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極大,那數珠兒般大的雨點子砸在樹葉草叢上劈啪作響,隻一會兒那積水就開始沿著道邊的小溝往下流淌。

    雨水也打在了昏迷不醒的呂宏濤身上,當他全身濕透躺在蒿草上麵的時候,一陣山風吹來,那種冰涼的感覺刺激著他那因被悲痛憤怒燒得滾燙的身子,終於他慢慢的蘇醒了過來,那已飛出體外奮力尋找親娘的魂魄,又迴到了他的身上,伴同迴來的還有那永世也難以解消的傷心和哀痛。

    呂宏濤伸出手來握緊了幾株被那狂風暴雨擊打得彎下了腰的野菊花,仿佛是握住了那在記憶力也無法再想起的親娘的手來,他又胡亂拉扯著那些蒿草,就像一個孩子在撒嬌時拉扯著娘親的衣襟一樣。呂宏濤是邊哭邊叫“娘啊!你在哪兒?,你可聽得見兒子再喊你啊?”

    呂宏濤一直哭到氣結聲噎,才一點點的停了下來,此刻他才停得身後有輕微的呻吟聲,這是他才想起了同來的喜鵲奶娘。呂宏濤尋聲看了過去,隻見奶娘依舊是倒在那個自己扶她作者的小土堆上,大雨將她身後的泥土衝了下來,她的頭上身上到處都是汙濁渾黃的泥漿。她正用低微得難易聽見的聲音在唿喚著他,呂宏濤忙上前把奶娘扶了起來,想仔細的聽聽她到底在說些什麽。

    喜鵲用盡最後的力量,用手拚命地扯著自己的衣襟,嘴裏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字“肚……”可下麵的字就再也無法說出口來。

    呂宏濤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還以為奶娘是胸口難過悶得透不過氣來才拚命地拉扯衣襟呢,他忙在她的背後用手輕輕地拍了幾下,想讓她能唿吸的順暢點。

    喜鵲見呂宏濤不懂她的意思,自己又難以開口說話,心裏急的火燒火燎似的。原來她是要把那個秋菊在兒子兩歲的生日時繡的那個肚兜交給小少爺。自從秋菊死後,喜鵲就把那個肚兜收了起來,一方麵是怕睹物思人,心裏的罪惡感壓得她透不過氣來,二來,秋菊一死,呂夫人就把她的衣物等統統的一把火燒得精光,除了那個有著祝福和詛咒雙重意義的銅戒子掛在了小少爺的脖子上外,這個肚兜是她留下的唯一東西了,喜鵲怕萬一太太得知後也會燒了它的。十八年來,這個肚兜一直貼身藏在喜鵲的胸口處,今天是該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喜鵲重重的喘了幾口氣,努力地把那不斷湧上來的鮮血咽了迴去,她一定要把這個肚兜交到小少爺的手裏,她真的很後悔,在那清心閣的時候怎麽就忘了這件大事呢。

    可有些時候,錯過的機會是永遠也不會再來的了,喜鵲還是隻說出了一個“肚……”字,那個兜字還沒來得及出口,一大口的鮮血狂噴出來,頭一歪,人又倒了下去,這一次的昏迷後,直到兩天後她死去,喜鵲再也沒有蘇醒過來。

    她徒兒在替師父換衣裝裹時,發現了那個天藍色緞子上繡了隻可愛的小白兔的肚兜,她隻知道那一定是師傅最寶貴的東西,就將它和師傅一起火化了。

    呂宏濤見奶娘又昏迷了過去,趕忙把她抱了起來,他知道此時應該立刻送她迴清心閣去,可呂宏濤怎麽也無法挪動自己的雙腳,一來是他過度的悲憤傷痛,早把那體力消耗殆盡了,二來他也怎麽都不願意離開這塊埋葬著他親娘的地方。

    就這樣呂宏濤抱著奶娘,坐在那瓢潑大雨之中,呆呆地望著那一片大大小小的土堆,望著那被風雨打的七零八落的野菊叢,不知過了多久。

    “大少爺,你在哪?大少爺你在哪啊?”

    “師父,你在哪兒啊?,呂家大少爺你在哪兒啊?”

    雨點子略微的小了下來,山腳下遠遠的傳來了人的喊叫聲,呂宏濤並不理會,他依舊沉浸在無限的悲痛之中。

    喊叫聲越來越近,呂宏濤聽出來了,那是他的小廝呂安的聲音,他感到有點奇怪,他怎麽會到這來找他的呢。再轉念一想,才發覺自己早已過了和呂安約定的時間,想那呂安一定是等不及了才到桑橋村來找自己的。同時他也明白了還有那女的就一定是那個小尼姑了,知道小尼姑是為了擔心師傅的身體,才不顧師傅的吩咐上了西山坡。

    呂宏濤並沒有高聲迴答,他沒有那個力氣,也沒有那個心情,他從極度的痛苦當中漸漸的開始麻木起來,周圍的一切在他看來都如虛無縹緲的幻境一樣。

    “大少爺,你怎麽在這啊……”

    “師傅,師傅,你怎麽啦師傅……”

    兩個人影同時撲了上來。又同時在呂宏濤的跟前立定了身子。呂安和那小尼姑被眼前的景象給嚇壞了,隻見呂洪濤麵色慘白的坐在那小土堆上,渾身的衣服上滿是汙濁的泥漿和喜鵲吐出來的鮮血,而那一雙大眼睛中卻閃爍著奇異的光亮,他懷裏的喜鵲樣子更是可怕,她兩眼緊閉,嘴巴微微的張開,從那頭上寸許長的頭發上往下滴著泥水,臉上一看不出到底是怎樣的神色,全部和那泥漿的顏色一樣,隻有嘴角還在往外冒著鮮血。

    呂安和那小尼姑愣在了那裏,他們不知道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麵對如此的情形,也不知道有該怎樣辦好

    呂安在桑林橋頭等不到大少爺,他想可能大少爺會朋友談得高興忘了時間也不一定,倒也沒放在心上,隻是奇怪著小村子裏怎麽竟會有大少爺的朋友。不過主子既然這樣的吩咐了,不叫自己跟著去,那他的這個朋友必定是大少爺不願讓人知道的。呂安等了又等,說好兩個時辰的,可過了大約三個時辰還是沒見大少爺的蹤影。就在這是一大片烏雲遮蓋了整個的天空,一場大雨下了起來。這桑林橋頭並沒有躲雨的地方。隻一會,呂安的全身上下都濕透了,雖說才初秋的天氣,可這一陣秋風吹過,那濕淋淋的衣裳貼在身上還是冰涼冰涼的,呂安不禁打了個冷戰,他再也待不住了,就決定進村子裏去找找大大少爺看。

    呂安過了那桑林橋,穿過了那片桑樹林,進到了村子裏一看,他覺得更奇怪了,這小小的桑林村就這麽三四家人家,而且,每家每戶的屋子都是破舊不堪,剩下的就是那連大門都關不嚴了的清心閣,他的大少爺究竟去了哪家呢?,呂安正在東張西望著,從那清心閣的大門開了,從裏麵走出來了一個小尼姑,

    可能是這村子裏很少有外人來的緣故吧,小尼姑一見他就問道“喂。小施主,你是來找呂家少爺的嗎?”

    呂安一聽喜不自勝,沒想到一進村就知道了大少爺的行蹤,他忙問道“小師太,我們大少爺在哪呢?”

    小尼姑見他正是來找呂少爺的,就忙對他說“快跟我走,他和我師傅去了西山坡了。”

    一聽西山坡,呂安大吃一驚,他本是呂家的家生奴才,當然知道這西山坡是呂家下人奴仆的葬身之之地,大少爺去那幹嗎呢?一路上他就向小尼姑打聽,大少爺為什麽去那地方,這小尼姑一來是真的也不清楚,二來她師父反複地關照過她,千萬別對人說知道什麽,即使是再小的事也別說,免得找來殺生之禍。所以她就隻是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雨越下越大,兩人都急了起來,都大聲的叫喊,可是除了山中的迴聲,什麽也沒有,那小尼姑想到了師父的病那樣的重,在這雨地裏那裏受得了呢,就更是著急了,兩人是越走越快越喊越急。等到那那片山坡,看見兩人的時候,那顆懸了半天的心非但沒有放下反而吊到了半空中。

    這大少爺是如癡似狂的樣子,雙目爍爍地盯著那叢野菊花傻看,那師太又是血汙滿身還不知死活,真不知道這其中到底出了什麽事情。

    呂安和小尼姑連連喊叫都不管用,於是打算還是先把兩人弄下山再說,兩人商量定由呂安背著師太迴去,小尼姑就扶著呂宏濤下山。

    那喜鵲早已是隻剩下一把骨頭的了,呂安背起她來也還能行,呂宏濤此刻是魂遊天外,隻剩下一副臭皮囊,隨著別人撥弄,當小尼姑牽起他的衣袖拉著他下山時,他也就跟著走了。可這山坡上似乎有著一根無形的繩子,縛住了呂宏濤的身心,他是一步一迴頭。兩步一停留。

    等呂安把喜鵲背迴清心閣,安置在雲床上後,又趕快跑出去接大少爺他們,此時他們才走了一半的路程。呂安換過了小尼姑,扶著呂宏濤往從村外走去。

    下了山後,那根牽著呂宏濤的無形繩子像被砍斷了一樣,他走的快了起來,而且是越來越快,就像要逃離這個地方一樣。這時雨是越下越大,那雨點子砸的人生疼生疼,不過大雨倒把呂宏濤身上的汙泥和血跡洗去了不少,等到了呂家莊時他的樣子看起來已不再是那麽狼狽的了。

    呂家莊的管事看到大少爺來了,又是驚訝又是緊張,雖然他其實是呂宏濤的遠房叔爺,但按著呂家的家規,庶出的子孫和那奴仆也差不了多少,他還是按著規矩給呂宏濤跪下磕了頭,請了安,還親手端來了熱茶,然後端立一邊,等著這位大少爺吩咐。

    呂宏濤此時已恢複了清醒,平日裏他也來過呂家莊,那管事已不止向他磕過一次的頭,請過一次的安,他都是心安理得的受了,可此時他看來是那麽的刺心又刺眼,他這才真正的體會到了娘為什麽寧願自盡隨了呂夫人的意,也要讓她的兒子坐在這大少爺的位子上了。他隻顧得想著心事,根本沒空去理會那個管事在說些什麽。

    呂安見大少爺不說話,以為他依舊是迷迷糊糊呢,就忙叫那管事的備車,好送大少爺迴呂家堡去。呂安的心裏相當的不安,他隨大少爺出來,而大少爺竟變成了如此的模樣,上頭要是怪罪下來,還不知會受到怎樣的懲處呢。

    車很快就備好了,那管事的親自來扶大少爺上車,那一群呂家的庶出子孫們都在門口那泥地上,跪著相送這位呂家的嫡傳孫少爺。呂宏濤上了車,想說些什麽,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呂家莊最好的車也不能和呂家堡的相比,這就苦了呂安,他既不能坐,也站不直,彎腰曲背的十分難受。呂安熬了一會實在是熬不住了,靈機一動想了個辦法,他撲通地跪在大少爺的腳前,叫道“大少爺,迴去……”想說迴去該怎麽跟太太交代,可又不敢說出來。

    也許是天性使然吧,呂宏濤一直被呂家的下人奴仆公認為難得的和善好伺候的,有多少人羨慕呂安跟了個好主子呢。呂宏濤當然明白自己這個樣子迴去,呂安很可能擔不是呢,他想了想就對呂安吩咐道“迴去就說是我要去看龍雨石的,你勸不住就是了,好在那王公子他們明兒一大早就走了,有日子不迴來呢,到時候早過去的了。”

    呂安大喜,心想這樣就和自己沒關係了,連忙答應道“小的知道了。”呂家堡和呂家莊也就是五裏地,馬車很快就到了大門口。那幾個看門的家丁攔住了車子,狐假虎威的喝道“你們好大的膽子,這車子也敢往裏頭去,還要命不要呢!”

    這呂家堡的規矩,呂家莊的人,平時不蒙召喚都進不了大門,更別說是馬車呢,呂安見有人攔阻連忙掀開簾子說“是大少爺在車上呢,還不快讓開!”

    那些家丁都是知道呂安是大少爺的小廝,見是大少爺在車上,馬上就讓開了,又急忙換了副嘴臉,堆起諂媚的笑來說道“該死該死,小的們不知道是大少爺在裏頭。”

    馬車沿著青石甬道行駛,徑直停在了正樓的西廂房前。由於呂宏濤還未娶妻成家,老太太並沒有指給他單獨的院子居住,自從他十五歲起老太太的容萱堂搬了出來後,就一直住在了這西廂房裏,那東廂房就是呂正龍在家時的住所。呂宏濤一下車就進了自己的屋子,他也不顧渾身濕淋淋的,一頭倒在了床上。

    何媽見大少爺迴來了,忙帶這小丫頭們過來伺候他換衣服盥沐梳洗,可她再三的催請,呂宏濤隻是不理睬。何媽沒辦法,隻得叫小丫頭們守著,自己來找呂安問個究竟。呂安心裏掛念著這事,也沒敢先去換下濕透了的衣服,隻是在外屋等候著,見何媽來問他,就把大少爺教的那話說了一遍,何媽聽了覺得也沒什麽,更猜不透大少爺到底是怎樣的了,隻得再迴去低聲下氣的請他換下濕衣服再睡。可大少爺就是不理不睬,這下何媽急了,要是大少爺捂著濕衣服睡覺生了病就麻煩了,她想了又想隻得叫小丫頭去稟告老太太。

    呂老夫人聽說孫子淋了雨,還不肯換衣服,歎了聲“這孩子。”就急忙的趕到孫子的住所來看看,呂宏濤見奶奶來了,他實在不想見她,因為他還沒想好到底要怎樣的來麵對她,是馬上攤牌,還是……,他的心裏如疑團的亂麻,所以就隻是裝睡著了。老太太哪裏知道孫子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正滿腹的悲憤傷心無法宣泄,還以為他是累壞了懶得動彈呢,就走到他得床前,輕聲細語的說“宏兒,快起來換了衣服再睡吧,小心著涼。”又伸手來拍拍他的臉頰,摸摸他的額頭,一幅關切的樣子。

    呂宏濤知道自己要是不起來,奶奶是不會罷手的,隻得勉強起來由丫頭仆婦替他換過了衣服,他又繼續倒在床上裝睡。那平時看來慈祥可親的奶奶,這時在他的眼裏,卻隻看出了那種虛偽和做作。

    呂老夫人見孫子似乎是真的累壞了,很是心疼,看他睡了也就迴自己的屋子去了。

    等人們都散開了,呂宏濤坐了起來,他掏出那個戴在他脖子上十八年的銅戒子,緊緊地握在了手心裏,原來這根本不是什麽普通的護身符,這是親娘留給他的唯一的東西,上麵有著娘和自己的鮮血,呂宏濤覺得那個戒子重如千鈞,因為那是娘親對自己的全部的愛。

    呂宏濤不知道該怎樣為親娘伸冤,一來現在他根本沒有能力和奶奶、父親抗衡,二來這麽多年的儒家正統的教育已把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常大倫深刻在他的心裏了,拘得他無法公然對他的奶奶、父親發難。痛苦至極的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他自認為最好的方法,既然這一切都是為了呂家有一個嫡子親孫,那他消失了不就讓他們的希望落空了嗎,這樣既可以讓他們也嚐嚐眼睜睜失去親人的痛苦,而他也能到陰間和娘親團聚。

    呂宏濤既是過分的悲傷痛苦,使他身心俱疲。又在大雨中泡了大半日,還把滿身的陰濕寒氣全都捂緊了身子裏,第二天他就病倒了,咳嗽、鼻塞、渾身滾燙,呂老夫人連忙為他請醫煎藥調治,可呂宏濤早已立下了自殘的主意,他刻意地糟蹋自己的身子起來。先是喝下藥之後,趁人不注意就用手硬摳喉嚨把藥吐出來,慢慢地成了習慣,隻要服下藥後,一會兒就會全部吐出來。不光是藥,就是湯水稀粥也是如此。

    這個樣子哪裏撐得過幾天那,前後才半個來月,呂宏濤已是臥床不起,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的了。可他的心裏卻是十分的清楚?:,看著奶奶、父親為他焦急忙碌,憂愁難過,他的心裏竟有著一種複仇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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