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生殿前懸了兩盞高高的風燈,慘白色,透出黃色的幽光來,被風吹得左右搖擺。


    在這夜裏,生出無限荒涼來。


    她在院內隨手提了掛在梅樹上的一盞風燈,接進來時,守衛衝上來,為了不引起大的動靜,她用了毒香,那些人紛紛倒下的時候,有人睜著眼睛看著她的那張臉,想要喊,卻喊不出聲來。


    縱使其中的蒼龍衛已經認出了這個女人,喚巫離。


    也隻能震驚,到昏厥。


    殿門上倒是沒有上鎖,誰都知道,要是重樓月不願意,這一寸宮門,何以能夠困住重樓月?


    不過是他心甘情願罷了。


    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寬闊冰冷的殿內,少有擺飾,隻有一高燈台,青銅的燈台上燃了一盞油燈,如豆般的燈火,照不亮這偌大的殿堂。


    寬闊的殿堂中央,黑蒙蒙之間,擺放著一個巨大的玄鐵籠子。


    玄鐵打造,堅硬不可摧毀。


    那人一身白衣被困在其中,白色精緻的袍子上一條條被鞭子抽打出來的血痕,他如同困獸,披頭散髮靠在鐵籠裏,走近了來,能瞧見額頭臉頰上鞭痕清晰。


    受了重刑,又多日不見水米,男人看起來格外的虛弱。


    一縷幽光打在他的發上,服帖的髮絲繾綣在雪白的脖頸,他垂著頭靠坐在那裏,竟然生出了無限的溫柔來。


    這個人從來都是琢磨不定陰沉難側的,這般溫柔繾綣,是少之又少。


    聽見有腳步聲,那人微微抬起頭來,看向殿門,那紅衣如血的女子舉著慘白的風燈踏著慢步朝著他走來,流光渡到她的臉上,一寸寸的,盈盈脈脈流散開來。


    那張臉啊,混著渾濁的光影,卻如同九天星辰皓月,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眉目神韻,都成了他眼底最癡狂的念想。


    她走得很慢,和記憶裏的那個人不一樣。


    那個少女,總是那般輕盈如風的,挑劍輕飛,眉目間都是嬌**。


    如今的她,就這樣平淡如水地朝著他走來,風華入骨,雅致清絕,嫵媚自眼角眉梢飛揚而出,沖天而去,成為了他漆黑歲月裏唯一的一縷光。


    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狼狽不堪,卻始終抬著頭看著她。


    不敢錯過她每一個走動的姿態。


    燈光晃動過他的眼底,他隻那麽看她朝著他走來,眼底便生澀無比,紅了眼眶。


    世有重樓月,洵美絕世,願為一人捨棄江山榮華,卻終究不得意。


    便生了掠奪江山之意。


    後來再遇上那人,他才明白,所有的江山榮辱,不敵那人一個皺眉,隻要她舒展眉角,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他都甘之如飴!


    萬裏山河色,不及卿半點歡顏。


    她走近了來,那眉目,那輪廓,那神韻,寸寸入了他的心。


    縱然有千言萬語激越興奮,他卻隻能坐在那裏看著她,眼眶泛紅淚水凝聚,逐漸漫出了眼睛,流過血跡斑駁的臉頰,混著血,成為血淚,千言萬語,隻得了一句:「霜華又過萬裏河山,一別多少年?」


    是啊,我們分開了多少年了啊,自分別後,這日子便是如同一日復一日,總覺得還是在昨日,你還在昨日裏,我不敢忘,也忘不了,便也不敢再數日子。


    她在鐵籠前站定,挑了風燈去看他,那個清風霽月高傲清貴的少年皇子,在時光裏已經長成了這個模樣,頂天立地錚錚鐵骨,心間藏了無數的算計。


    卻始終繞不過一個情字。


    「何故要迴來?」


    見他受了刑,一個那樣驕傲不可一世的人,如今成了這鐵籠裏的困獸,他這般高傲心境,如何受得了?


    那個女人也著實是狠心,同為親身骨肉,怎麽捨得這般折磨。


    心疼在所難免,她在很多年便認識他,縱然那個時候總覺得這人太過於清貴,高高在上,對她頗多的眷戀,卻從來不肯低頭,隻是再多的怨言,都抵不過時間帶給他們的消耗。


    終究是有所觸動了。


    心動隻有自己最明白。


    男人已經沒有了以前的清高,在她的跟前,淚水掉下來,他都能細細地去品嚐這其中的味道,挑了挑眉,眼眶紅盡:「你還在這裏,我怎麽能不會來?」


    就算這裏是地獄,他也要迴來闖一闖。


    心頭一震劇痛,她難以自抑,最後隻得輕嘆了一聲:「你現在最當做的事情便是去帶你的部下,取下這江山,自此榮華富貴,何必要受這一番罪!」


    天下人都覺得這個時候他應該做的事情就是放下這兒女情長,去取得這江山。


    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江山於他,不過是一個空城。


    他要的,從來都不是這江山。


    不顧她這般苦頭婆心,他隻是朝她抬了抬手:「過來,讓我看看。」


    夫妻這麽長時間,不是不曾有所感覺,這人和他的巫離,真的太像了,隻是生怕錯念,便不敢向前一步。


    對她的眷戀,抵過了人間所有的情思繾綣。


    她定定地看了他半響,終究是走到了籠前,半蹲下身來,那人從裏麵伸出手來,蒼白清瘦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眼角,臉頰,最後到了眉心。


    輕撫著舒展開來了她的眉。


    她還不語,他便已經淚眼朦朧:「這麽多年,獨獨苦了你!」


    這話說出來,本該觸動的是她,他卻在她的跟前,自己哭成了一個傻子,仿若這些年她受的苦,卻都疼在了他的心上,這個人,把她所有的悲苦,都復刻在了他的心上。


    成了他的悲,成了他的苦。


    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隻得微笑:「不苦。」


    覺得苦不苦其實她已經逐漸釋懷,到了現在,該失去的已經失去,公子宸走了,重樓還在,他的人生路,還很長。


    她怎麽都捨不得成為他的羈絆。


    「苦不苦,我心裏知道!」


    他以手抵住自己的胸口,那裏實在是太疼了,空洞洞的,好多年了,把她的每一寸疼痛,都疼在了他的心裏。


    受過苦的那個人還能笑出來,而心疼她的那個人,卻哭得不可自已。


    在重樓月細細迴想起來的這些年月裏,他這一生,就哭過那麽兩迴,第一迴是巫離出事,第二迴,是她迴來。


    他所有的悲苦所有的眼淚,都給了這個叫巫離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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