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改了民國,除了政令之外,風俗也為之大改。最顯而易見的,便是原本一個年如今要分成兩個來過了。一個是新曆的元旦,一個是舊曆的春節。政府是一力倡導新風,要求過元旦的。奈何民眾不買賬,甚至還指責官廳“不顧輿情”。幾番較勁下來,當權者也隻得順應時勢,新年舊年一道過。

    有好事者還出了個上聯:“先過新新年,再過舊新年。新新年舊,舊新年新。”

    “挺難的,可有人對出下聯了沒?”臨近年關,陸明夷與魏五分了工,一天隔一天輪流去店裏值班,總算多了些在家吃飯的機會。

    廚子今天燉了水鴨粥,以鴨骨熬湯做底,等粥快好時再加入片得極薄的肉片,關火上桌。又香又嫩,極對她的胃口。

    陸益謙當即笑道:“你自個的國文成績一般,就小看天下豪傑嗎?我既然說了,自然是有下聯的。”

    黎婉平時很喜歡跟明夷鬧著玩,立即接過了丈夫的話頭:“對是對出來了,隻是不該說給你們這些小姐聽。”

    “這叫什麽話,”陸明夷不由大奇:“如今男女都平等了,若是有什麽抨擊當局的成分,那大家都不該聽。要隻是一般的話,就不該以性別取人。大嫂你還是受過教育的新女性,怎麽也有這種迂腐思想?”

    這一通搶白實在厲害,黎婉簡直就沒有法子說她,隻能指著陸太太:“母親,你瞧瞧這小東西,我看她國文成績不好都是裝的,這麽會工夫就給我扣上了大帽子了。要是不說給她聽,我都枉為新女性了!”

    陸太太看著兒女滿堂,說笑取樂,一直都是笑嗬嗬的:“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你倒是說說看,到底是怎麽對的?”

    眼見一桌的人都看著她,黎婉輕笑了兩聲:“這個事還要扯到一樁舊聞,說是小東門有家商戶先娶了一家的二小姐為妻,結果大小姐不幸離異迴家,那商人又娶了她做小。因此就有人對:先娶小小姐,再討大小姐。小小姐大,大小姐小……”

    她還沒說完,整桌的人都笑開了,特別是陸太太簡直見牙不見眼,直點著她道:“你們都來說說,有這樣才幹做些什麽不行。到底是哪個貧嘴薄舌的,這樣拿人來取笑。”

    “還真不是取笑,”梅姨娘趕緊接道:“我也聽說過,那些徽商向來有討兩頭大的習慣。不過這又是妻妾又是姐妹,難免亂了上下尊卑。”

    “豈止是尊卑不分,簡直就是混賬!”眾人笑意尤存,陸太太

    卻是突然變了臉色,一支手杖重重地在地上頓了幾頓:“現放著幾個丫頭都在,我要說一句。咱們家如今雖然經商,可祖上卻是出過封疆大吏的,還算有幾分名望。把好端端的女兒送給人家做妾,想都不必想。不要說我和老爺不答應,就是北平的叔伯和老太太知道了,也不能饒過這個罪魁禍首。你們都聽清楚了嗎?”

    這個襲擊實在突然,在座的都聽得愣住了。陸明夷暗忖,陸太太素來不會無的放矢,這話必然是說給某個人聽的,是誰呢?

    隻見陸佳人和陸宜人都低著頭,黎婉麵色尷尬,梅姨娘一雙眼轉來轉去,二姨太的臉僵硬得跟剛刷了層牆灰似的:“太太這是怎麽話說……”

    陸益謙怕妻子麵子上過不去,趕緊也來打圓場:“都怪我不好,沒事說什麽對聯才引出這一車話,飯都快涼了!”

    陸太太的眼光一一梭巡過來,把眾人的反應都看在眼裏,要笑不笑的:“人年紀大了,難免愛瞎操心。既然你們都說不會,那是最好。明天就是三十了,早些吃完飯,該布置祭祖的事情。”

    一頓好好的飯,吃到後來人人都味同嚼蠟,簡直白瞎了廚子的手藝。

    飯罷後,二姨太帶著陸宜人和陸佳人先告退了。梅姨娘服侍陸太太去小佛堂,留下陸明夷與大哥大嫂麵麵相覷。

    這事乍看起來有些像是針對著妻子,陸益謙趕緊勸慰道:“上有父母在堂,幾個妹妹的婚事怎麽輪得到哥嫂操心。母親就是隨便發表一下議論,你可別放在心上”

    黎婉的性格活潑,被發作了也不惱火,隻是白了他一眼道:“你說母親隨便發議論,我就不能同意,母親是這樣的人嗎?我當然知道不是衝著我,這是誰又亂說話,倒把我夾在裏頭倒了個小黴。”

    聽著哥嫂討論,陸明夷倒是有了點頭緒:“你們沒見今天二姨娘臉色不對麽,我猜,大嫂這迴八成是被二姨娘給連累了!”

    這頭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猜測著,西樓的廂房裏卻是已經鬧開了鍋,陸宜人一迴房就板著麵孔,任誰跟她說話也不理會。

    二姨太剛受了一頓敲打,哪裏還有心情去哄她,隻顧發著牢騷:“你們看看,看看呀!我嫁進陸家門快二十年,就跟老媽子一樣,一點地位都沒有。你們姊妹倆都長那麽大了,就算不念著我辛辛苦苦伏低做小,也該看你們的麵子,給我留點臉吧!”

    這些話打從兩人小時候二姨娘時不時就要翻出來說一遍,換湯不換藥,陸佳人聽得膩也膩

    死了:“姨娘,你就少說兩句吧!耳朵都快起繭子連。母親又沒有說什麽,隻說不允許陸家的女孩去做妾。你聽著心虛了?”

    她說者無心,二姨太一下就跳了起來:“做妾怎麽了?你媽就是給人做妾,你現在是指著和尚罵賊禿啊!”

    “好哇!人家養女兒,我也養女兒。人家的女兒是一心替媽爭氣,我的女兒一天到晚就想著坍我的台!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啊!”二姨太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翠娥忙不迭把手絹給遞過去,卻被一把推到了邊上。

    陸佳人眼看婚期要到了,正是不能得罪陸太太的時候,此刻聽著二姨太又哭又鬧不免煩躁起來:“我還不算給你爭氣啊!不爭氣能把家楨搶到手嗎?我這沒幾天就要結婚,你吵吵嚷嚷不嫌晦氣啊!”

    二姨太正待辯駁,一直沉默的陸宜人終於爆發了,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對妹妹道:“你別多心,你是媽爭氣的女兒。不爭氣的是我,在家裏做了這麽久的老姑娘給她坍台了。本來想著給人做妾好歹能換幾個大洋,沒想母親發話把這條財路也斷了,她能不怨嗎?”

    “什麽?媽你讓二姐去給人做妾,你不會跟母親都說了吧!”二姨太辦事一向橫衝直撞,陸佳人卻是有腦子的,馬上就想到了吃飯時陸太太那一頓夾槍帶棒,明顯就是衝著她來的。當即跺著腳道:“媽你是老糊塗了啊!”

    二姨太簡直不能相信,自己一片好意居然換來了女兒這樣的對待:“我辛辛苦苦把你們拉扯大,你們就是這麽報答我的?做妾怎麽了,做妾也有出息的,沒用的女人就算成了大老婆也是受氣的命。”

    陸宜人的眼淚一直在眶內打轉:“我知道我沒用,你不必口口聲聲指著我。打我一落草你就不喜歡我,為了討好祖母,你任憑她給我定了那樣一樁親事。行,我認命,可王少爺死了。他是我害死的嗎?可我就要被指責成克夫命,掃帚星。我已經什麽都不求了,隻求安安靜靜過日子,你還是不放過我。孫經理欠了人家錢,你就要拿我去償債。大家都是陸家的女兒,難道隻有我天生命賤?”

    在陸家,陸宜人一向是個沉默的存在。她長得不出挑,不如三妹會討人喜歡,更不如四妹天生尊貴。所以她隻能閉上嘴巴,不去要求,不去挑剔,以為這樣就可以換迴一點可憐的自尊。

    可一切都是假的,舅舅跟姨娘說,他欠了一大筆賭債,再不還隻怕有性命危險。反正她已經是個老姑娘了,讓姨娘去鼓動陸太太把她嫁給人家做妾,好大大收一筆聘金。

    這就是她的生母,這就是她的親舅舅!

    麵對這意料不到的反抗,陸佳人和二姨太都驚住了。好愣了有半晌,二姨太揚手照著二女兒倔強揚起的下巴就抽了下去:“你這個死丫頭,什麽欠錢償債的?是不是你去找太太嚼舌根了?害死了你舅舅,你能得什麽好!我說太太怎麽突然說起妾不妾的,你又不是從她腸子裏爬出來的,以為她真心疼你呢,她這是要給我顏色看。等你老死在這個家裏,我看誰還能替你做主!”

    二姨太一巴掌下去,陸宜人的臉馬上就紅腫起一片。可她卻硬是站在原地一聲不吭,隻是深深地望著生母和妹妹,直看得她倆都有些發毛,才慢慢向門外走去。

    那眼神滿含著淒涼和怨恨,讓陸佳人內心不安,隻是剛喊了一聲二姐,就被二姨太粗暴地打斷了。“你喊她做甚,讓她去,有本事幹脆死在外麵不要迴來了!”

    陸佳人看著猶在搖晃的門扇,又看了看正在氣頭上的二姨太,恨恨地甩手道:“你們鬧吧,我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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