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連發生了太多的事兒,件件裏都摻雜著衛珩,她心裏頭此刻百般情緒縈繞著,也不知對他是感激多一些,同情多一些,還是惱怒多一些。


    月色清華,風送清笳,院中的樹影在笳聲中隨風晃動,在涼階上留下道道斑駁。


    少女倚窗沉思了好久,最終還是輕輕歎了口氣:“你去把紅黛喊進來。”


    屋子裏就小棗這一個丫鬟,方才一直沒有人讓她做事,她就隻木訥地守著那壺羊奶,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旁的。


    聽到姑娘這一聲吩咐,心下立刻鬆了一口大氣,劫後餘生般地行禮出院子裏去了。


    不曉得是為何,每每在姑娘麵前,她便總緊張的很,連眼睛也不敢多眨一下。


    若有旁的姐姐們在還好些,方才隻有她一人,她覺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


    好在現下總算可以把紅黛姐姐給喊進屋了。


    可是——


    “姑娘。”


    身姿窈窕的大丫鬟進屋後又直直跪下來,額頭抵著地麵,淒風苦雨道:“奴婢知錯了。”


    宜臻抬起眸,靜靜地凝視了她半刻,神色未改,語氣很平靜:“你是由他送進府的,還是進府之後被他收買的?”


    這個他是誰,宜臻沒有明說。


    但紅黛心裏一清二楚。


    “奴婢是......是衛公子送進府的。”


    她俯趴在地上,嗓音微顫,“奴婢幼時在草原上遭過一場劫難,是衛公子救了奴婢,教了奴婢半年的規矩,就把奴婢送來了祝府。”


    “他把你送來祝府,是想讓你做什麽?”


    “奴婢不知。”


    紅黛的聲音已經哽咽了,“奴婢在姑娘身邊伺候了四年,從未和外頭有過聯係,衛公子也從未吩咐過奴婢做任何事。今日是衛公子的仆從已經硬闖入了府中,又說有極要緊的事兒,隻望見姑娘一麵,奴婢不得已隻能答應。姑娘,奴婢......奴婢不敢有二心,也從未背叛過姑娘。”


    宜臻彎彎唇,語氣極淡:“你還要如何背叛我呢?對我來說,你欠衛珩一條命,已是最大的背叛了。”


    確實。


    早在她到五姑娘院裏的時候,上頭的嬤嬤便拿來了名冊要她把前塵都道清楚。


    名姓籍貫自不必說,還有往事糾葛,未盡的恩怨,都要一一記錄在冊。


    她隱瞞了衛公子與她的救命之恩,就像隱瞞了隨時會從背後射來的一支冷箭,萬一哪天衛珩攜恩圖報,讓她做些什麽對祝府不利的事兒,她是做還是不做?


    若不是擔心這些,姑娘又何必讓底下的丫鬟把過往舊事都記錄在案。


    紅黛一個字也無法反駁,認認真真磕了頭,忍住淚意:“奴婢知錯了,任憑姑娘如何處置奴婢,紅黛都毫無怨言。”


    姑娘最不喜底下人犯事了後在她麵前落淚,要是哭哭啼啼的,三分錯也會變成十分。


    事實上,她在祝府裏伺候了四年,姑娘從未苛待過她,逢年過節也都惦念著她,整個祝府裏,沒有再比在五姑娘手底下做事更舒心的。


    紅黛這個名字,還是姑娘幫她取得。衛公子於她有救命之恩,姑娘卻於她有再造之恩。


    她如今才明白過來,當初衛公子遣人送她入祝府時,從未說過要讓她隱瞞前程,是她自己自作聰明,才落得如今這情境。


    “你下去罷。”


    五姑娘似是倦了,揉了揉眉心,不願再多說什麽,“聽說你嫂子過幾日便要生了,婦人生產,總要有個親近的人在一旁幫忙才好,你迴去搭把手,等家裏空落些了再迴來。”


    紅黛伏跪著的身軀微微一顫:“是,奴婢知曉了。”


    宜臻的視線又落迴到手裏的懷表上,轉了一麵摩挲著側邊的轉紐,神情靜靜的,瞧不出任何情緒。


    .......


    “衛珩親啟:


    今日方得知一事,難以按捺,特來信征詢。我身邊有一丫頭紅黛,聽說你與她有救命之恩,四年前特將她送至祝府,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如今她成了我身邊最得看重的大丫鬟。我今日才知曉此事,於我來說,此事嚴重的很,你或許不知曉......”


    “衛珩親啟:


    不知近來可好,令堂一事,切莫太過記掛在心。她與我說,一切於她反而是解脫,讓你很不必為此悲痛懷疚。另有一事,我身邊的丫頭紅黛,不知你是否知曉......”


    “衛珩足下:


    匆匆一麵後,久未寄信,不知你近來如何。京城如今入秋,氣候漸涼了,倘若通州也是如此,初秋最易受寒,莫忘添衣......”


    揉掉。


    不過短短半個時辰,桌案上已散落了十幾個紙團子。


    全是宜臻寫廢了的信。


    從一開始的怒火中燒,措辭強硬,到最後越來越瑟縮,扒拉扒拉寫了一長串,也不敢提到紅黛的事兒。


    單從那越發頹軟的字跡,都能看出她的沒底氣。


    全因宜臻越寫越覺得,衛珩好像也並沒有什麽可指摘的地方。


    是責怪他當初救了紅黛,還是責怪他後頭給紅黛找了祝府這去處?


    從那丫頭的話裏聽來,他也從未指使過她做什麽,指責衛珩倒不如怪自己查不清楚了。


    宜臻自小長了一雙好眼,看人最準,是好是歹日久天長的,怎麽也瞧出了幾分。


    紅黛伺候了自己這麽些年,處處妥帖,從未有過失職的地方,若說她真懷著什麽壞心思,那是不可能的。


    說不準,衛珩當初真的隻是好心,送了個丫鬟來給她煮羊奶呢。


    誰讓她自己專寫了封信去抱怨羊奶味膻,喝不入口。


    就如衛珩所道,她在信裏,把自己所有底兒都往外掏的幹幹淨淨,難不成到頭來,還能責怪收信的人太貼心?


    少女置筆不再寫,把最後一張信紙揉成團,倚窗托腮,輕歎了口氣。


    心裏一時是父親的調任,一時是衛珩母親臨去前拉著她的手說的遺言,隻覺惆悵極了。


    最終還是小棗終於沒忍住,揉揉困倦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姑娘,羊奶都涼透了,要不要奴婢再去熱一迴?”


    宜臻不答她的話,也沒去管那羊奶。


    她瞧著院內如紗如霧的月色,好半天才輕聲問她:“小棗,你家裏可給你訂過娃娃親?”


    小棗一愣:“訂過呢。隻是......隻是後來又退了。”


    “為何退了?”


    “那時鬧饑荒,他家糧食都被賊人偷去了,就來我家借糧。可饑荒年頭,糧食那樣珍貴,自己家都吃不飽,爹地自然不肯往外給,他母親心中生了恨,怨怪我們見死不救,連半袋糧食也不肯借,就撕碎了婚書,直接退了這門婚事。”


    宜臻微蹙眉:“那後來呢?”


    “後來我們家就逃荒來了京城。”


    小姑娘耷拉下腦袋,“再沒見過了。”


    因為半袋糧食就毀了婚書,這樣的事兒絕無可能在官宦人家裏頭出現,宜臻以前自然沒聽過。


    可今日聽了,倒也不覺得有多麽稀罕。


    市井小戶的半袋糧食,鄉紳地主的幾畝土地,與大家世族的官爵千金,又有什麽分別呢?


    一旦牽扯到緊身的利益,世族怕是比農戶們還要撕扯的難看些。


    日後衛珩與她,也不知如何天上地下,身份顛個兒,這婚事今日他說退不了,日後未必也退不了。


    年少時總純摯些,經曆世事多了,又怎知他不會遇上那半袋要命的糧食呢。


    少女起身,解下肩頭的薄毯,語氣柔和:“既已成往事,就莫記掛在心,去了舊的才能有新的來。你是個有造化的,爹娘不在,日後我替你瞧著眼,你大可放了心,這院裏的丫頭,就沒一個在婚事上虧了的。”


    小棗有了上次的教訓,不敢再隨意磕頭,隻誠惶誠恐行了禮:“謝姑娘,姑娘大恩大德,奴婢永世不敢忘。”


    “你們這些小丫頭,不過就愛說些好話來哄我罷了。”


    宜臻淡淡一彎唇,“誰知道嘴裏有幾句真話呢。”


    “行了,你也下去罷。”


    在小棗開口前,她揮了揮手,“這會子沒什麽胃口,這壺羊奶你端下去,不拘倒了或是熱了自己用,都隨你。”


    小棗在宜臻身邊呆的久了,越發明白為何人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便是連她爹地曾經做工的地主家小姐,都整日裏攀著要去世家大族裏做丫鬟。


    原是主子手底下隨便漏下的幾點好東西,就是外頭見也見不著的。


    更何況五姑娘這樣從不苛待打罵下人的好脾性主子。


    能碰上便真是百般運氣了。


    ......


    小棗退下去後,宜臻倚著塌,連發髻也未卸,便困倦地眯了眼。


    半夢半醒間,她又想起了今夜在山上寺裏,衛珩母親與她說的話。


    “珩兒看著淡淡的,誰也不放在眼裏,其實最是重情,若是真上了心,就沒命兒地把心肝也掏出去待人,自小我最怕他的便是這個。”


    “他打從生出來,便比旁人要聰慧些,想的做的,便是連他外祖父也摻不得手,我不怕他庸碌沒出息,唯獨愁他性子太獨,有仇必報,一點兒虧也不肯吃,日後總要遭罪。”


    “這鐲子是我娘家祖上傳下來的,這串兒是他生父放在我這裏的,今日本該都給了他,可我不給他,給你,日後若有不好......日後他和他生父間若有不好,我盼著你能勸勸他。上一輩的恩怨是上一輩的,他很不必牽扯進這樣的糾葛裏。”


    那鐲子是個極普通的木鐲,隻在鐲身上雕了幾隻蘭花,也不是什麽稀罕的木材,因為年頭久了,還顯得有些陳舊。


    摩挲了許久,也瞧不出什麽端倪來。


    那玉牌就珍貴許多了。


    白玉質,凝潤通透,牌體規整,雙麵剔地陽紋,一麵雕以祥龍穿花圖樣,一麵上部豎書“萬壽無疆”,下飾古紋。


    宜臻剛拿到手時,差點沒嚇得摔了。


    念及方才衛夫人說的“生父”,她心裏頭隱隱有個猜測,卻因為這猜測實在是駭人的緊,到底沒敢再想下去。


    畢竟以她的見識來看,衛珩幾乎可以說是這世上最有本事的人之一,如今立起來的那些個皇子皇孫,沒有哪個比得上他。


    史書上幼年時流落民間,而後成就大業的皇帝,也並不隻有一位。


    倘若......倘若真是她猜的那樣。


    日後整個大宣,怕是都要天翻地覆了罷。


    .


    宜臻不知道的是,在她離去後,衛珩在祝府的角門處靜靜站了半刻,而後上了馬,扭身朝來時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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