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盛繼唐那麽久,陸明夷早就在心中給他貼上了一堆標簽。什麽空有其表啦,陰險狡詐啦,冷血無情啦,反正是沒什麽好話。

    此時聽到他的提議,第一個念頭不是參與,而是立即警惕起來:“你又有什麽餿主意?”

    “不是你說光喝酒無聊麽?”盛繼唐把筷子擱起,無辜地攤了攤手:“我就一說罷了,聽不聽在你。”

    這人有這麽好心?明夷依舊狐疑地打量著他,鍋子一直用炭爐保溫,白色的蒸汽彌漫在房內,那張棱角分明的容顏似乎也因此變得柔和了些。“那你先說說看吧!”

    這位九爺一貫是手持紫竹釣金鱉的人物,管它如何風起雲湧,我自巋然不動。又篤悠悠地喝了一口酒後,才不緊不慢道:“咱們來擲骰子,看誰的點數最大,就罰酒一杯……”

    “還以為你能有什麽好點子,這麽老套!”明夷翻了個白眼,又挾了一筷子蘿卜。這時候的白蘿卜又清又甜,飽浸了肉汁之後比肉還好吃。

    盛繼唐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我還沒說完呢,你急什麽!若不喝也行,由另外兩人提問,罰講一段自己的經曆,有意思的那種,怎麽樣?”

    “這個好!”俗話說,酒蓋三分羞,幾杯滾熱的白酒下肚,魏五的話也開始多起來。“如果講得不好,那就再罰酒!”

    陸明夷想了想,這個玩法確實挺新鮮的。反正她別的沒有,經過的事卻著實不少,誰怕誰呀!“好啊,誰身上有骰子,咱們先來試一局再說!”

    這就還得看魏五的,隻見他從身上摸出個錢袋子,裏頭除了些散碎銅板就是三個骰子。他嘿嘿笑了幾聲:“原打算今晚和弟兄們賭個通宵,不想現在用上了。”

    說罷,手起骰落,卻被明夷中途把那碗碰了一下,轉了半天居然隻得五點。“哎,四小姐…你這……”

    眼看魏五一幅無法置信的樣子,陸明夷卻笑得很賴皮:“沒法子啊,誰讓你是高手呢,第一迴合怎麽說也得讓我一下吧!”

    這是讓一下嗎?若沒意外,他這就是穩輸了啊!但看著陸明夷在這昏暗屋中依舊明亮的笑容,他卻硬是說不出個不字:“行行行,那你來!”

    事實證明,陸明夷這個心眼確實很有必要,魏五已經算少的,她晃了又晃也才七點而已。看得盛繼唐真是唏噓不已:“虧得咱們合股開的是脂粉店,這要是賭場,我非得馬上撤股不可,都什麽運氣啊!”

    就算手氣確實不好,陸明夷也不肯落了下風,立即反唇相譏道:“你行,你擲一個我看看!”

    她還不信了,盛繼唐就算是個紈絝中的精英,能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不成?

    女孩的眼光明擺著看好戲,盛九爺也不準備讓她失望,隻把那骰子在掌中搓了幾下:“那你可看好了!”

    他的手生得極好,修長而骨節分明,狀似隨意的一拋卻可以讓骰子在碗中轉個不停。正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魏五一下就看住了。待骰子終於停下,清一色的六點。

    “九爺好手段!”魏五也是經常出入賭坊的人,很知道這一手的厲害,不禁歎服道。

    陸明夷卻是悻悻,這男人還真是不負紈絝子弟的名頭。“你跟著瞎高興什麽,這局罰的是你!”

    難得魏五機靈一迴,反駁道:“橫豎這一局罰的都是我,還不許我喝聲彩麽?”

    行,一個個都本事得很。陸明夷忍不住冷笑,指著桌上那個錢袋道:“成,那願賭服輸。五爺,把你這個錢袋的故事給我們講講唄!”

    這句話一出,剛才還笑嘻嘻的魏五,臉色可謂風雲變幻。由紅轉白,由白又青,變了好幾迴,最終咬著牙道:“我自罰一杯!”

    “哎哎……這可不行!”陸明夷眼明手快,一把就攔住了他手上的杯子。“江湖上誰不知道五爺是條響當當的漢子,胳膊上跑馬,拳頭上立人。此時更該給我們做個榜樣才是,否則傳出江湖豈不惹人恥笑。”

    其實陸明夷這話是有胡攪蠻纏的嫌疑,一開始盛繼唐說的是可罰酒,也可講故事。叫她這麽一說,倒成魏五的不是了。

    盛繼唐原沒留意,一經說起才注意到錢袋雖是舊物,但明顯用得很愛惜,那上頭並蒂蓮的繡花也是栩栩如生。暗忖這丫頭的眼睛倒尖,怕是個女孩送的定情信物。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也就不方便拆穿她。

    轉眼就成了兩對一的局麵,魏五盯著錢袋癡癡看了半晌,才默歎了口氣:“這個錢袋……並不是什麽有趣的故事,而是一樁冤孽,我隻怕說出來,汙了你們的耳朵。”

    “此間隻有我們三個,話出你口,入我們耳。絕不外傳,你盡可放心!”陸明夷見他的神色不尋常,承諾得也很是鄭重。

    屋內的燈泡跳了幾下,那閃爍不定的光映在魏五臉上,讓他的神情看起來有些陰鬱,又歎了口氣後,他開始了講述:“這個錢袋是我鄰居送給我的,她叫玉荷……”

    難怪那錢袋上頭繡的是並蒂蓮了,又一個青梅竹馬的故事,陸明夷想。

    “我出生的那年,正是我爺爺過世的時候。他這一輩子文不成武不就,隻把祖上的田產輸了個盆幹碗盡。要不是娶了我奶奶,連後事都沒人給他料理。到我五歲時,爸爸也病死了,家中越發困頓。我娘就跟著鄰居大嬸一起編筐子笊籬簸箕,編好了托人拿去集市賣,勉強糊口。”

    魏五喝了一口酒,繼續往下講:“玉荷生得漂亮又能幹,打小就有不少人喜歡。可她偏偏愛跟我在一塊玩,不管吃什麽有她一口,也有我一口。我的衣裳破了,都是她給我補……我發過誓,總有一天要讓她過上好日子。”

    這一類誓言往往都是有始無終的,陸明夷曾在滾地龍見過不少艱難環境中的愛情。不是兩人不夠真心,隻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幾乎沒什麽好結果。但還是忍不住問:“後來呢?發生了什麽?”

    “十六歲時,我娘也死了。我把舊屋賣了,隻身從鄉下來了上海,滿腦子都是發財的念頭。那時候玉蓮十五歲,我才來了一個月,她就跟了來,說是想賺錢日後把她娘也接來享福。我想著兩個人在一起多少能有個照應,就同意了。”

    說到這裏,魏五忍不住把整杯酒都灌了下去,自嘲道:“一個剛從鄉下來的毛頭小夥,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會,連在碼頭扛大包都被嫌棄身板不夠結實。倒是玉荷,長得好看,手又巧,很快就在書寓裏謀了個娘姨的活計,一個月講定給七塊大洋。就憑這七塊大洋,我們艱難地在上海站住了腳。”

    陸明夷和盛繼唐同時皺起了眉頭,所謂的書寓不過是長三堂子更文雅些的叫法,說穿了還不是妓院。在那種地方謀生,沒有八麵玲瓏的手腕,沒有過硬的靠山,就隻有被人拆吃入腹的份。

    這不是什麽尋常傷疤,陸明夷意識到這點後當即把魏五手中的酒瓶奪了下來:“行了,別喝了,過去的事多提無益……”

    “不不……你讓我講!”魏五撐著額頭,一邊擺著手。“好幾年了,我一直覺得對不住她。今天是大年三十,我把這些說出來,就當是…紀念她罷!”

    他的眼中透著濃得化不開的哀傷,與平日那個仗義的漢子判若兩人。“那些日子,她做娘姨,我就打零工。雖然艱難,但我們滿心期望,總以為日子總會越來越好。直到書寓派人叫我去認屍……”

    “玉荷死了…死得很慘……”魏五緊閉著雙眼,表情痛苦而猙獰,似乎眼前又出現了那悲

    慘的一幕。“那天玉荷伺候的姑娘生了病,她去前頭報信,就被看上了。那人是個混幫派的,幾家堂子都是他的地盤。玉荷不從,他就用鞭子活活打死了她……”

    室內點著炭盆,但陸明夷不由打了個寒戰。她也曾經在那鬼地方煎熬過,她完全可以想象那副情景……

    “我還記得那天就是年三十,書寓給了十塊大洋的燒埋費就把我打發出了門。我想跟他們拚命,結果反而被打得鼻青臉腫,像條狗一樣被扔在街邊。於是我一瘸一拐地迴到家,花了半個時辰把刀磨得又快又亮……”

    隨著魏五的講述,明夷仿佛看見了那個倔強又絕望的少年。偌大的上海,除夕夜,每個人都喜氣洋洋,偏他在想著同歸於盡,這是何等的慘烈。

    盛繼唐把桌上的酒打開,替他把杯子滿上:“我猜那把刀最後沒有派上用場,不然你現在也不會坐在這裏了。”

    “九爺英明!”魏五一口幹盡裏杯中酒:“我懷揣著尖刀趕到會樂裏,聽著裏頭的歡聲笑語,想起玉荷,我恨不得把那些人碎屍萬段。可是我也知道,沒等我摸進去就會被抓住。不僅報不了仇,反而賠上自己一條命,我就是個膽小鬼!”

    “你要真是個膽小鬼,你當年就該迴鄉,從此老實務農。而不是加入風門,伺機報仇了。”盛繼唐又替他滿上了一杯:“那個幫會的小頭目現在在哪裏?”

    “哈哈哈哈……”魏五笑得幾乎流下淚來,把杯子高高舉起:“知我者九爺,那個人早在第二年就在黃浦江種了荷花。他害了玉荷,我要他永不超生!”

    看著這個邊哭邊笑的男人,陸明夷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玉荷在天有靈,一定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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