提前告訴你,你抬眼看看兩邊山上有些什麽。’眾人往兩側山坡上望去,不知何時兩側山頭上布滿了身穿鎧甲的兵士,數量竟似不少,更為可怕的卻是每個山坡上竟然有幾門火炮對著大家!場上登時大亂,那些江湖之人大聲怒罵。跟隨我的王府侍衛卻不放心於我,再三要我離開,我心中卻是大為吃驚,看這白衣女子的陣式,隨從約有上千人之多,並帶著幾門火炮,想此地是我封地,除了我的親衛隊,哪裏還有這些輜重武器?這女子難道是草原某個部落的首領麽?


    “我越發對這女子的來曆好奇了。隨我來的隨從卻是擔心我的安危,勸我離去。此時隻聽到那白衣女子揚聲道:‘我作事甚為公平,大家公平比武,誰勝了便將冰絲蟬翼帶走,但是如果你們心中起了歹意,便休怪我翻臉無情。’那九真道長見場麵有些失控,便揚聲道:‘場中各門各派幾十上百家,姑娘是要我玄念師叔和無影子前輩來應戰麽?’白衣女子笑道:‘既然那冰絲蟬翼我誌在必得,當然不能隻帶了看門打更的來應戰。’她一指身邊那些大漢道:‘這些人都是我家侍衛,功夫嘛自然比看門打更的好上一些。我便讓他們一個一個的上來與你們比試如何?’


    “九真道長看看那些大漢,雖然未曾出手,但個個目光精神,想白衣女子說他們功夫比自己師叔還要好一些,想來應該必非泛泛之輩。九真道長便下去與少林等各門派商量如何應對。我這裏隨從卻是再三地要我離開,我心中也惦記著在這裏已一日了,如果再不迴去,我的親衛軍要帶人趕來,怕要引起沒必要的麻煩,再驚動當地官員傳到南京,引起皇帝的注意更為不妥。隻好起身離開,卻也不放心,留下一人來探聽情況,便悄悄地離開了那裏。”


    阿狸聽到這裏,便道:“後來如何呢,留下的人給你報告下麵的情形了麽?”


    朱權頓了一下,道:“我迴到親衛軍中,一麵著人打聽近日北部草原各部落的動向,一麵又派出人前去祁連山比武之地察看究竟。直到次日上午,才有人迴來稟報,那個比武大會比了整整一夜,武林各門派被白衣女子帶來的人打了個落花流水,最後九真道長無奈,將冰絲蟬翼交與那白衣女子,最奇特的是,那女子拿到了東西,便嬌笑一聲,帶人揚長而去,山坡上的兵士火炮也倏然消失,速度之快令人咋舌。那些江湖中人見白衣女子帶人消失了,才一個個叫爹罵娘,想必是對方的武功太過高強,他們也打不過人家,心中卻又著實氣憤,隻好待他們走了才撒下心頭之火。我的隨從怕我著急,便先來報與我知道。”


    阿狸忙道:“那個白衣女子呢?就這麽不見了?你的人可打聽出來什麽?”她一味的打岔,朱高燨看她一眼,略帶不滿,阿狸看在眼裏,卻衝他嘻嘻一笑,滿是討好之意,朱高燨無奈之極。


    朱權並不理會二人,繼續道:“我當時也是這般問隨從,那名隨從也還伶俐,說已派了人偷偷跟著白衣女子。我心中稍安,卻又擔心他們跟丟了。等到晚上時分,來人迴稟那白衣女子帶著一行人沿祁連山脈,一路向北,走至山腹的一個山穀,卻整個都不見了。我手下四下再三找尋,卻怎麽也見不到蹤影,心中便也恐慌,忙忙地迴來稟報。我聽後連唿可惜,直怪手下太也無能。過了幾日派出的探子也迴來稟報草原各部並沒有什麽大的動作,都在原地好好待著。聽完之後我對那白衣女子的好奇之心便又勾了起來。我將軍中事務交待一番,隻帶兩個貼身侍衛,來到下人所說的山穀。


    “待到了那山穀的外麵,就隱約嗅到穀裏麵有花香飄出來,行至穀內,竟然看到穀中開滿各種奇花異草,越往裏麵走,景色越是秀麗,居然還有許多蝴蝶翩翩起舞。想想已是夏日,此處卻還有蝴蝶飛舞,倒也是奇景了。想不到賀蘭山下還有如此奇異的地方,我們均連連讚歎。當我們到了一處清澈見底的湖水旁邊之時,忽然看到一大片紅色的花朵,形狀似菊花卻比菊花嫵媚,奇怪的是此花並無枝葉相托,隻有一根細莖伸出,頂上結出花朵,卻隻不見葉子。我好奇此花生得好看,忍不住想伸手去摘,耳邊忽聽一清脆聲音道:‘好好的花兒,你摘來作甚?’我被嚇了一跳,抬頭看去,卻看到那個白衣女子俏生生立於湖邊,臉上依然蒙著麵紗。我見到她登時大喜,不禁道:‘姑娘在這裏,叫我好找。’說完我便覺自己有些唐突,不知所措,唯恐那女子惱怒。誰知那白衣女子竟然格格嬌笑道:‘哦,你找我作什麽?你認得我麽?’她說著上前來一步,我的手下怕她突然出手對我不利,忙拉著我往後退卻一步,並小聲叮囑我小心。我還未及開口,那白衣女子便笑道:‘你的人好象很怕我麽?難道我很兇麽?’我忙喝退手下,對那女子道:‘姑娘天仙一樣的人,怎麽會兇呢,他們乃粗鄙之人,請姑娘勿要見怪。’那女子笑道:‘既然如此,公子便讓他們離了此地吧,省得我見了他們生厭。’我當即便令手下離去,他們不放心我,不願離開。我生氣地斥責他們,讓二人馬上消失,二人無奈,隻得離開我而去。


    “此時湖邊隻剩下我們二人,那女子笑道:‘公子還未曾迴答於我,找我作什麽呢?’我便大著膽子道:‘前幾日比武大會之中,見識姑娘的風采,竟然縈繞心中不能忘卻,便冒然四下找尋姑娘,沒想到竟然在此處遇到你。’那女子又是一陣格格嬌笑,道:‘你膽子倒也不小。’我聽她言語嬌媚,眉目盈盈,一時不覺竟然呆住了。那白衣女子撲哧又是一笑,縱身躍上了旁邊一枝樹梢之上,對我招手,我卻是不會輕功,隻是著急,唯有望樹興歎。那女子見我尷尬模樣,又笑道:‘原來是個讀書人。’我心裏不服氣,辯解道:‘我會騎射。’那女子忽從懷中甩出一條白色絲帶淩空一拋,便將我卷起來重重拋向遠處,我身子吃痛,忍不住叫出來,誰知那女子卻又接連將我摔了幾個跟鬥,我一時吃不準她要作些什麽,便忍著不再出聲。卻又聽那女子輕聲道:‘果然是個呆子。’我聽到此言正要開口說話,身子卻已被懸空拎起,掙紮之間,發現自己被她頭上腳下的掛在湖麵的樹上,我的頭已然碰到湖水,我大叫道:‘你作什麽?快放我下來。’卻聽她喝道:‘快說,你來這裏可是為了冰絲蟬翼?若說半句假話,看我不把你丟到湖裏喂鱷魚!’”


    阿狸聽得有趣,不覺撲哧笑出來。朱高燨瞪了她一眼,心中卻是一動,忽然想到不管這個白衣女子是不是他的母親,倒確實刁蠻可愛,敢於這般戲弄他十七皇叔。見慣了叔伯們的一本正經,憑空想著十七叔的滑稽模樣,他也禁不住咧嘴一笑。阿狸正好看到眼裏,心中不滿他隻許自己放火,卻不容她點燈,便伸手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朱高燨吃痛,忙推開她。那朱權隻是沉浸在迴憶之內,根本看不到他們兩人打情罵俏。


    朱權繼續往下說道:“我聽她如此說話,想來她誤會我是來搶冰絲蟬翼的,忙道:‘那個東西我不稀罕,便是你送我我也不要。我到此處,隻是心中傾慕於你,想再見到你。真的沒有什麽企圖!’我說完了卻聽不到她再說話,四下張望,卻是看不到她。正在我頭昏腦脹之際,忽覺身子一緊,我嚇得大叫,手腳亂抓亂踢,生怕被湖中鱷魚咬住,卻忽聞到一絲淡淡的香氣,不知怎地我竟然緊緊靠在那白衣女子的身邊,原來我被她提了上來立於樹幹上麵。驀然與她離得如此之近,我突然麵紅耳赤,心咚咚地狂跳起來,竟然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卻聽她微笑道:‘呆子,你怎地不看我呢?’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又聽她道:‘你喜歡蕩秋千麽?’我還沒明白她說的什麽意思,隻覺腰上一緊,她輕輕攬住了我,另一隻手卻將絲帶又甩向遠方的樹木,身子緊隨著也蕩了過去,我卻嚇得一把抓住了她,她笑嘻嘻道:‘原來還是個膽小鬼。’我心中不服卻也不敢撒手。她就這樣帶著我在樹林之中飛來飛去,慢慢地我放鬆下來,看到下麵花草清新,姹紫嫣紅,便讚歎不已:‘真是個人間仙境。’那女子看了我一眼,取笑道:‘你笑起來竟然挺好看的。’”


    阿狸忙細打量朱權,雖然他韶華已去,但麵目俊雅,想來年輕之時必然是個師哥。旁邊的朱高燨輕輕哼了一聲,阿狸急忙扭過頭,在他耳邊輕聲道:“他沒有你好看。”


    卻聽朱權道:“當時我隻覺麵上發熱,那女子又道:‘你叫什麽名字?’我道:‘朱權。敢問姑娘芳名?’那女子笑道:‘我叫翩翩。翩翩起舞的翩翩。’我正被她帶著上下翻飛,便道:“好名字,果然人如其名。’”


    阿狸與朱高燨對望了一眼,這個白衣女子叫翩翩,那麽到底是不是張如煙呢?


    朱權的臉上慢慢地溢出幾分笑意,緩緩地又道:“就這樣,她帶著我在穀中漫遊一日,渴了她摘得樹上果子來給我,餓了,我從水中抓起魚兒烤了與她吃,我們兩個慢慢地就熟悉了。她告訴我說湖邊那些形狀嫵媚的紅花叫作彼岸花,卻是花不見葉、葉不見花,花葉永不見。我覺得此花甚為怪異,心中不喜。待到晚上我們兩人圍著一堆篝火,說著天上地下不著邊際的閑話,忽然她不吭聲了。我看去原來她竟然靠著根枯木睡了過去,想是這一天她帶著我這麽個大活人累得不輕。此時雖然是夏日,但山穀之中夜晚也有涼意,我怕她夜寒襲體,便脫下外衣,輕輕與她披在身上。看著她麵上的白紗,心裏想著這下麵會是一張怎麽的麵容?”


    阿狸笑道:“十七叔可以掀開偷偷看一下嘛。”


    朱權嗔責地瞧她一眼,道:“這樣冒犯天人的舉動,萬萬做不得。”阿狸吐了一下舌頭。朱權繼續道:“我又怕有蚊蟲叮咬於翩翩,便折了枝葉,在她身邊輕輕地扇著,這樣不知不覺間東方漸白,一夜未眠,我有些支撐不住,昏昏然也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幾聲鳥叫,我睜開眼來,身邊卻不見了翩翩,我登時大亂,便大聲唿喚她的名字,心裏害怕她就此不見了。這時聽到我身後有人道:‘呆子,我在這裏呢。’迴過頭來看到翩翩悄然立在那裏,我頓時大喜,上前一把抱住她,道:‘我以為、以為你……’便說不下去了。她笑著接道:‘你怕我不見了?’我點點頭,卻又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抱著她,忙一下子鬆開手,訕訕然不知道說些什麽。那翩翩嫣然一笑,道:‘你肚子餓了麽?’翻手遞與我幾個果子,原來她是去采摘鮮果。我接過來,心中欣喜異常。這一日,我們兩人依然在穀中開心的渡過。翩翩喜愛蕩秋千,我就找了些樹皮葛藤來給她編了個藤條來,上麵綴滿了各色花朵,我本想將藤條懸掛起來,她卻一把搶了過來,掛在湖麵的樹幹之上,雙足一蹬,開心的蕩起來。我隻擔心她一個不小心掉於湖中,連聲叫著小心小心,惹得她挪揄道:‘真囉嗦,象個老媽子。’”


    阿狸與朱高燨又對望一眼,兩人想起了綣煙閣內溫泉池上的秋千。


    說到這裏朱權暫時停頓下來,阿狸趁機問道:“十七叔沒有問問這位姑娘的來曆麽?”這也正是朱高燨想問的,他亦盯著朱權。


    朱權微微一笑,道:“我也問道為何穀中隻有她一人,她的那些手下怎麽不見了?翩翩迴答道:‘這個蝴蝶穀是個禁地,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能進來,那些粗人早就被我攆走了。’我才知道這個山穀叫作蝴蝶穀,想起那些蝴蝶來倒也名副其實。心中想到這麽個禁地,她卻允許我進來,心中不禁歡喜。我又問起那些火炮,她竟然格格嬌笑起來,說那些火器都是用樹林火漆做成,遠遠地看著如同真的一般,竟把那些武林高手們嚇唬住了,說著她複又笑個不停。我想起來那些大男人被一個小姑娘戲耍得團團轉,也覺好笑。翩翩似乎不願意多提她的家人,我便也不想多問,我當時心中想縱然她是個武林魔頭之家那又怎麽樣,我隻喜歡跟著她在一起,便也不再問她的家境。就這樣我們兩人一起渡過了三日。第四日一早醒來之時,晨曦灑在翩翩的身上臉上,她整個人都映著淡淡的光芒,我一時看得呆了。她卻一睜眼,道:‘呆子,看什麽?’我喃喃道:‘你就像一個白衣仙子一般。’翩翩卻又是一笑,道:‘我以紗遮麵,你怎麽知道我生得是美是醜?’我看著她的麵紗道:‘你便是遮著麵容,在我心裏也是天仙兒一般。’她雙眸轉動,道:‘你想掀開我的麵紗麽?’我點點頭,卻又怕唐突佳人,惹她生氣,忙又搖搖頭。翩翩卻笑了,然後輕輕說道:“傻瓜,我這個麵紗卻是輕易揭不得的。’我問為何。她輕輕道:“你如果看了我的臉,就要娶了我。’”


    聽到這裏,阿狸“啊呀”一聲,道:“武俠小說的橋段啊。”朱權不明白她說些什麽,朱高燨忙道:“別聽她亂講,十七叔隻管往下講來。”


    朱權看看二人,心中有些狐疑卻也不好相問,便又繼續道:“我聽了翩翩的話,心中很是歡喜,忙道:‘那我便娶你。’話一出口,翩翩好似怔住了。我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道:‘我一定會娶你做我的妃——做我妻子。’翩翩聽到我的話,眼中忽然滿是笑意,道:‘你可要想好了,若我是個醜八怪你也不能反悔的。’我說肯定不會反悔。翩翩輕輕一笑,伸手緩緩地撩起麵紗一角來,我隻看到她的半個麵臉,就覺得美得不可方物,隻屏住唿吸想看她露出整個麵容來。”


    阿狸嘀咕道:“這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嘛,你喜歡她,便是她有不足之處在你眼中也是視而不見的。”忽地想起什麽,忙道:“她嘴角可有顆美人痣?”


    朱權不自覺地點頭道:“就是那顆小小的美人痣,給她增添許多的嬌悄之色,我忍不住就想保伸手來摸那顆痣……”


    阿狸心中便道那麽這個女子肯定是朱高燨的母親。隻是為什麽又叫作翩翩呢?隻聽朱高燨微微哼了一聲,臉色甚是不悅。阿狸心中好笑,暗道:“你聽你母親與別的男子言語曖昧便受不了了?”斜睨他一眼,用手輕輕捅了他一下,朱主燨避開卻不睬她。


    這裏朱權根本就不在意兩人,繼續說道:“誰知這個時候翩翩卻閃身躲開,順手摞下麵紗,不將她的麵容掀開來給我看,隻是笑道:‘你的人來找你了。’我這才發現我手下在不遠處伸首張望。翩翩笑道:‘他們出現好幾次了,怕是你不得不迴去了吧。’原來我手下記掛我,不時在穀中偷偷張望,不過我竟然沒有注意到,倒是翩翩一直看在眼裏。想是我這幾日不歸軍中,手下人擔心得很,便來尋我。我甚是無奈,便道:‘翩翩,你在這裏等著我,我迴去準備一下,最多三日,便過來迎娶你。’”


    朱高燨冷冷地打斷道:“十七叔,你想得未免太如意了。你當年那個年紀,怕是皇爺爺早為你娶了平安候家的長女為王妃了。你這個時候又怎麽能再娶親來?”


    阿狸知道他心中想些什麽,覺得好笑,忙推了下他,在他耳邊低語道:“你潑什麽涼水?難道你就斷定這個翩翩是你母親麽?”朱高燨哼了一聲,卻不說話。


    朱權卻似沒有聽到二人的私語,他低頭沉思了下,道:“我說完此話,翩翩愣了一下,卻不言語。我說道:‘你的臉我隻看過一半,以後不要再給第二個人看。等我三日,我定然帶著花轎過來,那個時候我會將你麵紗揭開,把紅蓋頭蓋在你的頭上。’翩翩眼中閃過幾絲笑意,卻依然不語。我與她依依告別,當即快馬加鞭迴到軍中,不及處理軍情,隻帶人往王府裏趕。當晚上我迴到王府,見到我的母妃。自從父皇去後,母妃便來到寧地與我同住。當時我已定下平安候之女為妃,隻是尚未成親,我對母妃說要退親另娶。母紀當然不同意,我卻是鐵了心,拚著親王爵位不要也要娶翩翩為妻。母親哭鬧著罵我不孝,令人將我關了起來,我拒絕飲食以求達到目的,誰知母親也狠下心來硬是不肯,眼見三日之期要過,我便再也顧不得什麽,趁著侍女送飯之時強行衝出王府,搶了侍衛馬匹,便往蝴蝶穀奔去。等我一刻不停地趕到了穀中,已是第四日早上,卻發現穀中已經空無一人。”


    朱權說到這裏,臉色暗然,神情悲傷。阿狸不敢再混說些什麽,朱高燨卻是鬆了口氣。朱權聲音略有些哽咽,道:“我找遍整個蝴蝶穀,都找不到翩翩,我覺得天快要塌了下來一般。王府的人也跟著追了來,我卻不理,隻是瘋了一般的繼續找尋,甚至想跳入湖中,看看湖底之中是否有翩翩的痕跡。我就這麽地發瘋,隨從也不敢攔阻,直到我自己支撐不住暈了過去。”朱權的眼中似有淚光浮現,接著說道:“到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兩日之後了,我被人帶迴王府,竟然睡了兩天兩夜。醒來後我又派人出去打聽,翩翩卻是音訊皆無。後來我多次去過蝴蝶穀,再也沒有見到過翩翩,她竟然如我夢中一隻蝴蝶,夢醒了再也沒有蹤影。我大病一場,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年,這個時候靖難之戰已經開始了,各地藩王為著自身利益都在作著各自打算。我因為距離南京最遠,加上又病著,也沒有在意這些事情。直到有一日下人來報,說我那四哥燕王,就是當今皇上陛下登門拜訪。我才意識到原來這個靖難之戰已打得如火如荼。此時我四哥哥造訪,有何用意我心中明白。我將燕王兄迎入府中坐下,果然他見麵並不說客套之語,直接勸我與他一起起兵靖難,我隻推身子不好婉言拒絕。燕王兄並未強求,便起身告辭,我心中有些詫異,見他如此痛快離開心中有些不忍,便將他送到了門外。燕王兄笑道:‘何不將我送出城呢?’我自恃著有朵顏三衛在側便也無懼,便依言送他出城。”


    阿狸心裏暗道這下你可完蛋了,出了城就被朱棣挾持了。隻聽朱權又道:“待出得城門,燕王兄長便與我作手告別,正當我扭轉馬頭之際,卻忽然看到城門口等候燕王兄的一隊侍衛,當前一匹青馬上麵,坐著一白衫女子,身形婀娜。待我看到那麵容之時登時呆若木雞,雖然我隻看過翩翩半個麵容,但麵前這個女子分明就是我日思夜想的翩翩。我當即喊了一聲,那女子卻如同沒有聽到一般,隻是雙眼看著我的燕王兄長。我以為我認錯了人,又擦擦眼睛,仔細看了看,待看到她嘴角的美人痣,可不就是翩翩麽?可是她的神情看起來卻似不認得我。此時燕王兄長縱馬過來,看著我的樣子,便笑了,叫過那白衣女子來,對我道:‘十七弟,她是為兄剛得到的身邊人,叫作如煙。’聽到這句話,當時我心亂如麻,不知道到底怎麽迴事,隻是呆呆看著那個叫如煙的女子。她卻忽地一笑,對燕王兄長道:‘這個王爺好生奇怪,盯著人家看。’燕王兄長哈哈笑道:‘怪你生得太過美貌,我這個十七弟看得傻了。’那個如煙滿麵含羞狀,嬌嗔的橫了燕王兄長一眼,燕王兄長又是哈哈一笑,在她背上拍了一下,轉臉對我又道:‘十七弟,為兄最後再問你一句,你可願意隨我一同靖難?’我那個時候隻覺心中一片茫然,哪裏聽得他說些什麽,不自覺地點了頭。燕王兄長便大笑道:‘好,既然如此,將來功成名就之時,我定與你平分天下。’”


    阿狸心中叫著不對不對,怎麽又變成這麽個版本了?姚廣孝說過是燕王暗自買通朵顏三衛挾持寧王造反,怎麽在寧王說起來,竟像是燕王使的美人計似的?這其中定有古怪,如此想著她忍不住開始啃指甲。


    那邊朱權卻是臉色忽明忽暗,道:“等我完全清醒過來之時,卻已經將朵顏三衛交與燕王兄長,自己也隨著他加入了南下的大軍。不過我並沒有後悔。我著人打聽那個叫如煙的女子,得知她姓張,出身太湖漁家,身上頗有些功夫,與燕王兄長在北京相遇,數月後便跟在了燕王兄身邊。我一心想著這個叫如煙的女子,天下如何有這般相似之人。終於有一天,我看到她一人在樹下,便上前去,她卻對著我淡淡一笑,也不說話。我忍不住問道:‘你可認識一個叫翩翩的女子?’那個如煙笑著搖搖頭,道:‘不認得。’我心裏甚是難過,她的聲音,神情舉止,無一不是翩翩的模樣,可是何以她竟把我當成了陌路之人,又何以變成了我四哥的枕邊人?我不死心,便說道:‘我認識一個女子叫翩翩,我與她相約三日後會去娶她,我卻遲到了一日,等到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人影。從此後我四處尋找她,她卻杳如黃鶴般不見了蹤影。’


    “我顧自說著,那個如煙姑娘顯然對我的話沒有興趣,臉上隻是敷衍之情。我心中失望之極,突然她眼睛放出光芒,衝著遠方招手,原來是我四哥騎馬過來,隻見她歡喜地迎上前去,當時我心如刺痛,她看我四哥的神情,儼然就是熱戀中少女的模樣。四哥將她拉上馬去,兩人共乘一騎離去。隻留我站在那裏發呆,心中隻是想著,這個便不是翩翩了,翩翩怎麽如此待我,她不是翩翩。”朱權臉上浮現出痛苦之意,想來二十年前的往事對他來說依稀痛徹心扉。


    阿狸心中略有不忍,卻聽朱高燨冷冷道:“十七叔,她自然不是你的翩翩。你定是認錯人了。”朱高燨從未想過自己母親與朱權有何關連,是以堅決對這個翩翩予以否認。阿狸心下狐疑,聽朱棣言及他初次與張如煙相認是在草原,怎麽朱權說他們在北京相遇?其中定有些隱情不為人知。又見朱權甚是難過,忙道:“天下相似之人有許多,一時認錯也是有的。十七叔,後來怎麽樣了呢?”


    朱權歎了口氣,道:“我向來身子不好,本是用人之際,卻又生起病來,是以將我麾下眾部,連同朵顏三衛都交與四哥來指揮,自己在北方養了一年多的病,後來身子慢慢好轉,靖難之戰正酣,我便作些籌劃之策。後來我們北軍已經占領長江,與建文帝的南軍在長江展開對峙,南軍本無將帥之人,根本不是我四哥的對手,北軍過江占領南京是必然之勢。那時我押運著補給送往北軍大營。晚上四哥與我私宴,我在帳中見到了如煙姑娘。她容顏依舊,卻是消瘦許多,眉目之間隱有憂色。我們吃酒的時候四哥說她已然有了三月身子,再呆在軍中怕不安全,讓我將她帶到後方去。如煙聞聽後堅決不同意,非要與四哥生死在一起。我當時聽著很是不解四哥說的不安全,北軍眼見大捷,數十萬大軍難道還保護不了一個女人麽?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明白了原由。”


    朱高燨緊張地看著朱權,生恐他漏下什麽重要的言語。隻聽朱權道:“當時我正在飲酒,卻聽到帳外輕輕微響,接來進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黑衣人,此乃中軍大帳,外麵有許多人把守,此人竟然能悄無聲息地進入,想來必是江湖高手。我當即拔劍出來,卻聽那人輕輕哼了一聲,我的手吃痛,不知怎地竟然劍落到地上,接著我身子一麻動彈不得。我看著那個黑衣人走到四哥麵前,卻見如煙急忙擋在前麵,對黑衣人道:‘哥哥!’”


    阿狸看看朱高燨,這黑衣人便是你那個舅舅了。這個張浩然終於出場了。朱高燨亦是長眉微蹙,嘴唇抿得甚緊。


    隻聽朱權道:“我聽如煙叫他作哥哥,很是奇怪,再見那黑衣人相貌不俗,與如煙倒有幾分相像,隻是年紀仿佛大著不少,與我四哥相若。隻聽黑衣人對如煙怒聲喝道:‘不要叫我哥哥,我沒你這麽個不爭氣的妹妹!不僅忘了父母的血海深仇,還對仇人投懷送抱!若是父母知道你的所作所為,便是在九泉之下亦難瞑目!張家沒有你這麽個女兒!”


    朱高燨與阿狸聞聽此言,都張大雙眼。朱高燨驚道:“十七叔,這是什麽意思?難道、難道我母親的家人都是被我父皇給、給……”他不敢往下說。


    朱權看看他,目光中充滿了憐愛,慢慢道:“我當時也不明白中間的緣由,隻見那黑衣人一把將如煙提起推向旁邊,手中長劍同時伸出,一劍便刺到四哥胸前,眼見劍尖刺入四哥胸中,卻突然抽了出來,臉上微有詫異,卻隨即轉臉狠狠瞪了如煙一眼。這個時候如煙又掙紮著衝過來,我四哥急忙扶住她。黑衣人卻冷笑道:‘看來你是鐵了心地要跟著這人,不要我這個兄長了。’隻見如煙臉色慘白,對那人道:‘哥哥說這話便如殺了如煙一般。父母早逝,如煙自幼是哥哥帶大,若說天下最疼如煙的人,便是哥哥,如煙怎麽能不要哥哥呢?’那黑衣人又道:‘既如此,我幾次派人來接你迴去,你卻為何不聽?你現在眼中豈不是獨有這個人麽?’如煙卻衝著他哥哥淒然一笑,道:‘哥哥,這個就是命了。命中注定我將與他廝纏一生,命中注定我們家與他們家始終廝纏在一起。哥哥,是我對不起爹娘,更對不起你。’她走到黑衣人麵前,抓起他的手,道:‘哥哥你如果心中還是惱怒,便一劍殺了我吧。’說著她流下淚來,黑衣人怒道:‘你以為我不舍得殺你麽?’森然舉起手中長劍。我急得想要奔過去,卻忘記被人點了穴道動彈不得,整個身子撲倒在地上,卻是發不出一個字來。隻見我四哥撲過去抱住如煙,那黑衣人見狀一掌便拍向於他,誰知如煙看到大驚,忙將我四哥推開,眼見黑衣人那掌生生拍在如煙的身上,饒是他武功高強,看到是自己妹妹在手下,不及收掌,隻得將掌風轉向旁邊,登時將帳中桌椅打個粉碎。如煙隻受到些掌風之力,卻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我四哥正要扶她之時,被黑衣人一把推了開,他扶起如煙來,順手搭脈,卻是臉色大變,道:‘你、你……’如煙麵露羞色地點下頭。


    “此時我四哥掛念如煙,忙近身前來,那黑衣人卻是抬起手來給他一掌,我四哥哪裏躲得過,登時挨了一耳光。我四哥何嚐受過這個,當時也要發作,隻見如煙抬起手來,抓住他的手,道:‘他是我們兄長,兄長打了便是打了,你還要怎地?’我四哥倒也機靈,忙道:‘是,長兄如父,大舅哥也一樣,我便讓他打。’那黑衣人怒極反笑,道:‘好,好,真是爹媽的好女兒!如煙,你這麽作,分明是讓他們死不瞑目!殺不了仇人還則罷了,你居然還要為他生下子嗣來!’我四哥忙道:‘大哥,我與如煙兩情相悅,出自真心,盼望大哥成全。’黑衣人怒道:‘誰是你大哥,你再亂叫看我不割了你的舌頭。’說著又要向我四哥下殺手,如煙見狀拚命地拉住他,哭道:‘大哥,你若要殺他,就先殺了我吧。沒有他,我豈能獨活於世?’聲音悲戚,那黑衣人收迴手來,道:‘罷了,你且隨我迴去吧。’說著就要帶如煙離開,哪知如煙竟從懷內掏出一把匕首來反手刀尖對著自己的脖子,道:‘大哥,此生我是不能與他分開的。你若強行帶我走,那麽便帶著我的屍首迴去吧。’那黑衣人甚是惱怒,劈手就要來奪,他的手法實在太快,我沒看清楚匕首已然到了他手中,他怒聲道:‘你瘋了麽?!’如煙卻是冷笑道:‘你便是今日不讓我自裁,還有明日後日,你看得我一時,難道能看我一世麽?’


    “那裏我四哥被如煙唬住了,上前來抱住她道:‘如煙,你怎地如此糊塗?’如煙迴望著他,啞聲道:‘我隻是不能與你分離。’我四哥眼睛竟然也流出淚來,他自幼生長戰火之中,本是個鐵血男兒,從來就是流血不流淚,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流淚,今日卻見他也有兒女情長的一麵。兩人相擁而泣。那黑衣人見此情景,竟然長歎一聲,喃喃道:‘冤孽!冤孽!’大步出帳,卻又聽到外麵兩聲慘叫,想來是他無處撒氣,隨手打死了守帳的侍衛。聽得外麵不斷傳來打鬥之聲,有侍衛湧了進來,侍衛之中不泛武林高手,有人將我穴道解開,我急忙奔出帳去,隻見黑衣人已與紀綱鬥在一起,那紀綱本是軍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卻在黑衣人麵前相形見拙,於是那劉江等也一擁而上。黑衣人卻是嘿嘿冷笑,在他們中間遊走一絲不慌。這時我四哥出得帳篷,喝令侍衛住手,侍衛忙都停下來,誰知那黑衣人一聲冷笑,聽得啪啪連聲響,原來方才圍著他的人,每人臉上都吃了他一記耳光。他身手之快,令人措不及防。眾侍衛很是惱怒,卻見他顧自揚長而去。紀綱想要吩咐人去追趕,我四哥卻製止了他,揮手讓他們各自散去,自帶著如煙去別的帳中休息。


    “經曆此事,後來我又從侍衛處聽得些言語,才知道為著靖難之爭,武林中竟也分成幾個派係出來,有些人擁護建文,認為燕王靖難實為謀逆不道,便有好事者不斷前來滋事。我四哥為著如煙有孕在身怕恐遇不測,所以才想讓我帶她迴北京。可是那夜過後,四哥便再也沒有提出此事。我迴去北京繼續督辦糧草軍馬。如此又過去幾個月,這時我四哥已然攻下南京,登上皇位。我便奉命護著四嫂南下。那日我們剛進了京城,卻正碰到高煦,他神色慌張,說是宮中建文餘黨與江湖人勾結作亂,皇宮裏亂作一團,他要到城外調兵前來平亂。聽得此言我也顧不得什麽,帶著數十隨從匆忙趕往皇宮。果然當時正如高煦所言,宮中一片混亂。我方才到了午門,就見宮人宦官四散逃命,不少拿刀持槍之人正在追趕他們。我的隨從護著我到了宮門,那裏更為混亂,一眾亂黨正命人衝撞宮門,眼見宮門即將撞破,宮中火光衝天,我的隨從被亂兵也全部殺死。就在這個危急時刻,忽然看見十餘名黑衣人飛奔過來,為首的竟然是如煙的那個大哥。我大喜過望,急忙唿喊。他想來也記得我,飛身來將我救起。我便跟在他身後。他帶來的十幾人個個竟是高手,身手又快又狠,眨眼間將敵人殺死許多。那個張大哥更是了得,他越過眾人,飛快地進入宮門。我跟著他來到大殿,卻見紀綱等侍衛守在大殿前已經殺紅了眼,他們一見到張大哥便要出手,我急忙喝住,紀綱等人看到是我又驚又喜,又看到後麵有救兵來到,便忙帶人過去幫忙。我進入殿內,隻聽得陣陣嬰兒啼哭之聲,接著便看到我四哥手中竟然抱著個嬰兒。”


    阿狸看看朱高燨,心道這個便是你了。見朱高燨眉頭緊鎖,她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朱高燨一怔,隨即抓緊了她。


    朱權看看二人,歎了口氣,道:“我輕聲問旁邊一個小宮女,才知道原來在歹徒作亂之際,如煙拚死護著我四哥,終於等到侍衛趕到,將二人帶到偏僻宮殿,又關閉宮門靜待緩兵,可是如煙卻已是大傷胎氣,孩兒提早兩三月出世。我再看床上,如煙躺在那裏麵容雪白。那個張大哥早已上前抓住如煙脈搏,卻是手在發抖,臉色慢慢變如死灰。如煙慢慢張開眼睛,輕聲道:‘哥哥,你來了。’那張大哥點頭道:‘是,哥哥卻是來得遲了。’眼中流出淚來。如煙轉動眼珠找尋,道:‘我的孩子?”我四哥急忙上前去,將那嬰兒放在如煙身邊,道:‘如煙你看,這就我們的兒子,長得好生俊秀,很是像你。’那如煙想伸手來摸摸孩子,卻是沒有一絲力氣,她微微皺起眉頭,道:‘是兒子?唉,我以為是個女兒呢?’我四哥急忙道:‘兒子也好啊,我喜歡的很。’如煙微笑道:‘你喜歡就好,隻可惜我看不到他長大。你、你要替我照顧好他。’我四哥抓住她的手,哽咽道:‘不要胡說。你快些好起來,你會好起來的,你要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娶妻生子,我要封他作太子,將來他還要作皇帝。你的福氣大著你,你一定要好起來。’如煙卻忽然吐出一口血來,想說什麽卻是不能。她大哥見狀,忙道:‘如煙別急,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孩子,有我呢,我定會看著他。’又黑著臉對我四哥道:‘你方才說得最好做到,將來我外甥若坐不了皇位,那麽誰也別想當皇帝!’我四哥點頭道:‘你若不放心,我便現在就寫下詔書來立他為皇太子。’說著就要傳人進來,卻被如煙死死拉住。如煙喘息許久,道:‘我就是怕有現在這麽個情景,所以才想生個女兒。’她看看二人,緩緩道:‘坐擁天下真的那麽重要麽?大哥,當年咱們父親便是為爭這天下而死,而你亦為了這個天下苦心經營數十年。四哥,你也是這般,你們的心中真的隻有這個天下麽?’她淚流不止,旁邊二人不再言語。


    “如煙又歇息一會,道:‘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將來也變成你們一樣,我隻想他能快樂平安的渡過一生,那個什麽牢什子皇位,我不稀罕,我的孩子也不稀罕。’她說著又看著四哥,道:‘我要你現在答應我,永遠不許立我的孩子做太子,不要他作皇帝!’我四哥含淚答應道:‘你說什麽我都答應,我答應你,你卻要快些好起來。’那個張家大哥卻是急了,道:‘如煙,你要三思!’如煙淡淡一笑,道:‘我早已四思五思了。你不必勸我,你又知道些什麽呢?’她望著我四哥,輕聲道:‘便是再給我些時光陪你,即使是天下我也舍得。隻是不能夠了,不能夠了……’她與四哥十指相扣,神情纏綿。那種生離死別之景令人不忍視之。那張大哥歎息一聲,正要轉身離去,卻聽如煙又叫住了他。他忙俯下身子來,隻聽如煙道:‘我知道你心思,隻是他是我的兒子,你不許動他的念頭。’那張大哥微微哼了一聲,臉上略有些氣惱之色,如煙心中一急,又吐出一口血來,張家大哥便慌了,急忙道:‘我答應你,你不要再說話了。歇會再說。’如煙慘然一笑,道:‘我知道我不行了,大哥,我臨死前求你一事。’張家大哥忙問何事。如煙看看四哥與我,四哥已明白他兄妹有體己話講,便與我走到外麵,不一會兒隻見張家大哥氣衝衝地走出來,看見我四哥立時兩眼噴火,抬手就要打,我四哥卻是淒然一笑,道:‘你打死我也好,如煙死了,我活著也沒什麽興趣了。’那張大哥見狀便生生忍住,將他丟開,四哥急忙奔進殿去。此時高煦也帶兵迴來,四嫂竟然也跟著過來。宮中局勢已被控製,那張大哥唿嘯一聲,帶著那十幾個黑衣人瞬間消失無蹤。我終是不忍走開,又不便進入殿去,隻是從窗欞處看到四哥撫床大哭,四嫂也低頭哭泣。再看床上的如煙,卻已是眼目合起,顯然已香消雲散。想是我也累了,又受些刀劍之傷,開始並不覺得什麽,此時卻是兩眼發黑暈了過去。”


    阿狸看看他,心中歎息道:“你哪裏是因為刀劍之傷才暈死,分明就是心傷才暈死過去的。”又見朱高燨眼眶濕潤,想是內心悲傷,一時她不敢說話。


    過了許久,朱權看看朱高燨,輕聲道:“下來的事情你也應該知道了,你被我四嫂徐皇後收養,對外隻說是她剛生幼子,皇帝大哥如此作法,不外是怕你被人背後指點,便說你嫡出。你因早產,身子虛弱,徐皇後對你怎樣,你自己心中明白,簡直比她親生的還要上心。”


    朱高燨心中難過,哀哀不語。


    朱權目光轉及到那副畫像,輕聲道:“那以後我便想迴到原來的封地去,我那皇上四哥卻是不願意,將我的封地改為南昌。我已然無所謂,天下之大,哪裏都可以。於是我就來到了南昌。宮中的消息自然就知道的不多了。隻是聽說宮中有座綣煙閣的地方是個禁地,除了皇帝不許任何人進去。那個綣煙閣卻是如煙曾經住過的地方。後來宮中也有無數的美女湧現,前些年有個權妃極得皇帝寵愛,我有次迴南京朝見之時遠遠地見過一麵,竟然以為是如煙,二人生得極像。再後來那個權妃也病世,聽說皇上也痛哭幾日。”


    阿狸心裏想著自然是因為這個權妃長得像張如煙之故,後來的小權妃妍兒,何嚐不是也因為這個原因?看來這個朱棣對張如煙倒是一片真情。她忽然想起什麽來,便問道:“十七叔,阿燨的外祖家到底是個什麽人家呢?與你們朱家有什麽樣的仇恨麽?”


    朱高燨心中一動,欲言又止。卻聽朱權歎了口氣,道:“其實都是上輩子的恩怨,這個也怨不得高皇帝,當年為著爭奪天下,死的人自然不算少,成王敗寇,如煙的父親也不過是失敗者之一。他們張家就把這筆帳算在我父皇身上。”阿狸見他閃爍其詞,想來有些事情不願多說,便故意道:“原來張家先人曾與高祖皇帝爭過天下啊。”轉而對朱高燨道:“你外祖父想來也是一響當當的人物,並不是咱們所想的是世外高人山中隱士。”


    朱高燨默然不語,半晌忽然道:“十七叔,我見過張家舅舅兩次,舅舅從來不提及過外祖父。舅舅與父皇也一直爭吵不斷,兩人卻也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上一輩的恩怨。今日你既然給我們講了這許多過往,我便來猜上一猜我外祖是何人。當日與皇爺爺一同打天下的幾個人我方才也想了個遍,心中有個人一直疑惑,現下說與十七叔聽聽,看看侄兒猜得對也不對。”


    阿狸聞言大喜,忙道:“你能猜出來麽?快說是誰呢?


    朱高燨看了她一眼,對著朱權道:“這個人便是當年獨霸南方的大周皇帝張士誠。”


    阿狸聽到張士誠這個名字,眼睛眨了幾下,想起當日二人在蘇州之時遇到作酒釀餅的老人,那人曾說起過張士誠的事跡。她眼珠轉了幾下,忙連連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當年我們在蘇州時,那個賣餅的老人說過,張王的妻妾子女都自焚而死,張王被捕之後,也絕食而亡,如何還有子嗣留下來呢?”


    朱高燨卻道:“這中間有何原委怕是要十七叔解釋一下了。”


    朱權微感訝異,口中卻道:“這隻是你自己胡亂猜測罷了,我哪裏知道些什麽呢?”


    忽聽窗外有人冷笑道:“你不敢說,那麽便由我來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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