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敬低著頭,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當他趕到那裏的時候,南平侯府的世子齊霽,已經沒了聲息。


    那一瞬,衛韞仿佛被驚雷擊中一般,踉蹌著後退了幾步,那張沾了血跡的冷白麵龐上滿是不敢置信。


    周遭盡是方才經曆過一場廝殺的將士,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國師站在那裏,散著亂發,眼裏盡是憋紅的血絲。


    “趙、正、榮!”


    衛韞幾乎是從齒縫裏硬生生地擠出這三個字,眼底戾氣橫生。


    他抽出了衛敬手裏的那把劍,而後便翻身上了馬,握住韁繩的同時,那馬揚起前蹄,嘶鳴一聲,而後便揚塵而去。


    “大人!”


    盛月岐追出去幾米,卻是來不及。


    這一日,國師衛韞阻止了起兵造反的信王,這一日,信王與易丹國勾結,用大量的銀錢與互相出賣情報換取來幾場大戰的勝利的真相,也被大白於天下。


    也是這一日,衛韞提劍,孤身衝進了大理寺的監牢之中,親自誅殺了信王。


    局勢似乎暫時安定下來了。


    但這隻是百姓的以為。


    殊不知,更大的暴風雨還未至。


    齊霽下葬的那日,盛月岐終於見到了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整整兩天的衛韞。


    衛韞的那雙眸子看起來仍舊清冷無波,好似這世間沒有什麽能夠撼動他那堅冷如冰的內心一般。


    但盛月岐卻知道,衛韞此刻心底到底在承受著怎樣的折磨。


    盛月岐雖未與那位世子爺來往過,但他卻也知道,那位世子爺,不單單隻是衛韞的救命恩人,還是他重迴郢都後,在此處唯一的摯友。


    能夠成為衛韞親口承認的摯友,這位世子爺在衛韞這裏,便已是極重要的存在。


    而失去了這樣的摯友,那其中的苦痛,該是怎樣的鑽心刺骨。


    那枚銅佩被衛韞放在了書案上的盒子裏。


    盛月岐進去的時候,便感應到了。


    到底是曾跟過他的物件,盛月岐與這枚銅佩之間,還是多多少少留存了一絲一毫的互相感應,所以在見到衛韞背對著他,在屏風旁穿衣時,盛月岐略微思索了片刻,便將自己身上唯一剩下的那點金粉,倒在了案前的香爐之中。


    而後他便拿起銅佩,走到內室裏,遞給衛韞,“大人,別忘了這個。”


    衛韞一直沒有什麽表情,整個人像是比以往,更多了幾分沉冷,眉眼間亦多了幾分顯露分明的陰鬱戾色。


    但在低眼瞧見那枚銅佩時,他的神情卻明顯多了幾分波動。


    最終,他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接過了盛月岐手裏的那枚銅佩,握在手裏,然後便掀了簾子,往外頭走去。


    就在他踏出房門的刹那,盛月岐已經及時地來到了外間的書案前,用火折子點燃了香爐裏的金粉。


    眼見衛韞的衣袂掃過門檻,盛月岐心想,這樣的距離,應該是夠了。


    隻要在一定的範圍內,借助銅佩與鳳尾鱗之間的牽引,金粉便能一如衛韞往常點燃金粉香時那般,帶來那個原本身在另外一個時空的人。


    待見濃煙繚繞間,女孩兒的輪廓漸漸清晰,盛月岐知道,自己的測算沒有錯。


    天上不知何時已經下著雨,可衛韞無論是去齊霽墓前,亦或是迴來的路上,卻都未曾撐傘。


    一直跟在他身旁的衛敬始終小心翼翼,竟比以前還要多了幾分膽戰心驚。


    這樣陰沉的天氣,這般招人厭煩的淅瀝雨聲,好像合該是送別的日子。


    衛韞始終沉默著。


    沒有人能知道,他的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謝桃在看見身著靛藍錦袍的衛韞冒著雨,出現在院子裏的時候,已經在廊前站了很久,也望了很久的她,幾乎是在看見他的那一刻,便拿了放在欄杆上的那把油紙傘,撐開來,踩著台階上的雨水朝他跑了過去。


    當衛韞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他下意識地一抬眼,便瞧見了那個穿著粉紫色衛衣,淺色牛仔褲,踩著一雙白色帆布鞋的女孩兒撐著一把煙青色的油紙傘正朝他跑過來。


    他腳步一頓,站在院中,任由一滴又一滴的雨水一點點地浸濕他的衣襟,肩頭,甚至是他烏濃的發。


    “衛韞……”


    謝桃跑到他麵前,像是想說些什麽,但是她又不知道此時此刻,她究竟該說些什麽。


    她踮起腳,努力地想要把他納入傘沿之下,為他擋去所有的雨水。


    甚至連自己的後背都被雨水打濕了,她都沒有發覺。


    謝桃抱住他的腰時,仍然固執地把傘撐在他的上方,仰望著他的時候,她什麽也沒有說,卻無端令這兩日來都顯得那麽平靜的衛韞在此刻,在望見她那雙清澈眼瞳裏倒映出的模糊光影時,他緊咬齒關,薄唇微抿,終究忍不住,紅了眼眶。


    隻有她,


    能令他在此時此刻,如同決堤一般,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如洪水奔流傾覆的情緒。


    總是她,


    令他沒有辦法再維持浮於表麵的假象。


    第82章 唯一寄托


    自衛氏滿門覆滅的那一日始,衛韞便已是孤身一人。


    曾經的衛家很大,人很多。


    到後來,卻隻剩下了衛韞一個人。


    從他的父親將衛韞從衛家家譜上抹去的那個時候開始,衛韞便從那個也曾樹大根深,看似不可撼動,卻已經爛到了根裏的大家族裏,徹底沒了痕跡。


    後來顛沛人世,他孤身一人嚐盡酸辛。


    直到他被人販子迷暈,再醒來,他便已經被賣給了一個神秘人。


    他被關在木製的籠子裏,和許多年齡幾乎和他相差無幾的少年一起。


    後來,衛韞才知道,那個神秘人是江湖上最大的殺手組織裏的人。


    他們買來如衛韞一般的少年,然後通過種種非人的折磨,把他們培養成為殺人機器。


    而同一批買進的少年訓練至最終,將會經曆最兇險狠辣的相互搏殺,最終隻能存活一人。


    在那樣極端的境況下,每一個人為了活著,都會徹底粉碎自己內心裏所有的良知,身化惡鬼,吞噬一切。


    衛韞在那裏,經曆了背叛,廝殺,踐踏……一切人性的惡,都被撕裂表麵的皮囊,顯露無疑。


    無數鮮血的淬煉與折磨,終將衛韞身為一個少年的軟弱、幼稚,甚至是最純粹的良善,都消磨剝離,狠狠丟棄。


    衛韞是那一批人裏,最終活下來的那一個。


    他是踏著那些曾經與他為友,最後卻一個個背叛他,想殺他的人的屍骨,爬上來的。


    後來,他又用了數年的時間,最終使那個世間最陰暗的地方就此毀滅崩潰。


    最後的那一戰,衛韞險些喪命。


    那時候,他也曾想過,便是這樣同歸於盡也好,反正這世間肮髒,他想,他也該是沒有什麽可留戀的。


    但他偏偏,遇上了齊霽。


    他的父親是聲名赫赫的南平侯,而他身為南平侯府的世子,向來金尊玉貴,卻偏偏願與衛韞為友。


    齊霽救了衛韞,卻從不問他的過往。


    他知道衛韞並非作惡多端之人,也惜衛韞之才,隻是因為意趣相投,齊霽便單方麵地交了他這個朋友。


    而衛韞也發現,齊霽似乎與其他那些身份顯貴的許多年輕一輩不太一樣。


    齊霽身為世子,卻並未如其父期望的那樣,將入仕看做是此生的第一要義。


    他似乎並不喜歡朝堂之間的爾虞我詐,你來我往。


    比起那些,他更喜書畫,更願意研讀古籍,收藏金石玉器,珍貴礦料,亦或是撰寫四方風貌,奇聞異事,歸為雜類之書。


    除此之外,他還在“吃”這件事上錙銖必較。


    若非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他絕不會吃上一口。


    用他的話來說,便是“人生苦短,享受當下才是最重要的。”


    南平侯雖總是對他沒有好臉色,總是與他講那些要他入仕才是正經之道,但也到底沒舍得將這個已故夫人生下的唯一的兒子逼得太緊。


    齊霽雖不願入仕,卻也並非是看不懂朝堂之間的風起雲湧。


    在衛韞眼裏,他向來是個極會裝糊塗的人。


    衛韞從不願將齊霽卷入那些漩渦之中,但齊霽往往卻願為了他而去插手那些本可以不管的事情。


    隻為保衛韞無虞。


    這般赤誠的少年,卻死在了宮變的前夕。


    在這場他原本該逃離的鬥爭之中,因為信王的一己私利,而喪了命。


    衛韞始終不甘,始終難捱心頭折磨。


    他也始終不願相信,那個常喚他一聲“延塵”的摯友,如今已身埋黃土之下,再無聲息。


    那般鮮活的錦衣少年,怎麽會就這麽沒了性命?


    隻殺一個信王,怎麽夠?


    那麽多該死的人,都還活著。


    但,他們活不長了。


    坐在書房中的桌前,衛韞的指節曲起,緊緊地攥住了衣袂的邊緣,青筋微露。


    桌上擺著一桌的飯菜,尚且氤氳著淺淡的熱氣,可衛韞麵前的玉筷卻仍放在止箸上,並沒有半分要動筷的意思。


    “衛韞……衛伯說你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你就吃一點吧。”謝桃坐在衛韞的對麵,看著他坐在桌前,始終紋絲不動,她就開了口。


    從她剛剛過來的那個時候,盛月岐就已經告訴了她齊霽去世的消息。


    當時謝桃的腦海裏驟然閃過那位時常愛穿著青色衣袍,眉眼溫潤,總愛笑眯眯的說些玩笑話的世子爺的模樣,她也是無法相信,那樣好的一個人,怎麽忽然就……沒了?


    謝桃還記得,是他將她從那個令她如坐針氈的梅園裏帶出來,也是他時常給她帶來許多她都沒有吃過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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