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齋從袖帶裏取了一粒碎銀拋了過去。


    看門老頭兒接了在手裏掂量著,麵上的笑不由再殷勤了些。


    轉頭往外走時,忍不住又往迴瞥了一眼。


    白袍仙君已經走到院中,恭恭敬敬地與那鄭夫人行了一禮。


    想起方才這人乍然出現在自己麵前時,那一瞬間心提到嗓子眼的感覺,老頭兒不禁搖了搖頭。鄭家這閨女他經常見,雖說見一迴都要傻一迴;可這位白袍仙君,卻比那閨女要更……


    怎麽說來著?


    那就是天邊端著的雲,雲落了地,那是要挨千刀的。


    他方才在前邊領路,就這麽一會會的功夫,渾身上下就出了一身汗。這仙君氣勢也忒怕人了,黑黢黢的眼睛一掃過來,他便忍不住兩股戰戰。


    就這樣一人,居然對著鄭老先生與他夫人恭恭敬敬的,老頭兒還從未見過對凡人如此的仙士——


    那些仙士哪個眼睛不是長在頭頂上?


    甭說其實氣勢這般嚇人的仙君,便是那些道鋪子裏的店小二,看到他們經過,還要揮手驅趕呢。


    老頭兒納悶著走了,屋內鄭齋和王氏卻已經圍著圓桌坐下了。


    仆役忙不迭端茶送水上來,鄭菀靜陪末座,山山在她旁邊轉了會,見阿姐不理他,便淚眼汪汪地衝到王氏懷裏了。


    “道君!道君!你讓阿萬做的事——”


    阿萬像閹割的公羊一樣,發出一聲慘叫便說不了話了。


    隻睜著一雙死板板的眼睛拚命瞪這位白衣飄飄的道君。


    鄭菀也瞪。


    崔望視若無睹地將手中提了一路的東西放到圓桌上,嘴角一抿,抿出股微微的不自在。


    “這是本君,”他似是意識到不對,立刻改口,“我從冰沐城特地為伯父購來的澄泥硯、徽墨,以及一套昭奚狼毫;還有這——”


    他將一個長形的檀木盒,推到了王氏身前:“——是為伯母準備的。”


    “希望兩位歡喜。”


    白衣青年說完,下頷線便忍不住緊緊蹦了起來,上半身直挺挺地坐著,眼中透露出自己都察覺不出的忐忑。


    “歡喜,自然歡喜。”


    王氏伸手接了過來。


    若來的是位圓滑世故、長袖善舞之人,她還不至這般,說起來,上一迴與崔望接觸,還是鄭菀在凡間的生辰那日。


    彼時這位仙君高高在上,賀完生辰便走,兩人也未來得及說上話,唯一留下的印象,便是其俊美無鑄,孤高冷傲。


    此時再看,哪裏是孤高冷傲,分明是個情竇初開、不善言辭的青澀兒郎。


    “仙士客氣了。”


    “伯母可打開看一看。”


    王氏果然打開看了,長盒內臥著一副精致又不失典雅的紅寶石頭麵。


    最讓熨帖的是,這副頭麵明顯是靜心挑選過的,用料不十分珍貴,於她一個凡人而言,戴上不算打眼,可做工卻是頂尖,其上鑲嵌的琺琅嵌絲工藝,巧奪天工,小小一朵牡丹,欲綻不綻,委實美極。


    一位仙士,可肯設身處地花下這番心思,足見其不是沒心的。


    “伯母可叫我離微。”


    “離微?”


    王夫人試探般叫了一聲,見這位白衣修士麵上無有一絲勉強,嘴角的笑意立時濃了些,“不若叫賢侄罷。賢侄也不必見外,叫我一聲伯母便是。”


    “伯母。”


    崔望從善如流。


    “曖,曖。”


    王氏笑得眼角的魚尾紋拉出一道長長彎彎的褶子。


    鄭齋在一旁,看得內心是潮浪翻湧——


    當然,麵上依然是肅穆端容的。


    他記憶中的崔望,還是從前那個高高在上冷情淡漠的國師,一劍可斷山海;可眼前這個,卻仿佛冰冷的佛像活了過來。


    這感覺,十分之微妙,難以形容。


    “仙士這迴上門,可是有要事?”


    鄭齋並不接禮物,也並不改口。


    “卻有要事。”


    崔望無視鄭菀的眼神,起身便朝鄭齋與王氏一揖到底,“侄兒想續從前愽淩崔氏與滎陽鄭氏之約,願與鄭氏菀娘締結一世婚盟,共偕白首。”


    “從前愽淩崔氏,與滎陽鄭氏之約早便作廢,仙士不記得了麽?”


    圓桌上尚攤著蒼欄報,報上曆數著玉清門盡歡真君與歸墟門離微道君之間發生的二三事,從露水情緣,到難分難舍,其蕩氣迴腸、恩愛曲折,足足可以在凡間排上十幾場戲。


    “記得。”


    “阿耶——”


    鄭齋伸手擋了擋,阻止鄭菀的話,直直看向崔望:“記得的話,仙士,為何還要與我家菀菀締結婚約?”


    他問得鄭重,崔望也答得鄭重:


    “自然是——”


    鄭齋猛地站起,椅腳滑過地麵發出一聲生澀的滑音,一下打斷了崔望的迴答。


    “仙士可方便與我來一下書房?”


    這是要單獨聊了。


    崔望一頷首,跟著站起:


    “伯父,請。”


    兩人一前一後地往西側的小書房去,鄭菀這才發現,崔望居然比阿耶還高了半個頭。


    阿耶在男人中,已經算是高的,可崔望還要高一些,身形挺拔,流雲似的袍擺被風吹得輕輕蕩起,露出其下潔淨如雪的靴履。


    “菀菀,”王氏拍了拍她手,“你自小主意大,告訴阿娘,怎麽想的?”


    鄭菀將腦袋膩進她懷裏:


    “阿娘……”


    她鼓了股腮幫子,一會便像泄了氣似的:


    “我也不知道。”


    許是需常年在外撐著,女兒已經許久沒有露出這般模樣了。


    王氏摸了摸她腦袋,眸中露出一絲懷念:


    “菀菀,你阿耶自小便沒有母親。”


    “恩?”


    鄭菀抬起頭,不意母親為何會提起這事,“阿娘想說什麽?”


    “這位仙君,倒讓阿娘想起你那時的阿耶。”


    王氏嘴角綻開抹笑,“你阿耶啊,也是個傻的。”


    “那年重陽菊宴,他一眼便相中了我,那時他剛入國子監進學,還未獲功名,家中隻有腿腳不便的老父,唯一能替他相看說和的,還是隔房的嬸娘,隻可惜,也遠在滎陽……你阿耶啊,便憑著一腔孤勇,帶著一位媒人直接來叩我琅琊王氏的門,要求娶王氏嫡女。”


    “我琅琊王氏傳家何止百年,一位愣頭青大喇喇上門,哪裏會答應?當即,便被我阿耶打了出去。”


    王氏說起舊事,麵上還有嬌羞之感。


    鄭菀第一次聽阿娘提起舊事,忍不住催:


    “後來呢?為何又成了?”


    “你阿耶跟我阿耶死磕上了。”


    王氏眯起眼睛,“他日日登門,甭管京內人如何說,直把我阿耶攪得煩不勝煩,後來,我阿耶幹脆將我喚出來,問:琅琅,這人,你可歡喜?”


    “阿娘便應了?”


    “自是應了。”


    王氏一臉唏噓,“這凡人界,待女子尤為刻薄,上要供奉公婆,下要撫養兒女,一個不慎,一生都要在苦水裏泡著。”


    “你阿耶待我之心赤忱,論理……這些話,阿娘原不該說,也不能讓你阿耶知曉。”


    王氏一下一下地撫著女兒柔軟的發絲,聲音低而軟,“你阿耶總當我是被他一番赤忱之打動,可其實,真正的原因,不過是因你阿耶母親先逝,公爹又腿腳不便、不大愛出現在人前,我一嫁過去,便能當家做主。至多——不過是郎君無甚出息,可有我王氏幫襯,也能舒舒坦坦地過一輩子。”


    “阿……娘?”


    鄭菀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這個在她印象中素來柔軟如水的阿娘,竟然會有這等心思。


    “後來,阿娘這一顆心啊,才漸漸給你阿耶捂軟了。”


    王氏道,“阿娘生你時壞了身子,再生不出了,原打算張羅著納個妾,卻被你阿耶阻止了。他那時看我的眼神,便跟這位仙士看你的一樣。”


    “所以,阿娘才那般熱情?”


    王氏一臉理所當然:


    “自然。我待他熱情些,至於你阿耶——自會去當個黑臉兒。”


    “……”


    鄭菀豎起了大拇指:“阿娘,你真厲害!”


    “不過……誰說我會和他好的?”


    王氏捏了她鼻子:


    “你自己沒看你自己那眼神?跟狗見了骨頭似的,直勾勾的,生怕人跑了!”


    “阿娘!哪有人這般說自己女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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