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過也哭過,魏五算是發泄夠了,抹了一把臉又拿起骰子:“今天是個高興的日子,咱們繼續!”

    這一把他擲了兩個六一個姒,算是成績不錯。陸明夷不由捂了臉:“行了,我也別擲了,早早認輸省得丟人顯眼。”

    “這就不對了!”魏五忙勸她:“賭場上上自來哪有不戰而退的,你且試一試,就算敗也得敗個壯烈才是。”

    看著盛繼唐那張可惡的笑臉,陸明夷狠著心,隨手把骰子把碗裏一拋。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輸麽!誰料骰子一陣叮當亂轉後居然翻出了兩個六,一個五來。

    “瞧瞧,我說什麽來著,這不就時來運轉了!”魏五高興得像是自己贏了一般,連連喝彩。

    盛九爺也跟著點了點頭:“看了半天,還算有點長進!”惹得明夷又是飛來一個白眼,誰要你誇來著。

    沒想到輪到盛繼唐時偏又生出了一樁意外,明明三個都是六,偏有一個骰子從碗中跳了出去。明夷趕緊一把蓋住:“哎,這在賭場可是不算數的啊,九爺,這輪該你了!”

    雖然陸四小姐一派小人得誌的模樣,說的卻是正理。魏五也不好幫著強辯,隻攤手做了個愛莫能助的動作。

    “行,願賭就要服輸,你想知道些什麽?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盛九爺也是光棍,當即就認了栽,憑她製裁。

    要的就是這個態度,陸明夷得意地站起身來,圍著姓盛的轉了兩圈。虧得那麽小的店鋪,她還能轉得開。

    盛繼唐本來不甚在意的,都被她看得全身發毛起來:“我又不是唐僧肉,吃一塊長生不老,有什麽好多瞧的?”

    欣賞夠了,明夷端著一張如花笑靨重新落座:“客氣客氣,真算起來九爺和唐長老也差不多稀罕。外頭想把你收入囊中的閨秀,可以從四馬路一直排到外灘去呢!”

    “東拉西扯,你到底想問什麽?”盛公子瞟了一眼這隻假惺惺的小狐狸,給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既然事主都開口了,她自然不需要客氣,陸明夷眨著一雙大眼睛問道:“從來隻見外人對九爺奉承有加,卻沒聽聞過家世如何,不妨講來讓我們見識見識。”

    這個家世的概念可是寬泛,不過盛繼唐也知道她想問些什麽,當即道:“要不要給你背一背家譜?”

    “那倒不必了,隻從爺爺那輩說起也成!”明夷兩手撐著下巴,依舊是一派好奇又無辜的好學生模樣,

    天知道她上學時有沒有那麽認真。

    魏五生怕這兩人說著說著又鬧僵,趕緊插進來打圓場:“四小姐,每個人都不欲人知的過往,能講則講,不能講也別勉強……”

    “不勉強,”打斷他的卻是盛繼唐,他的眼眸深如子夜,唇畔帶著一抹輕笑。“我早說過,想知道什麽盡可以來問我,不必暗中查訪。雖說風門的根基在北方,但有些東西還真不是隨便什麽人能探訪到的。”

    陸明夷猶可,魏五的表情卻在一瞬間滯住了。在被盛繼唐放迴後,他的確沒死心,讓北平總堂的弟兄繼續追查。這些,九爺都知道嗎?

    盛繼唐沒有理會兩人的反應,隻是淺酌一口,開始了他的故事:“據說陸小姐祖上曾是前清名臣,隻可惜我的祖父連名字也沒留下,還是先說說我父親吧!你們可能聽說過他的名字:盛元傑。”

    隻聽砰地一聲,濺了滿地的碎瓷,唯有魏五還保持著那個握杯的姿勢。連樊叔都披上棉襖慢吞吞地從裏屋探頭出來:“咋地了?”

    “沒……沒事,樊叔,我不小心打了個杯子,迴頭一塊記在賬上!”舔了下嘴唇,魏五總算迴了神,趕緊答道。

    眼見這裏爐火正旺,酒過三巡,樊叔又把頭縮了迴去:“行咧…老話說的好,落地開花,富貴榮華……”

    魏五還在原地僵著,陸明夷先看不過去了,在屋裏環視了一圈。拿掃帚先把碎瓷都歸到牆角,又從條櫃上新拿了個杯子:“給,雖說缺了個口,湊合著用吧!”

    “四小姐早就知道了?”魏五還是覺得腦子發懵,這可不是旁人,是盛元傑啊!就算他再怎麽孤陋寡聞,也不可能沒聽過大總統的名字。就算在夢裏,魏五都沒想過能與這等人攀上關係。

    懵完之後,他就開始後怕。他可是讓北平的弟兄去查盛繼唐的老底了,這虧得是沒查出什麽,要真查出來……魏五下意識地又咽了口唾沫。

    陸明夷實在見不得他這副樣子,硬是把他給按迴了原座。“我能知道什麽,不過早就料到九爺不是一般人而已。這幾年間,總統就跟走馬燈一樣換。就算是總統家的少爺也沒什麽稀奇,更何況還是位先總統。”

    這套論調對政府實在是不敬,偏偏盛繼唐欣賞得很:“說得對,別說總統,就算皇帝也有下台的時候,確實沒什麽稀奇。”

    這兩人的步子有些快,魏五實在跟不上,隻得先埋頭喝杯酒壓壓驚。

    “說來我跟魏五還有些緣分,

    ”盛繼唐怡然自得地望著頂上的燈泡,繼續說道:“同樣是父親早逝……其實,就算他活著的時候,我也很少見到他。那個男人多的是要操心的事,而我娘不過是個外室,他每月能來一次就算很好了。要不是娘親把相片一直珍重放在床頭,恐怕我連他的模樣也忘記了。”

    這算什麽緣分!陸明夷不禁在心裏暗自唾棄。就算都沒爹,魏五是在鄉間掙紮求活,你可是身處錦繡膏梁之間,壓根就沒得比好不好!

    許是聽到了她的心聲,盛繼唐抬眼看了下陸四小姐,似笑非笑道:“別以為我父親位高權重,日子就好過。他一死,我們母子就如湖上飄萍,再沒人過問了。我娘是橫針不動豎線不拿的人,更沒存下什麽傍身錢。我也曾經撿過煤核,吃過剩飯。比起你這位千金小姐來,算是知道民生疾苦了。”

    這一下倒是真出乎了陸明夷的意料,眼前這位養尊處優,渾身上下無一不精致的大爺居然也是吃過苦受過罪的。

    別說陸明夷詫異,魏五都難以置信:“不管正室外室,你總是他們盛家的骨血,居然就任憑你們母子過這種日子?”這可不是他們鄉下,總統府上還能缺吃少穿麽。

    對於魏五的不解,陸明夷隻能報以一聲冷笑了:“五爺,你雖然江湖走老了,還是沒嚐過大宅門中的厲害。那是殺人不用刀的地方,骨血多了,也就不值錢了。巴不得能少幾滴,也好少分些財產去。”

    “是極!”她話音剛落,盛繼唐不禁撫掌大笑:“陸明夷,認識你到現在,就數這番話最是通透,該浮一大白!”

    能讓她深刻認識到這個道理,還得多虧前世北平的那些好親戚,陸明夷笑著舉起杯子:“有時候同根生的,互相煎迫起來比外人還急幾分呢,敬世態炎涼!”

    世態炎涼,多少能說出口的和說不出口的故事,都在這四個字裏了。

    看著她的眼睛,盛繼唐不禁好奇,這個涉世未深的嬌小姐眼中怎麽會有曆盡千帆的滄桑。但他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將杯子遞過去碰了一碰:“同敬!”

    不知不覺桌上的酒瓶已經空了一半,按著魏五的量,這些酒平日也就隻夠他潤潤喉而已。但今天許是喝得急了,竟有了幾分醉意,話也變得多起來:“九爺,你們娘倆就這麽著過,盛家的人也沒來找你們麽?”

    當然來找了,否則怎麽會有今日。房頂燈泡的光映在盛九黑色的瞳仁中,漂亮到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就在我們要沿著鐵道要飯的當口,盛家來人了。

    我娘喜極而泣,自以為後半生有靠。隻可惜,她這輩子終於還是沒能邁進那道門。”

    這迴就算魏五也不敢問為什麽了,嫡庶之別大過天,戲文多少留子去母的手段,從古到今都是如此。隻是對於一個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的孩子,這樣的打擊會不會太殘酷了一些。設身處地考慮,陸明夷忽然不太敢往下想,隻管挨個給他們把杯子倒滿:“喝酒喝酒……”

    “不想聽了?”盛繼唐唇部始終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麽來找我這個孽種?因為老頭子膝下有五個兒子,我叔叔有三個,一個都沒立住!”

    他的聲音很輕,可陸明夷卻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難怪他們叫盛繼唐九爺,原來他前頭已經死了八個哥哥。這要沒點貓膩,說出去給傻子聽,傻子都不相信。

    陸明夷那一臉震驚,很好地取悅了盛繼唐。他笑著幹了杯中酒道:“這就嚇著了?才說你通透,看來還是曆練得少了。深宅大院裏頭為了爭權奪利,什麽事幹不出。隻不過像他們似的,一窩子內鬥,鬥到幾乎斷子絕孫還是挺少見的。”

    “我叔叔不是祖母親生的,他們自然不是一條心。我嫡母一心想當家作主,與祖母又不是一條心。為了老爺子留下的那些遺產,一共三個人,硬是整出個三足鼎立的局麵來。我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具給外人看的傀儡。隻要不死,不脫離他們的掌握,誰又會管我活成什麽樣呢?”

    這說這些話的時候,盛繼唐依然保持著一派雲淡風輕,仿佛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撼動。或者說本就一無所有的人,談何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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