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味樓掛了燈籠,結了彩綢,一派喜慶氣象。餐廳裏擺了壽案,貼了壽聯。朱開山六十六大壽的宴席好不隆重。

    已經酒過三巡,紹景有些醉了,朝朱開山說:“老爺子,作為晚輩,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他指著頭上的電燈說:“這是什麽?”那文說:“電燈唄,這還用問,你是喝大了。”紹景問那文說:“電又是從哪來的,你知道嗎?”玉書接上說:“你問我呀——發電廠!”紹景問玉書說:“發電廠是怎麽發電的?”玉書說:“蒸汽渦輪機唄。”紹景又問道:“蒸汽從哪來?”秀兒說:“這俺知道,蒸汽,不就是水開了,冒的那股氣嗎?”紹景說:“水又是用什麽燒開的?”朱開山迸出個字:“煤。”紹景高興地一拍桌子說:“煤!對,老爺子高見。眼下,是工業時代,幹什麽都少不了煤,無論是建城市、開工廠,你說哪樣……”

    朱開山搖搖手笑著截住他,說:“紹景,聽明白了,你這是繞著彎說開礦,勸我投資,對不對?你們開煤礦,朱家什麽事都不做說不過去,這樣吧,我這麵搭上個傳傑給你做個幫手,於情於理總可以了吧!”紹景說:“老爺子,你不要小看了開煤礦這件事。中國有三大煤礦,撫順煤礦現在叫日本人搶去了咱不說,熱河的開灤煤礦,山東的棗莊煤礦,你知道都有哪些人入股嗎?說出兩個你都能嚇得一跟頭——黎元洪、徐世昌,人家可都是當過民國大總統的人物啊!”朱開山笑了笑說:“這樣的大人物咱比不了。”紹景說:“那咱就講小人物,咱這條街上的大小掌櫃們和民國大總統比應該是小人物了吧!可是這一迴哪個不是擠著搶著要入夥辦山河礦。傳傑,俺三哥,在你眼前更是個小人物了吧?為了辦礦,他把四味樓都押上了……”朱開山一驚說:“你說什麽?”紹景一下子反應過來,知道自己說漏了嘴,支吾著說:“我是說啊……三哥,那天你怎麽和我說的?”

    傳傑趕忙接過話頭說:“爹,那天,大夥們一塊商議投資開辦山河礦,我說這事得問問俺爹,俺爹要是答應了,哪怕是把四味樓押上都沒有問題。”傳傑又轉向紹景說:“紹景,俺爹沒答應這個事,你能這麽胡說嗎?”紹景尷尬地笑了,說:“喝多了,喝多了。老爺子,我自罰一杯。”

    生子不知從什麽地方跑過來,擎了個杯子說:“爺爺、爺爺,我來敬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紹景說:“生子,你這套詞好是好,就是太舊了點。”生子小脖一梗說:“嫌乎舊了,那俺就來個新的,昨晚才學的。”那文說:“生子,一邊去。這不是你說話的地方。

    ”生子不聽那文的,指著朱開山,開口說道:“這個老頭不是人。”滿桌子的人全驚了,街麵上的賓客們更是唬得合不上嘴。隻聽生子又說:“他是神仙下凡塵。”大夥笑了,齊讚生子聰明。玉書說:“下麵呢?”生子說:“孫男嫡女全是賊。”大夥又愣了,紹景說:“生子,你把自個兒都罵了!”生子做了個鬼臉,抓過個壽桃來,朝朱開山跪下,獻上壽桃,大聲說:“偷來蟠桃獻至親!”眾人無不笑得前仰後合,齊聲稱讚。秀兒問生子說:“生子,你跟誰學的呀?”文他娘說:“還能跟誰學,你嫂子唄。”桌上的人又笑了。

    壽宴興盡,幾個子女簇擁著朱開山和文他娘,將老兩口送進房間。見兒女們走了,朱開山說:“文他娘,你沒覺著,四味樓開始晃蕩了嗎?”文他娘說:“你是喝多了,腳底下發軟。”朱開山說:“你不信是不是?睜大了眼,走著瞧吧!”

    傳傑、那文、秀兒、玉書又悄悄進了傳傑的屋。傳傑說:“老爺子是鐵了心不摻和開礦的事了,下麵咱怎麽辦?”秀兒說:“早點把抵押四味樓的事和爹說了吧,本來這事咱辦得就欠思量。”玉書抱怨道:“什麽都不怨,就是咱爹老了!”那文說:“眼下是不大好收場了。咱爹也怪了,這麽好的事情怎麽就醒不過腔來了呢?”傳傑說:“我看,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瞞下去,不和咱爹咱娘說,也不能和大哥說,大嫂,你看這麽辦行嗎?”秀兒插嘴說:“瞞,瞞到哪天是個頭啊?”那文說:“老三的主意我看行!秀兒不是問哪天是個頭嗎?隻要咱們幾個不走漏風聲,老爺子要弄清底細也得個時日。到那時候煤礦辦起來了,紅火了,整天成大包的銀子往家裏進,老爺子能不高興?到那時候就是個頭!說不定,老爺子還能擺上酒席感謝咱們有先見之明,押上了大賭注呢!”

    那文迴了自己屋,傳文問她:“你跑哪去了?”那文說:“不是送咱爹咱娘歇息嗎!”傳文說:“我看你變了。”那文說:“是老了,還是少麵了?”傳文指了指那文的胸口說:“是你的心變了。你成天和傳傑都鼓搗什麽?當我不知道?”那文啐他一口說:“什麽意思?還我和傳傑鼓搗什麽,你們不在家這些天,有些事情,我們不得在一塊商議商議啊?到你那張臭嘴裏就成了鼓搗,呸!幸虧你們是親兄弟,要是換成了別人,你還不知能噴出什麽糞來!”傳文說:“你別瞎扯乎,老實說,傳傑是不是把四味樓抵押了?”那文心裏一驚,卻故意頂著傳文的臉說:“對,抵押了!還賺了十大包銀子,都叫我和傳傑藏起來了,藏哪了,就不告訴你,除非你把

    我這口牙都敲碎了。”

    傳文碰了一鼻子的灰,轉過身一個人訕訕地脫衣上床。那文寬了衣服,湊到他身邊,臉上堆著笑說:“我看你這些日子瘦了,也黑了。”傳文說:“勞累唄,迴老家又修房子,又開墳壙。”那文說:“今晚上,就讓我好好犒勞犒勞你。傳文,自個兒的老婆能和你二心嗎?”傳文聽著老婆的話,心裏那點兒不快像給熨平了,不覺心花怒放,和那文溫存著。那文順勢說:“就算老婆做了點兒背著你的事,你也不該往心裏去。”傳文推開她說:“這麽說,你到底還是做了背著我的事?”那文笑著說:“你說呢?誰的心裏還沒藏個小茶壺?”傳文搖頭說:“不行,你得把那個小茶壺打碎了,我看看裏麵是什麽?”那文說:“不用看哪,裏麵裝的東西,都是為了你,為了咱這個家。”傳文說:“這個話怎麽講?”那文說:“朱家的產業,將來還不是你朱傳文說了算啊!”傳文說:“對呀,這趟迴老家,咱爹把這話挑明了。”

    第二天一清早,玉書摸到後院,見秀兒在幫著夥計們擇菜。玉書湊過去說:“二嫂,你可真勤快,一大早就在這了。走,有件事和你說。”說著拽起秀兒就走。秀兒說:“你和我說明白幹啥啊。”玉書說:“迴屋換件衣服,今兒我領你上俺學校看看。”秀兒說:“俺又不是孩子,上學校去看什麽?”玉書說:“老在家待著,你就不悶?散散心唄!”

    秀兒答應了,迴屋換了那件傳武捎迴來的旗袍,跟著玉書喜氣洋洋地往外走。那文從餐廳裏出來,招唿著說:“秀兒,真打扮成官太太了,上哪兒這是?”秀兒笑著說:“玉書叫俺和她上學校去。”那文說:“上那去幹什麽?”玉書笑著說:“請秀兒去當老師。”秀兒說:“別聽她的,就是去看一看。”那文說:“好啊,出去走一走,比憋在家裏強。”

    傳文也起來了,遇見玉書和秀兒,狐疑地看著她倆,嘴上打了招唿,心裏又犯了嘀咕,一轉身進了爹娘的屋。傳文見爹娘都在,壓低了聲說:“爹、娘,俺有件事不得不說給你們聽了。”文他娘說:“一大早,什麽事?你這麽驚兮兮的。”傳文說:“爹、娘,傳傑他們指定背著咱們做了什麽事!”文他娘說:“至於嗎?抵押四味樓的事,傳傑昨個不都說明白了嗎?”傳文說:“昨晚上啊,那文告訴我,她和傳傑他們有背著我的事。她可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這不叫人劃魂嗎?”

    朱開山問傳文說:“老大,你看這個事怎麽辦?”傳文分析道:“老三是不能改口的;那文說,除非把她的牙都敲掉了,才

    肯說出實情;玉書和老三是一條心,咱也別想了。”朱開山說:“你到底是什麽主意吧?”傳文說:“爹,就眼下來看,能開口說出實情的,我看也就是秀兒了。”文他娘說:“那我去問問秀兒?”傳文說:“你等等吧,我剛看見玉書拽著秀兒出了門。你想想,秀兒的脾氣哪裏是這樣的,不知道什麽事情呢!”

    學校音樂教室外麵的走廊上,秀兒透過窗戶向教室裏凝望著。教室裏老師正在彈著琴,教學生們唱一首舒緩而又憂傷的歌曲。老師唱一句,學生們跟著唱一句:你知道你是誰?

    你知道年華如水?

    你知道秋風吹來多少傷悲?

    吹啊,吹啊……

    秀兒聽著不覺淚水漣漣。玉書從另一個教室走出來問:“怎麽了,二嫂?”秀兒輕聲道:“這叫啥歌啊?”玉書說:“歌名叫《問》。”秀兒說:“問啥呢?”玉書說:“你沒聽那詞嗎?問的都是人這一輩子該怎麽過。”秀兒說:“該怎麽過,咱自個兒說了算嗎?”玉書說:“怎麽說不算?咱就得說了算!”秀兒搖搖頭,深深地歎了氣。

    秀兒和玉書從學校迴來。那文匆忙迎上去說:“秀兒,早上你剛出去,咱娘就找你來了。”玉書說:“什麽事?”那文壓低聲說:“八成是問抵押四味樓的事。”秀兒說:“不會吧?要問也得問你和傳傑呀!”那文說:“反正你小心點兒,打死也不能說!”秀兒說:“知道了。”

    秀兒和玉書兩個人上了樓,進了秀兒屋,卻見文他娘正坐在床邊,傳文站在一旁。秀兒和玉書都是一愣,玉書說:“娘,你怎麽在這兒呀?”傳文說:“玉書,你領秀兒上哪兒去了這一天?”玉書說:“俺領二嫂上學校去看了看。”文他娘說:“都看見什麽了?”秀兒說:“娘,也沒啥好看的。就是看看孩子們跑操,聽聽孩子們唱歌。”

    文他娘瞅見秀兒身上穿著那件時髦的旗袍,冷冷一笑說:“你這身衣裳倒是挺鮮亮的,才買的嗎?”秀兒說:“是那天傳武帶迴來的。”文他娘說:“哦,我當著就娘疼你,原來,傳武心裏頭也裝著你呀!”秀兒說:“娘,俺知道啊!”文他娘站起身來圍著秀兒轉了一圈,說:“你還知道呀?娘當你不知道呢!”玉書說:“娘,看你說的。”文他娘說:“你怎麽能把那麽大的事瞞著娘啊?”玉書說:“娘,二嫂把什麽事瞞你了?”傳文說:“老三媳婦,咱娘是問秀兒呢!”秀兒說:“娘,你要問啥事?”文他娘說:“娘要問什麽事,你自個兒清楚!”

    那文

    從外頭進來,高聲笑著說:“哎喲喲,他二嬸,你什麽時候置了這麽件行頭!娘,瞅上去她像不像畫上的人?”文他娘說:“閉嘴,我問秀兒話呢!”那文說:“娘,天又沒塌,地也沒陷,你幹什麽還板著個臉?”傳文說:“那文,你先出去好不好?”那文說:“俺們娘們在這一塊說話,你算幹什麽的?還叫我出去!”

    文他娘說:“老大媳婦、老三媳婦,你們倆都給我出去。”那文說:“娘,什麽要緊的話?還避著俺倆。”玉書說:“是啊,有什麽話叫我們也聽著唄?”文他娘眼睛一瞪說:“出去,聽沒聽見?”

    那文、玉書隻好灰溜溜地退出去。文他娘說:“秀兒,跟娘老實說,四味樓到底押出去沒有?”秀兒訥訥地說:“本來俺是和他們扭著的。”文他娘說:“後來呢?”秀兒說:“後來俺就扭不過他們了。”文他娘問道:“到底把四味樓抵押了,是不是?”秀兒低頭不語。傳文說:“秀兒,還是和娘說實話吧,在這個家裏,娘心裏最疼的不就是你嗎?說吧,反正帶頭的肯定不是你。”秀兒隻好開口說:“他們說開煤礦能見著大利,還說,娘和爹迴來了也能答應這件事。”文他娘叫一聲說:“祖宗啊,你們這些小祖宗啊!朱家就敗在你們手上了!”她一跺腳衝了出去。

    屋外頭,那文和玉書扒著門縫,聽了個清楚。見文他娘出來,兩人忙攔著說:“娘,你聽俺說,聽俺說啊……”文他娘徑直朝朱開山房間走,扔下句話:“說,說什麽?說個老勺子吧!一群小祖宗!”

    那文進了屋,氣唿唿地質問秀兒說:“都說好了的事,你怎麽就挺不住?”秀兒說:“背著爹娘做事,俺本來就不讚同!”那文指著秀兒的鼻子說:“你呀,要是在王府裏頭,辦這種糊塗事,往輕裏說,也得割下舌頭。”秀兒也不示弱說:“那重了呢?”那文咬著牙根說:“重了,重了就哢嚓你的頭。”玉書進來說:“說這麽難聽幹什麽?走吧,先看咱爹怎麽發落吧!”

    傳傑已經聽了信,灰溜溜地進了爹的屋,當廳低頭站著。朱開山悶頭喝著茶水,隻做沒看見,也不搭理他。傳文湊上前說:“爹,老三來了。”朱開山還是自顧自地品著茶。傳傑穩不住了,說:“爹,俺錯了。俺應該把抵押四味樓的事和你實說。”朱開山說:“文他娘,我說咱這四味樓要晃蕩,你還不信,怎麽樣?”傳文問傳傑說:“老三,這事是誰做的主?”傳傑說:“我先是和大嫂、二嫂還有玉書商量了……”朱開山打斷他說:“問你是誰做的主?”傳傑說:“是我,和她們沒關係。”

    朱開山朝傳文說:“老大,咱們沒看錯,他辦事情腳底下不是少點兒根基,是壓根就沒有根基!”傳文說:“老三,你膽子也忒大了,能不和咱爹咱娘商量,就把四味樓抵押進去嗎?”傳傑辯解說:“大哥,這不叫膽大,是看準了時機要把咱家的產業做大。紹景那些話沒錯,現在這個工業時代,煤炭確實非常重要,哪一行哪一業缺了它都不行!”朱開山說:“我不聽你們那些夢話,爹不是糊塗人,不讓你們跟著去開礦也是思量來思量去了的。你大嫂那天不是問,我為什麽阻擋你們開煤礦嗎?傳文把她們都給我喊來!”那文、秀兒、玉書早在門外聽著呢,沒等傳文喊,就一個個蹭進來了。

    朱開山說:“那天不是問我為什麽阻擋你們開煤礦嗎?今天我和你們一五一十地說。第一條,闖關東的人成千上萬,有幾個闖到咱家這個份上了?有飯莊,有貨棧,滿哈爾濱,誰不知道四味樓和朱記貨棧?咱家在闖關東的人家裏,可以算是百裏挑一、千裏挑一了。我是滿足了,你們呢?也該滿足吧?”傳文說:“爹,俺是知足了。老三,你呢?”傳傑不放聲。

    朱開山繼續說:“這第二條,老話說,有多大的碗吃多大量的飯。你們開過煤礦嗎?聽別人一吆喝,腦瓜子一熱,就要開煤礦了!這不是癡人說夢嗎?還有第三條,開煤礦是能發大財,可是你們想沒想到閃失啊?把四味樓抵押進去,一旦煤礦倒台了,咱這個家怎麽辦?我和你娘都是土埋半截子的人了,不想什麽大富大貴,可是也不想叫你們再受窮遭罪啊!我和你娘要護住這片產業,要把它留給你們,你們再把它留給你們的兒孫。做爹娘的這麽想,還有什麽不對嗎?你們怎麽就不體諒做爹娘的這片心腸呢?”朱開山直說得淚光閃爍,屋裏鴉雀無聲。

    傳文把娘扶到椅子上坐下,迴身說:“老三,咱爹的話你都聽見了吧?你還有什麽反駁的話?”傳傑抬起頭說:“爹,我想喝口水。”朱開山說:“就喝我這碗吧,剛沏的,今年的龍井。”傳傑上前一仰脖,把一碗茶水全喝了。朱開山說:“說吧,看來你是攢了一肚子的話啊?”

    傳傑囁嚅了一下,終於開口說:“爹,你老了,真的,你老了……”傳文聽了,皺眉打斷他說:“咱爹才六十六,你就說咱爹老?”傳傑不接傳文的茬,繼續說:“爹,咱怎麽能滿足呢?就這麽點家產就滿足了?你怎麽不和那些比咱們強的人家比?全世界都知道開煤礦是賺錢發財的事,你卻說,有多大的碗吃多大量的飯!煤礦我是沒開過,可是不明白的事,不是可以跟別人

    學嗎?還有,從我記事起,就不知道你怕過什麽,可是現在,你卻怕起了閃失,爹,當初你一個人下金場子,想到閃失了嗎?你領著俺們,從放牛溝到齊齊哈爾,又到哈爾濱,想到過閃失了嗎?沒有吧?爹,你別不願意聽,真的,你老了!”

    朱開山氣得胸口忽閃忽閃地起伏,喝道:“三兒,和你比,我可不是老了嗎?能不老嗎?一輩子豁上命掙給你們吃,掙給你們穿,銅鑄鐵打的人也得老啊!可是你爹還沒糊塗,你才剛唿號著大半天,我聽明白了,你是嫌棄你爹看不清事理了,不該再主持這片家業了,占著老佛爺的牌位,不顯靈了,擋你們的害了,是不是?”傳傑趕忙分辯說:“爹,俺沒那個意思,隻是說放開些眼界,咱家還得朝前奔啊!”朱開山問道:“那爹的話你還聽嗎?”傳傑說:“俺聽,俺聽。”朱開山說:“那好,現在,你就去把咱家的錢從山河礦撤迴來。”傳傑又不放聲了。

    傳文追問道:“老三,咱爹叫你把錢撤迴來,聽沒聽見?”傳傑說:“做不到啊!錢已經入了山河礦的賬,再說,已經都用了。”朱開山哼了兩聲說:“這不就得了,你還是不肯聽你爹的。文他娘啊,照往常,我早該火冒三丈了吧?今個兒,咱改一改,不是說咱老了嗎?咱就不打閃,也不打雷了——三兒,你不是還年輕嗎?不是眼界更開闊嗎?不是還要朝前頭奔嗎?爹不擋著你了,好不好?”

    那文一聽朱開山要說出絕情的話,趕緊上前說:“爹,你別這麽說,俺聽著心裏頭都怪難受的,不管怎麽說,俺都是你的孩子,有不周全的地方,就盡管說,可別動真氣啊!”朱開山理都不理那文,說:“三兒,從明個兒起,你就離開這個家,撒開你的小蹄子,朝前頭奔!不對,是挓挲開你的小翅膀,朝天外頭,哼著小曲,扇著涼風,高高地飛!”文他娘害怕了,朝傳傑說:“三兒,還不趕快給你爹跪下!”

    傳文上前摁著傳傑跪下,文他娘催促傳傑說:“啞巴了,趕緊認錯。”朱開山說:“不用他認錯,認了錯,我也不會改主意的。”傳傑跪下說:“爹,你打我、罵我、處罰我,我都認,就是不能讓我離開這個家。”玉書也跪下說:“爹,俺不走!”那文也撲通跪下了,說:“爹,這事說實說,也有我半張桌,俺認殺認罰,別攆他們走吧?”秀兒也跟著跪下身子說:“爹,饒了老三吧!”文他娘又把茶碗斟上水,端給朱開山說:“他爹,喝口水,消消氣吧!”朱開山接過茶水,見眾人們還一個勁地勸他,他氣得捏著茶碗,顫抖著說:“怎麽,你們非得叫我摔這個茶碗嗎?

    ”

    一家人站著的、跪著的,誰也沒動。生子背著書包跑進來,嚷著說:“爺爺、奶奶,俺餓了,快吃飯吧!”朱開山放下茶碗,揮了揮手說:“出去,出去,全都給我出去!”

    一家人沉默地吃著飯。夥計們端上來兩盤菜。文他娘說:“三媳婦,茭瓜蝦仁來了,動動筷。”玉書說:“娘,你吃吧。”生子說:“三叔,吃塊紅燒肉吧!”他站起來要給傳傑夾紅燒肉,一抬胳膊碰掉了一隻湯勺。那文喪著臉說:“添亂,撿起來!”生子蹲下來,悄悄撿起湯勺。傳傑和玉書兩口子滿腹心事,哪有心思吃飯,胡亂扒了幾口就出去了。那文也拽著生子出去了。文他娘瞅瞅秀兒,兩個人站起來隨之出去。

    傳文給朱開山又斟上一杯酒。朱開山說:“老大,這個家,你真得多出些力了,貨棧那攤子你也管起來。”傳文答應著說:“爹,明個兒,老三他們搬出去,用不用從賬上支兩個錢給他們?”朱開山說:“支吧!”傳文說:“支多少?”朱開山說:“有個三十五十就行了,他們不是翅膀子硬了嗎?”

    文他娘進了傳傑屋,見小兩口都哭喪著臉,心裏難受,說:“三兒,你怎麽想的,就把四味樓抵押上了?”傳傑說:“娘,咱不說這件事好不好?”文他娘說:“好,娘不說了。”傳傑發狠道:“娘,隻要煤礦能開起來,四味樓就不能白押。就算煤礦開砸了,我也能再掙一座四味樓!”文他娘說:“當爹為娘的沒有和兒女過不去的,你爹今個兒是在氣頭上,等他這股子氣過了,說不定哪天又好上門請你們迴來了。”傳傑說:“娘,我看俺爹真是老了,都開始怕事了!”玉書說:“是啊,俺爹是老了,放往常,他哪能這樣啊!”文他娘說:“不老他能忽兒巴想起迴老家嗎?還在你爺你奶的墳邊上,給自己挖了個墳壙子。別怨你爹吧,人到了我和你爹這個年歲,不想身後的事,那是假話!”

    那文進來說:“傳傑,你恨不恨嫂子?要不是當初我撮乎著,你也不能把四味樓押上呀?”傳傑一笑說:“恨什麽呀!到現在我也沒覺著事情做錯了。”那文說:“有這個心情就對了,不是說好事多磨嗎?出去住,肯定得吃苦,可是還得想著享大福的時候。”文他娘說:“你說話就是輕巧,享大福是哪年哪月的事啊?”那文說:“出不了今年,煤礦開起來,一旦見了利,那是三個兩個錢嗎?成千上萬的銀子就來了!”文他娘斜一眼那文,沒吱聲。

    秀兒拿了個小包裹進來,走到玉書跟前說:“玉書,這是俺的一點兒心意。”那文湊過來說:“

    什麽寶貝東西,還包起來了?”秀兒說:“俺知道,支門過日子不容易,這是俺攢下的幾個錢,玉書,你和老三拿去用吧!”玉書說:“二嫂,俺哪能用你的錢哪?收起來吧!”文他娘說:“秀兒啊,這幾個錢,你揣腰裏吧!他們再不濟,也比你強啊!”

    幾個女人各有心事地迴了屋。那文侍弄生子睡下,自己也早早地在床上歇了,心裏卻毛躁躁的不得勁。很晚了,傳文才一身酒氣地迴來,碰了碰那文說:“和你說件事。”那文氣唿唿地不睜眼,背過身說:“又喝酒了是吧?什麽大事?”傳文說:“陪咱爹少喝了點兒,你睜開眼,我和你說。”那文說:“毛病!閉著眼也知道你長了幾根胡子。”傳文說:“好,那你就閉著眼聽。和你說,往後,家裏頭,雞毛蒜皮的小事別驚動我。”那文說:“這就是大事?”傳文說:“沒說完呢!爹把貨棧也交給我了,飯莊加上貨棧,這兩大攤子事,好管嗎?”那文說:“怎麽不好管?開煤礦才稱得上是大事。”傳文不以為然:“咱爹不說了嗎,開煤礦是傻事!是癡人說夢。”那文反駁道:“咱家三兒,走南闖北什麽沒見過?那個潘紹景也是一肚子的洋墨水,他們兩個,一個人看走眼,還能兩個人都走了眼?什麽癡人說夢,滿街的商號打破了頭,入股開煤礦,人家都是傻子?”傳文說:“聽你這個意思,咱爹是傻子,是不是?”那文說:“俺沒那個膽子。要說,俺也隻敢說,咱爹是老了,的的確確老了。俺恨自個兒是個女人,要是個男的,也得跟三兒他們開煤礦去!”傳文哼一聲:“你當花木蘭得了,從軍去吧!”那文眼珠子一瞪說:“怎麽,俺要是當兵,還能差哪去啊?至少不比咱家老二差,不封個王爺,也是個鎮邊大將軍!”

    一輛馬車停在後院門口。傳傑指揮著夥計們把幾樣簡單的行李裝上車。文他娘帶著那文、秀兒和夥計們出來送行。傳傑走到娘跟前說:“娘,俺和玉書上去跟爹道個別吧?”文他娘一把拽住他說:“小祖宗,就別惹他扒皮瞪眼了,還嫌家裏鬧騰得不夠嗎?”秀兒眼淚汪汪地扯著玉書說:“都怨俺,俺不該把事情說出去。害得你們倆連個家都沒有了……”秀兒說著越哭越厲害,任誰也勸不住了,惹得那文和文他娘也紅了眼圈。

    二樓上傳來朱開山冷冷的聲音:“秀兒,別哭了。”眾人抬頭,朱開山站在二樓走廊上說:“秀兒,你有那麽個三弟嗎?爹可沒有那麽個三兒子。”傳傑忙拉著玉書跪下,朝朱開山道別說:“爹,俺走了,您老多保重!”朱開山不動聲色地說:“走吧,快走,趕緊走,早走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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