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夫人盯著跪在腳跟前的喜鵲,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喜鵲的一番話如同千鈞巨石將她苦心經營的那幅含飴弄孫,天倫之樂的美妙圖畫砸了個稀巴爛,成了一幅地道的笑“畫”。自己耗盡心血得來,引以為豪的,視作生命裏唯一的支柱的寶貝孫子,非但不是呂家的正傳嫡脈,竟然是個丫鬟賤婢的私生子,這叫她如何能接受得了。

    呂夫人用手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知道自己並不是在做夢。她又死盯著喜鵲的臉看了半日,似乎想要在她的臉上找出騙人或是玩笑的樣子了,可其實她很清楚沒有誰會用這件事,會敢用這件事來騙她,更別說是玩笑了。

    就在這個瞬間,她的世界崩潰了,頭腦裏是一片空白。她覺得她的頭上就像壓了塊大大的磨盤,那種巨大的重量已超出了她那纖細的脖頸的承受力,她人靠在椅子上,頭向後垂去,那種樣子的坐法使她的頭更暈了,一時間,她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

    因為喜鵲說有關於小少爺的絕密事情要稟告,彩蓉打發走了所有的丫鬟們,自己也守在了外間的門口,那麽多年的生涯裏的淚血教訓使她明白了這樣的道理,除非主子定要告訴你罷了,主子的秘密還是不知道的最好。房間裏隻有那跪在地上的喜鵲,而喜鵲這時已經開始後怕起來了,她深深懊悔自己因嫉恨而向太太稟告了這樣的大秘密,真不知道會鬧出多大的風波,而這風波又會不會波及到自己呢,她越想越怕,頭也越垂越低。

    一陣脖頸的酸疼把呂夫人從茫然中驚醒了過來,失去的意識也一點點的迴到了她的身上。她也不管哪酸疼一陣陣的襲來,還是那樣的一動也不動,但腦海裏卻像風車似的轉個不停。自打那金鳳懷孕起的每件事的映像一幅幅的出現眼前,秋菊的有孕、林月娥金鳳如何為她求情,孫兒的降生,秋菊的重迴呂家,金鳳又突然發瘋……這一切,現在細細想來,確實有著太多的巧合和太多的不平常。呂夫人暗暗歎息,隻怪自己求孫心切,竟會沒發現早已受了欺瞞,自己枉自精明了一輩子,到頭來再最關乎自己和呂家的身家性命之處,卻被人糊弄了去,落到了萬劫不複的地步。

    不知道過了多久,守在門口的彩蓉不安了起來,裏麵弄怎麽一點的聲響也沒有。她走到了門口,在門上輕輕地敲了兩下,又低低地叫了聲“太太。”

    早已跪得心慌不已的喜鵲聽到了外麵的敲門聲和叫聲,可她等了一會,不見太太的動靜,便略略的抬起了頭,用眼角偷偷的瞥了下太太,一看她嚇了一大跳,隻見太太的模樣很奇怪,整個人好像僵在了椅子上。喜鵲害怕了,她咬咬牙,乍著膽子輕輕的叫了起來“太太。”

    這一叫,總算把呂夫人從沉思中叫醒了過來,她隻覺得脖頸僵硬整個人都無法動彈,正想要叫丫鬟來扶自己起身,忽而想起來了,房中的丫鬟早被自己打發出去了,連彩蓉也不在。她歎了口氣,對著喜鵲說了聲“去開門,讓彩蓉進來。”

    喜鵲答應一聲連忙站起身來,可她跪得久了,兩條腿早已是麻木了,一時那裏站得起來,但又不敢拖延,幾乎是連滾帶爬得到了門口,好不日、好不容易扶著門站了起來,隻覺得腿上有萬隻蟲蟻在遊走噬咬一般,她硬撐著打開了門,就再也站立不住了,整個人跌坐在地上。

    彩蓉進的房裏,隻見太太那樣靠在椅子上,忙過去把她扶了起來,呂夫人勉強地轉動了一下那僵直的脖頸,嘴裏哎呦了一聲,彩蓉趕忙走到她身後輕輕地替她捶起肩來。

    此刻,呂夫人的心已不再是那麽亂了,畢竟這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的磨練使她的應變能力極強。她坐直了身子,一招手叫道“喜鵲,你迴去,今日這話要是向外人吐露了一個字,我會叫你後悔到這世上來過這一遭的。懂麽,去吧,也替我小心看著點。”

    喜鵲如得了皇恩大赦一般,連忙磕了個頭,答應一聲“是”就迴鸞儀園去了。

    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呂夫人已把那紛雜錯亂的思緒基本上理清了,當前,最要緊的是得搞清楚這被自己視作性命的寶貝孫子到底是不是呂家的血脈。可這樣做實在是很不容易的,在呂家堡裏,她唯一可商量的隻有彩蓉一人,彩蓉雖說是個下人,可跟了自己那麽多年,她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再說除了她又能找誰呢,想到這呂夫人輕輕的叫了聲“彩蓉,你過來坐下,我有事跟你說。”

    彩蓉自打十歲上跟了小姐,又陪嫁到了呂府,幾十年來是深得小姐的信任,如今在呂家堡,也隻有她還可以和呂夫人說得上幾句話,可在怎麽在小姐的眼裏她畢竟是個丫鬟,那呂府的規矩又是如此的森嚴,她哪敢坐著和小姐說話呢,彩蓉連忙說“小姐有什麽吩咐就請說。”

    呂夫人是存心要和彩蓉長談,有很多的事要商量,這時那還有心思管那麽多的規矩呢,於是便又說道“不,我這話說來可長了,你還是靠近我坐下吧,就不必拘禮了。”

    彩蓉見小姐這樣的說,知道肯定有不尋常的話要說,也不再說什麽就拿了個小凳子坐到了呂夫人的跟前,等著她開口說話。

    呂夫人一把抓住了彩蓉的手,由於用力手上的青筋也隱約可見,她用顫抖的聲音說“彩蓉,我們呂家出了大事了,老天啊,這下子可怎麽好啊,誒,看來是真的要了我的命了!”一語未完,兩行淚珠滾落了下來。

    彩蓉從未看見她的小姐有過這種的樣子,在她的心目中,小姐是那麽的剛強,那麽的沉穩,雖然經曆了那麽多的難處,可隻有觀音菩薩才聽得到她的傾訴,看到過她的眼淚,今天這是怎麽啦,難道這是這天要塌了不成。這讓彩蓉驚疑不止,也伸出手來握住小姐的手,急惶惶的問道“小姐,小姐,這到底是怎麽啦!”

    呂夫人被她這樣的一叫,也覺得自己是有點失態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穩了穩心思,眼睛看著彩蓉說“你要對我說實話,最近在這府裏可聽得什麽閑言閑語麽?就是關於秋菊和小少爺的,你可不許瞞著我!”

    彩蓉剛一聽到閑言閑語這幾個字,嚇了一跳,她還以為是在說大少爺的病呢,在添貴兒死後大少爺在家的那段日子裏,一切都是她帶著幾個小丫頭服侍的,要真傳出什麽閑話來,那她是第一個脫不了幹係的。後來聽小姐說到了小少爺和秋菊,彩蓉才稍稍的鬆了口氣,可她不明白,這兩人有什麽可傳說的呢?還讓小姐這個樣子,於是就問“什麽閑話,沒聽說啊。”

    呂夫人重重的歎了口氣“誒,我們兩個就是那聾子的耳朵——擺設!我是被蒙在了鼓裏還自得其樂,你呢又是一問三不知的,這可怎麽了得”接著就把那喜鵲說的那些事對彩蓉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

    這一番的敘述聽得彩蓉是心驚肉跳,魂飛天外,這下她終於明白了她的小姐,那個手握著呂家堡上上下下的生殺大權的太太,如何會愁得像天都要塌了一般,這呂家上頭那片天,果真是塌了一大半呢。想到這,彩蓉是憂心重重地問道“小姐,果真這樣的話,怎麽辦呢?”

    呂夫人搖搖頭,“怎麽辦?,你想如今還能怎麽辦。要這事早在半年前發覺的,那容易的緊,不用問什麽,那秋菊一頓鞭子就了了帳了,隨後把金鳳休了,孩子逐出到莊子裏去。可現在……誒,我好恨哪!”

    彩蓉聽的小姐輕輕鬆鬆的就說出那麽殘酷的處置,這起碼就是幾條人命啊,但在呂家堡,奴婢的性命半錢都不值,可她一時不能明白小姐為什麽說在半年前呢,再一想,原來如今的大少爺已經成了個太監般的廢人了,也就明白了那個恨字的來由。

    呂夫人又接著說道“如今頭一件,是要弄清楚這孩子是不是龍兒的骨血,萬一竟不是他的種,哼,我叫她們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彩蓉想了想“小姐,依彩蓉看來,這孩子十有八九是大少爺的,瞧這臉龐兒,鼻子,不都和大少爺一模子裏出來的麽,哦,還有那頭上的旋兒,大少爺是兩個旋兒,他也是呢,不是父子能有這麽巧的?隻是不明白這麽難的事究竟是誰做成的,誰的主意,還有就是大少爺是什麽時候收了這丫頭的呢。”

    呂夫人冷笑了一聲“這事不用算,除了林月娥這賤貨沒別的人敢做,也沒別的人敢想呢,秋菊不會是主謀,一個才十幾歲的丫頭,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有賊心沒戝膽的,金鳳沒那個能耐,她就是再想要兒子,她是有賊膽沒那個賊心呢,隻有林月娥,那時不正是由她打理金鳳的一切嗎?怪道她那麽起勁,原來就沒安好心!”

    彩蓉附和著道“是啊,難怪那舅奶奶那麽向著秋菊呢,還這樣起勁的為她求情來著。”說到這她突然想起件事來“哎呦,我倒是想起件事來了,想當年我曾聽我們院子裏的小丫頭們說過一檔子的事,說是那個秋菊不小心摔碎了大少爺寶貝的西洋玻璃杯子,被大少爺一頓鞭子打得半死,還是大少爺親自動的手呢,好像就是在秋菊出了那事之前吧。”

    呂夫人聽了頓時心裏一動“唉,有這種奇事,你怎麽不早說呢?”

    在呂家堡,一個丫頭因犯了錯被鞭打一頓本算不上個事,別說是摔碎了那貴重的西洋玻璃杯,就是打碎個尋常的杯盤碗碟,遇上主子氣不順時,命人拖出去打一頓也不稀奇。那知悔堂裏有的是如狼似虎、窮兇極惡的家丁,和那膀大腰圓、麵冷心硬的仆婦,隻要主子說聲打,立時就會有人上來照辦的。但要說就就為這點子小事,竟然勞動大少爺親自動手,可見太不平常了。

    呂夫人略一思量,就覺得十有八九是和秋菊懷孕有關,於是吩咐彩蓉叫劉媽來。

    彩蓉一看都已是半夜了就說“都半夜了,小姐還是先歇著吧,等明日在叫也不遲。”

    呂夫人寒著臉,瞪了她一眼,罵道“糊塗的東西,這事不問清了,你想我能睡得著嗎?你還不快去,悄悄地,別驚動了別人。”

    彩蓉趕緊來到了鸞儀園,此時已是快三更天了。她沒理會那上夜的人的招唿,徑直朝劉媽的住所走去。

    劉媽在睡夢中被叫了起來,開門一見竟然是彩蓉,頓時驚疑不止。又聽說是太太急等著要見她,連忙跟著就走,一路上心裏是忐忑不安,總覺得不會是好事。

    彩蓉帶著劉媽進屋時,隻見太太坐在桌旁,以手支頤正閉目養神呢,彩蓉輕喚了聲“太太,劉媽傳來了。”

    呂夫人這才睜開了眼睛,她且不說話,隻是盯著劉媽看著,半天目光也不轉動一下,看得劉媽的心裏更加的發毛,隻覺得那腿已是軟的快要站不住了。這時她才開了口。

    “劉媽,我問你,那一年大少爺為什麽打秋菊,你要說實話。”

    劉媽沒想到太太竟會問起這個,她頭一個反應就是那些傳言傳到了太太的耳朵裏了,太太對此也起了疑心,可茲事體大,要說錯了半句可不得了,一時猶豫著不知怎麽說好。

    呂夫人見劉媽不說話,她的火氣上來了,厲聲的喝道“怎麽,在想著怎麽編一套話來騙我麽,告訴你說,要是你沒說真話,迴頭我再問了出來,那你這張嘴就永遠別說話的了。”

    劉媽嚇的渾身一顫,再也站不住了,兩腿一軟就勢跪了下來,還沒開口先咚咚咚的磕了幾個響頭,強忍著牙齒的格格聲,把那晚發生的事祥祥細細的說了一遍,邊說著邊偷著用眼角覷著太太臉上的神色,說到末了,便把那黃大娘當時所說的秋菊下身被撕裂的口子不是那天的新傷的說法說了出來。

    呂夫人聽了後麵無任何的表情,隻是像在怔怔地出神似的久久不說話。站在她身後替她捶著肩頭的彩蓉,從她那微微發顫的身子知道,她的內心很不平靜。

    彩蓉也被劉媽的敘述震撼了,她很清楚,那秋菊一定是沒讓大少爺好好的如願才會被毒打的,這說明這一切不是她主動去勾引主子的,可這話彩蓉不敢對她的小姐說。

    呂夫人心裏想的根本不是這些,她哪有心思來管那秋菊到底是不是勾引主子的狐狸精,她一聽就清楚了,秋菊是被兒子收用過的了,看來那孩子卻是自己的孫子了,既然如此,那就是按著老祖宗的家規來辦的話,隻要把秋菊除了,這孩子也還可以立為呂家的後嗣的。這可是她最想得到的答案。她在想著如何把這秘密永遠得瞞起來,不能讓人知道她兒子無法再有子息的醜事,更不能讓人知道她堂堂的呂家堡竟隻能由一個出自丫鬟賤婢的肚子裏的私生子來接掌。

    呂夫人盤算了半日,想起件事來,“劉媽,那當日知道這事的有幾個人呢?”

    這事劉媽想都不用想,立即迴答說“除了我還有四個,三個是我們院子裏的,兩個是院裏上夜的,一個是那花匠,再有就是知悔堂的黃大娘了。那日我可就關照她們過了,這事任誰也別出去瞎說,應該就沒人再知道的了。”

    呂夫人點點頭對劉媽說“你迴去吧,隻是你可得給我盯著那幾個你們院子了的人,讓他們少胡說,要讓我再聽到什麽關於小少爺的一言半語,我可就唯你是問!下去吧。”

    劉媽出得太太的上房,被那園子裏的涼風一吹。隻覺的渾身冰涼,原來那冷汗早已把她的衣裳都濕透了,不但如此,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褲襠裏也濕了一大片。

    遣走了劉媽,呂夫人要彩蓉別再替自己捶了,依舊讓她坐在那小凳子上。問道“這事你怎麽看,我倒想聽聽你的想法。”

    彩蓉早知道小姐會問她的,已經在心裏斟酌好了說辭“小姐,以彩蓉來看,那秋菊被大少爺收用過了是沒錯的了,而且那日舅奶奶所說的秋菊和她表兄的事看來是假的,二奶奶迴門在前呢,要拿秋菊真的在外頭破了身子的話,那大少爺不會不知道啊,能不追究嗎?”

    呂夫人點點頭“這我知道,那孩子是你大少爺的沒錯,林月娥說得盡是瞎話,我真悔那當初心一軟就讓她給騙了去,要不哪來這麽多的事,嗐,你大少爺也不會的這病了!現在她倒好躲京城去了,看來她就是怕有這天呢,好個姑嫂情深的,她哪還管金鳳的死活呢。”

    呂夫人又說“這孩子我是要定了,就按著祖宗的家規來辦的話,也不過是留子棄母而已,隻是我不想讓外人知道這事,免得人懷疑你大少爺才三十歲出頭,還不能再娶個媳婦迴來生兒子麽,就用的著讓一個……來承繼這家業麽。”那賤種兩個字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在呂夫人的心裏,她一直後悔明知兒子那風流性子,少不得女人,可眼下家裏的那兩個,老的老,傻的傻,就該早些替他多置幾個妾侍服侍他,也好拘者他的心,免得在外胡鬧,可她總還希望那金鳳能好起來,說不定那仲齊、叔平能出世也不一定。可現在弄成這樣,那真是悔亦晚矣。

    彩蓉跟了小姐這麽多年,自然明白她的心意,一輩子爭強好勝的,豈肯在這上落了褒貶。

    於是就問道“小姐說的是,不過這就不能明著處置秋菊這些人了,那怎麽辦好呢?”

    呂夫人歎了口氣“我就是為這煩著呢,這秋菊恐怕不能再讓她留在那孩子身邊了,就算是讓她在這世上我也不放心哪,萬一她哪天想兒子想得發了瘋,鬧起來可就麻煩了。她現在又不算是我們呂家的人了,除了把那事揭開了,否則也不能再是一頓鞭子打死了她。況且,自打那添貴兒死後,我也總是心裏不安寧,也怕那戾氣太盛了對家門不利。瞧瞧這接二連三得出大事,莫不是有冤魂在鬧騰也說不定呢。最好是想個法子,讓她自己不想活了才好呢。你倒是替我好好想個主意。”

    彩蓉聽得這番冷酷的言語,心裏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寒氣,奪了人家的孩子,還要讓她去死,好狠的心腸啊。可主子既然有令,那自己也隻能盡力去想了,誰叫奴婢的命不值錢呢。

    室內靜悄悄的,兩人都在動著腦筋,突然,兩人同時叫了起來“孩子”,原來兩人都不約而同的想到了用孩子來脅迫秋菊自盡是最好的選擇。

    隻要看秋菊為他吃了多少苦都樂此不疲,就知道孩子在秋菊心裏的位置是比她自己的性命還重要。這樣做肯定能達到目的。

    呂夫人又重重的歎了口氣“也不是我心狠,為了呂家的名聲,也顧不得著許多了,反正隻要今後好好的疼那個孩子,也算是對得起他的親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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