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客棧已恢複了平靜。張垛爺鬼鬼祟祟地來到貨堆旁,他四處看看,然後招招手。客棧老板悄悄走過來。張垛爺拍拍堆在上邊的兩件貨,輕聲說:“就這兩件。”暗中,兩人互摸手指。客棧老板說:“這個整兒,這個零兒。”張垛爺說:“中。”客棧老板拍了兩下手掌,一個夥計應聲溜過來。客棧老板壓低聲音吩咐夥計說:“搬後院柴房去。”夥計扛起一包,夾起一包,向後走去。客棧老板對張垛爺說:“去吧,上賬房取錢去。”二人離去。馬槽邊朱傳傑和小康子目不轉睛地看著。

    客棧老板把一摞銀元交給張垛爺,張垛爺把銀元在手中掂了掂。客棧老板說:“你不怕東家查出來?”張垛爺說:“查出來我也不認賬。一問三搖頭,就是不知道。能把我咋的?”客棧老板笑道:“你這個垛爺,吃裏扒外呀。”張垛爺說:“你別得便宜賣乖,你賺得比我多。我是拿命陪他們,這點兒錢,我該拿。”

    一早,馬幫已馱上了貨物,準備上路。張垛爺衝客房喊道:“三掌櫃的,走啦!”客棧老板出來說:“掌櫃的,這就走啊?”傳傑說:“啊,天兒不早了。掌櫃的,給您添麻煩了。”老板說:“哪兒的話呢,您是我的衣食父母哇!”傳傑說:“掌櫃的,您要這麽說的話,那我還得麻煩您。有件小事兒,想請您幫幫忙。”老板說:“您說,您說。”傳傑說:“您後院柴房裏的兩件貨,是不是還給我呀?”老板吃了一驚道:“貨?啥貨,我……”他還支吾著,小康子扛著兩件貨過來了。

    傳傑衝小康子一揮手說:“裝垛上!”老板說:“我……”朱傳傑掏出一摞銀元,遞給他說:“沒整沒零,我按我買的價給你,行吧?”又轉向張垛爺說,“張垛爺,咱走吧!”張垛爺一臉尷尬。

    傳傑去幫小康子往垛上裝那兩件貨。張垛爺一把拽住他說:“你羞死我了!”傳傑笑了說:“張垛爺,這怪你呀,早起裝垛的時候你也不數數,少兩件貨你都不知道。”張垛爺說:“你……把這批貨送迴到哈爾濱我再也不幹了,連這趟的工錢,也由你三掌櫃的看著給吧。”

    馬幫走進一片森林。雪深沒膝,人馬艱難前行。一趕馬幫的夥計問張垛爺說:“咋鑽老林子裏來了?”張垛爺說:“三掌櫃的說要抄近道嘛。”夥計說:“這多不好走啊!”朱傳傑和小康子走在馬幫的前頭。小康子說:“三掌櫃的,這條路不行啊!”傳傑猛地迴身,喊道:“張垛爺!你過來!”張垛爺急步趕了過去。傳傑說:“張垛爺,這路咋這樣啊?”張垛爺說:“你說抄近道嘛

    !”傳傑說:“我說?你是垛爺,路咋走你該拿主意!”垛說爺:“你急著要迴去趕行市,我能不聽你的嗎?我欠你的情,我還能再駁你嗎?”傳傑說:“你欠我啥情了?我說你啥了?你這是坑我害我!”張垛爺唉了一聲說:“我他媽的啥也不是了!”傳傑說:“你說,現在咋辦吧?”張垛爺說:“隻有返迴去,還走大道。”傳傑說:“你還讓我睡大野地呀?”張垛爺說:“山下有人家,咱可以住一宿。”傳傑想了一下說:“好吧,你們先在這等著。小康子,你跟我去探探路,看看前邊還能不能走。能走就走,不能走,迴!”朱傳傑和小康子向樹林深處走去。

    張垛爺對馬幫喊道:“歇了!歇了!”一夥計走到他身邊問:“張垛爺,你又要熬鷹啊?”張垛爺說:“這迴可是他自己熬自己。”突然傳來小康子驚恐的喊聲,張垛爺緊張地站起循聲跑去。

    原來傳傑路不熟,跌進一個很深的大陷坑。陷坑裏布著鐵釺子,看樣是獵戶們獵老虎用的。傳傑的腿已被釺子紮出血。張垛爺向傳傑喊道:“別動!千萬別動!那都是毒釺子!”又對身邊的人說,“快!都解下腰帶!”大家應聲解下腰帶。

    朱傳傑終於被眾人拽出了陷阱。他左小腿已被釺子刺傷,血染紅了棉褲。小康子抱住朱傳傑大哭道:“三掌櫃的……”張垛爺一把推開他罵道:“去你媽的!還沒到你哭喪的時候!把他腰帶解下來!”小康子止住了哭聲,忙解開綁在朱傳傑身上的腰帶。

    傳傑說:“張垛爺,我要是不行了,求你把貨帶迴去……”張垛爺罵他說:“都啥時候了,還放這種沒有味兒的屁!”說著,他把自己綁腿上插的匕首拔下來,麻利地割開了朱傳傑染血的棉褲腿,一直割到大腿根兒。朱傳傑的小腿肚上有個血洞,血還在流淌。張垛爺扯過小康子手中的一條腰帶,把朱傳傑的大腿勒住,把腰帶兩頭又遞給小康子和一個趕垛子的夥計,說:“拽!狠狠地拽!”小康子和那個夥計狠狠地拽住,紮緊,朱傳傑的大腿被腰帶緊緊勒住。張垛爺伏下身去,用嘴吮吸傳傑小腿肚子上的傷口,連連吐出一口口發黑的血。他又抓把雪塞到自己嘴裏,然後吐掉,又去吮他的傷口。

    找到一家農舍後,眾人把朱傳傑抬到炕上。傳傑已昏迷不醒。張垛爺對一個趕垛子的夥計說:“快去村北頭,把馬瞎子找來!就說我張咕咚請他!”那夥計應聲出屋。

    小康子守在傳傑身邊抹著眼淚。張垛爺說:“哭啥呀?你哭頂個屁用啊?”小康子擔心地問:“張垛爺,三掌櫃的他……”張

    垛爺歎了口氣說:“唉,就看他的福分了。也算他有造化,就紮了一個眼兒,要是身上再紮兩個窟窿,那神仙也沒轍了,咱就得給他料理後事了。這阱啊,是專門對付老虎的。獵戶怕老虎在阱裏折騰,釺子上都掛了毒;為了要留張好虎皮,釺子戳得少,也細……”

    這時,夥計領馬瞎子走進屋來。馬瞎子挾著一個包,進屋便摘下眼鏡在棉袍上擦起來。張垛爺說:“瞎子,你快點兒,別磨蹭了!”馬瞎子說:“急啥呀?有你張咕咚在,還能出啥事兒咋的?”馬瞎子戴上眼鏡,走近躺在炕上的傳傑。張垛爺舉著油燈給他照亮。

    馬瞎子看了看傳傑的傷腿,又從帶來的包裏取出藥粉,灑在傷口上。馬瞎子說:“把腰帶解開吧。”小康子忙解開勒在傳傑大腿上的腰帶。馬瞎子又取出一貼膏藥,在燈罩上烤了烤,貼在傳傑的傷口上。馬瞎子說:“好了,給他蓋上被吧。”小康子問:“先生,這?這就好了?”馬瞎子說:“我這三貼膏藥貼完,他就是好人一個。”他從包裏拿出兩貼膏藥,遞給小康子說,“還有兩貼,明、後天這個時辰再貼。”

    小康子接過藥說:“謝謝了,馬先生。”馬瞎子說:“別謝我。這一準兒是張垛爺處理過了,毒性不大了,要不,就是華佗再世也難從閻王殿裏把他拉迴來。”小康子說:“馬先生,多少錢哪?”馬瞎子說:“啥錢不錢的。看張垛爺的麵子,我分文不取。”張垛爺說:“少扯!我可不欠你的情!”馬瞎子詭譎地笑了笑說:“你送我到大門口,咱倆就兩清了。”

    張垛爺和馬瞎子走到院門口。張垛爺說:“有屁快放,有話快說!”馬瞎子嘿嘿一笑說:“還是那個事兒,你把你那治感冒發燒的藥方子給我。”張垛爺說:“我就知道你,橫草不過!還是那話:門兒都沒有!”馬瞎子說:“張咕咚,這可是你不講交情了,我是為了你才救他一命。”張垛爺說:“救了嗎?他還迷糊呢!”馬瞎子說:“我保他子時一過,立馬還陽過來。”張垛爺打馬瞎子一拳說:“你真他媽的不是東西!好吧,我就破了祖宗的規矩,把方子給你。我就叨咕一遍,你可要記好了。”馬瞎子說:“你叨咕吧。”

    太陽剛剛升起,馬幫迎著太陽走去。朱傳傑和張垛爺走在馬幫的前頭。傳傑說:“張垛爺,你救了我一命,這救命之恩……”張垛爺說:“又來了!屁騷拉蛋的,說這些幹啥!”傳傑說:“我是真心的。”張垛爺說:“這話也得兩下說,你也是我半輩子見到的最仁義的東家——兩好嘎一好嘛。”傳傑說:“爺們兒,這輩子,我算

    跟你交定了!”張垛爺說:“交吧。我這人可有個外號:張咕咚——壞著呢!”

    趕垛子的夥計們唱起走垛子人的歌:

    趕垛子人哎,走四方,

    苦啊樂啊兩腳趟。

    小崽子等著吃飽飯哪,

    媳婦兒等著花衣裳,

    老爹老娘蹺腳望,

    等俺給他蓋間大瓦房……

    潘五爺和潘老大走進堆積著貨物的潘家貨棧庫房。潘五爺說:“這貨咋還沒倒騰出去呀?”潘老大說:“糟透了!賣不動啊!”潘五爺說:“咋迴事兒?”潘老大說:“媽的!被老朱家搶了先!他家老三,前十天倒迴一批貨,全出手了!”潘五爺眉頭緊蹙說:“姓朱的還真擋我的道了!”潘老大說:“爹,這貨咋整?”潘五爺說:“咋整?咋也不能爛在手裏,壓價出去!”潘老大說:“那咱不賠了嗎?”潘五爺說:“賠?這得算在他朱家的賬上!”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使獄放人。鎮三江蹲了幾天大獄,人又迴到了二龍山,土匪們大擺筵宴給鎮三江接風洗塵。

    鎮三江和鮮兒挨桌敬酒。老四舉杯說:“大掌櫃的,你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哇!”鎮三江大笑道:“那是!咱都有福!都有福!來,都幹了!”一土匪一邊為鎮三江倒酒,一邊說:“大掌櫃的,你被抓起來,可把咱二掌櫃的急壞了,差點兒起綹子劫大牢。”

    鎮三江問鮮兒說:“你這麽幹,那不把我多年的家當踢蹬了?”一土匪說:“她都去哈爾濱拉線踩盤子啦!”鮮兒說:“我聽說,你在大牢裏還挺受用。”大掌櫃說:“那可不,天天好酒好菜地供著。”鮮兒說:“真邪了門兒了,按說,你那是死罪呀!”

    鎮三江說:“是邪門兒,開頭說要砍我的腦袋,那砍就砍唄,我等著;可沒幾天,又沒動靜了,好吃好喝地就侍候上了;這不,牢門一開,說放又放了,屁事兒沒有了。到現在我還鬧不明白呢。”一土匪舉起酒碗說:“大掌櫃的,你這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來,幹了!”

    鮮兒說:“你不是說去給我買點生日禮物嗎?怎麽搶老毛子去了?”鎮三江說:“不搶他們搶誰?誰叫他們搶咱中國呢?再說,別人有那些洋玩意兒嗎?金勺銀碗,還有鑲著寶石翡翠的首飾,給你當壽禮再好不過了!”鮮兒說:“都叫老毛子搜迴去了?”鎮三江說:“哪能呢,到手的東西還能還給他們?他們追我的時候,我抽空把寶貝都埋在關帝廟的老槐樹底下了。”一土匪說:

    “哪天,咱起迴來。”

    鎮三江說:“還起啥呀,我送給了一家飯館子,那個老掌櫃的挺仁義,他管了我一頓好飯。”鮮兒說:“你這是積德行善。老天爺盯著你呢,你能全身出來,還真應了那句老話:行好得好。”鎮三江說:“對!行好得好!”

    軍營圍牆邊,劉掌櫃的兒子劉大寶從牆上跳了下來,還沒站穩,就被趕過來的幾個士兵按住了。劉大寶掙紮著說:“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找你們長官!”傳武走過來問:“咋迴事兒?”一士兵立正說:“報告連長,抓了個探子!”劉大寶說:“我不是探子!我要當兵!”傳武上下打量一下劉大寶,示意士兵鬆開他。劉大寶對傳武說:“長官,收下我吧!”

    劉大寶跟傳武走進軍營,朱傳武坐下,劉大寶也在他對麵坐下了。傳武一拍桌子說:“站起來!”劉大寶忙站了起來。傳武說:“連點兒規矩都不懂!記著,長官沒讓你坐,你就不能坐。”劉大寶喜形於色:“長官,你留下我了?”傳武說:“你要當兵?咋不到招兵站去呀?”劉大寶說:“他們不要我。”傳武說:“為啥?”劉大寶說:“他們說我歲數小。”傳武問:“你多大了?”劉大寶說:“十八!”傳武說:“十八?不對吧?我看你頂多十六。”劉大寶說:“就是十八嘛!”傳武說:“家是哪的?”劉大寶說:“那可遠了。”傳武說:“遠是哪兒呀?”劉大寶說:“雙鴨山。”傳武說:“雙鴨山?家裏都啥人哪?”劉大寶說:“啥人也沒有了。”

    傳武又問:“你叫啥?”劉大寶說:“我,我叫劉根兒。”傳武說:“你認字不?”劉大寶說:“當然。”朱傳武指著牆上貼的條例說:“唔?你念念。”劉大寶順順當當念下來。

    朱傳武說:“行啊,小子!好,我收下你了。你先到班裏磕打磕打,你要是塊料,半年後你劉根兒就跟著我!”劉大寶一挺胸脯說:“是!”打這以後,劉大寶就成了劉根兒。

    一家人正吃飯,朱傳文端來一盤醬牛肉放桌上,說:“咱家的醬牛肉賣不動,都說沒啥味兒。咱吃了吧,再放兩天該壞了。”傳傑夾一塊嚼了嚼說:“是不好吃。”朱開山說:“我看你是吃洋性了,肉還不好吃?”那文夾一塊放嘴裏說:“就是嘛,是肉就比青菜香!”

    傳傑說:“大嫂,你那是沒吃過真正的醬牛肉。有一迴,小康子領我到他三姨夫家,他三姨夫做的那醬牛肉真絕了,那才香呢。這麽說吧,我長這麽大,還從來就沒吃過那麽好吃的醬牛肉呢!”那文說:“真那麽好吃?”夏玉

    書說:“對,他也跟我說過,弄得我還直饞呢。”傳文問:“小康子的三姨夫住哪兒?”傳傑說:“城北唿蘭。”

    文他娘對秀兒使了個眼色說:“秀兒,你嚐嚐這醬牛肉。”秀兒會意,放下筷子,捂著嘴跑出屋去。朱開山問:“秀兒咋的啦?”文他娘說:“你個當老公公的,別啥都打聽。”夏玉書會意說:“啊,二嫂她有了!”那文說:“有了?她?不會吧?”文他娘說:“她咋不會?就你會?”對朱開山說,“哎,上迴老二迴來,有兩個月了吧?”朱開山說:“嗯,差不離兒。”文他娘說:“該是害喜的時候了。”

    秀兒正在鋪被褥。夏玉書笑眯眯地進來了,說:“二嫂,恭喜呀!”秀兒說:“啥喜不喜的。”玉書說:“我真為你高興。如今你有了二哥的孩子,二哥就是鐵石心腸,對你的態度也該變一變了。他要是再冷淡你,不僅家裏人不讓他,街坊鄰居們也不能讓他。”秀兒說:“好妹子,但願是這麽迴事兒啊。”玉書說:“當然是這麽迴事了!你要是生個大胖小子,二哥準能把你打板兒供起來。”秀兒臉上掠過一絲難言的表情。玉書說:“哎,二嫂,那你咋跟大嫂說,二哥迴來,你們倆連碰都沒碰?”秀兒說:“那,那咋說呀?”玉書說:“就是呀,誰還能把被窩裏的事兒都照實說出來呀?這個大嫂!”

    玉書從秀兒的房間出來,那文從黑影裏閃出來。玉書問:“大嫂哇?你怎麽鬼鬼祟祟的。”那文問:“秀兒她真的有了身孕?”玉書說:“這事兒還能假呀?”那文說:“不對呀,這麽多年傳武都沒對秀兒動心思,怎麽偏偏他迴來一趟就有了?”玉書說:“大嫂,你可真是的!人家有就有了唄,你瞎琢磨啥呀?”那文說:“她可跟我說過,老二上迴迴來,連碰都沒碰她。”玉書說:“人家兩口子的事兒,還能跟你實說呀?瞎操心!”

    文他娘也出來數落那文說:“老大家的,你真是操心不經老。秀兒懷了孩子,看你忙的,這打聽那打聽的,你想幹啥呀?”那文說:“娘,不是,我是擔心……”文他娘問:“擔心啥?”那文說:“娘,上迴老二迴來,跟秀兒好像沒那啥呀。”文他娘說:“你聽誰說的?”那文說:“我,我品出來的。”

    文他娘說:“嘖嘖,人家兩口子被窩裏的事兒,你咋就品出來了?”那文臉紅了說:“我……”文他娘說:“我說老大家的,你是不是懷疑秀兒不正經啊?跟誰搞破鞋了?”那文連連擺手說:“不!不是!”文他娘板著臉說:“老大媳婦兒,三個妯娌你老大,可別把你王府裏的毛病弄咱家來

    ,裏挑外撅地攪家不和。秀兒的事兒我全知道,你就別說用不著的了,也別亂琢磨!”

    文他娘進了秀兒屋。秀兒說:“娘,不能再裝下去了。”文他娘說:“咋不能裝了?”秀兒說:“大嫂老問我,我也不知道咋說。”文他娘說:“別理她。剛才我把她呲了,她再也不會纏磨你了。娘這迴可為你出氣了!”秀兒說:“娘,總有一天會露餡兒的。”文他娘說:“不會,下一步娘都為你想好了。”

    傳文在切醬牛肉,那文和秀兒在裝盤。自打上迴傳傑說小康子三姨夫的手藝好,傳文就留了心,讓小康子領著自己登門學了藝,迴來便在山東飯館裏打出一道新招牌菜——醬牛肉。那文隨手拿起一片塞到嘴裏。秀兒說:“你都吃多少了?還吃!”那文說:“真香。”又拿起一片遞給秀兒說,“你也吃一塊。”秀兒剛一張口,猛地想起自己要假裝懷孕,便作勢惡心起來,推開那文,跑出屋去。那文喃喃自語:“莫非真懷上了……”

    跑堂夥計進來說:“掌櫃的,又有人要醬牛肉。”那文拿起一盤遞給夥計。夥計說:“兩盤。”那文又遞給他一盤。那文說:“先生,這牛肉你是怎麽做的?味道可是真美!”傳文說:“你當我是一般的人嗎?”那文說:“你又要吹乎,不就是跟小康子的三姨夫學了點本事嗎?”

    傳文說:“你呀,也就說對了一半。我把小康子他三姨夫的手藝又改造了,又加上了咱魯菜的鹹口兒和鮮口兒!”那文說:“我給它起個名兒吧,就叫‘朱記醬牛肉’!”傳文說:“好,就叫這個名了!”

    菜館裏顧客盈門。潘老大溜進屋來。

    傳文笑著迎上去說:“潘大哥,今兒咋這麽閑著?來,坐,坐。”潘老大坐下,傳文為他倒了茶。潘老大說:“生意挺紅火呀!”傳傑說:“托您的福,還湊合。大哥,您想吃點兒啥?我請客。”潘老大說:“聽說你家的醬牛肉挺地道,給我來二斤,我要拿迴去孝敬孝敬老爺子。”

    傳文說:“啥二斤三斤的。”他交代跑堂夥計說,“去包一大塊醬牛肉來。”潘老大說:“這賬我可得先賒著。”傳文說:“大哥,你這是打我的臉呢!還賒什麽呀?算我孝敬你家老爺子了。”

    傳文送潘老大到店門口,看他哼著小曲走遠,心裏憋得難受,暗罵不已。正要迴店,見兩個人推著兩輛獨輪車走來,車上放著大肉塊。許是瞅見飯店鋪門上的招牌,兩人蹲在門口喊起來:“牛肉!新宰的牛肉!”“賤賣啦!十個大子兒一斤!”傳文走到車前細細看著,

    問:“你這是牛肉嗎?”

    賣肉的一個說:“看您說的,我家的大黃牛,腿折了,幹不了活了,沒法子,我隻好把它殺了。”傳文笑笑,低聲道:“你唬老趕吧?這是馬肉!”另一個忙道:“掌櫃的,好眼力。實話說,這真是馬肉。怎麽樣?包了,五個大子兒給你。”朱傳文尋思了一下,又看看四周,悄聲說:“好吧,抬後廚去。”

    第二天大中午,山東菜館裏,葛掌櫃、於掌櫃和幾個人圍坐一桌,桌上擺了幾盤醬牛肉。葛掌櫃使了個眼色,於掌櫃把肉一口吐在地上,衝跑堂夥計喊道:“小二兒!你過來!”跑堂夥計急忙過來說:“掌櫃的,有啥吩咐?”於掌櫃說:“這是啥肉?”夥計說:“牛肉哇!”於掌櫃說:“你他媽的眼睛瞎呀!”

    於掌櫃把一盤肉摔到跑堂夥計的臉上。飯店其他食客都往這看。傳文從後廚跑過來,說:“幾位,消消火,消消火。有話好說,有話好說。”葛掌櫃說:“你拿馬肉當牛肉賣,太缺德了吧!”朱傳文賠著笑臉說:“馬肉?哪能呢?”於掌櫃說:“你糊弄鬼呢?老子還分不出馬肉牛肉?”兩個人從後廚拎來幾塊還沒有加工好的生馬肉,摔在一張桌子上,衝飯店裏的食客嚷嚷道:“看,真是馬肉!”

    葛掌櫃說:“姓朱的,這迴你還說啥?用不用找人把這肉驗驗哪?”朱傳文訥訥說:“這……也許是上貨時看走了眼,請海涵。”於掌櫃說:“海涵個屁!你開館子還分不清牛肉馬肉?你就是良心沒放正,根本就不是正經的生意人!”同桌一人說:“你他媽的掛羊頭賣狗肉!”一腳踢了凳子。接著仿佛約好了放炮仗似的,劈裏啪啦,朱家飯店的大堂被砸了個稀爛。

    砸完之後,於掌櫃率人揚長而去,別的食客也趁亂溜之大吉,隻餘店裏一片狼藉。傳文抱頭蹲在地上嗚嗚直哭。朱開山四下看了看,走到朱傳文跟前,問:“你真的連馬肉和牛肉都看不真嗎?”傳文吭哧了半天,說:“我……我是圖希價錢便宜,才買下了。”朱開山長歎一聲說:“你個糊塗蟲,開買賣做生意,是價錢緊要,還是聲譽緊要?沒有了聲譽,你就是投進去金山銀山也沒有人和你做生意了!實誠,實誠才是做生意的根本啊。這迴好,滿大街都在說咱家騙人!說咱山東人騙人!”

    傳文哽咽道:“爹,全怪我,是我把咱家菜館的牌子砸了……”朱開山說:“人家找地方下蛆呢,你就給人家留縫兒!哭啥呀?明天你跟著我,挨家挨戶去賠禮道歉,向全大街的街坊鄰居認錯。”

    雜貨店的劉掌櫃走進

    來,說:“老掌櫃的,還為馬肉的事兒發火哪?”朱開山說:“唉,這小子他不爭氣呀!”劉掌櫃說:“老掌櫃的,其實這事兒也不全怨你家少爺。今天不出這馬肉的事兒,明天也得出驢肉、狗肉的事兒。有潘五爺那個霸王在,啥好事兒都能給你攪了。”朱開山說:“你是說,這又是姓潘的使的扣兒?”劉掌櫃說:“除了他還有誰?當年,我家買賣做得也是很大呀,可如今我隻能開個雜貨鋪糊口。為啥呀?就因為姓潘的使壞,俺家全栽在他手裏了。”朱開山說:“你慢點兒說,把它說詳細了。”

    劉掌櫃說:“這話說起來,那是十年前了。那時,在這條街上,俺老劉家也算有一號了,開著客棧、飯莊,還有一家金店,就在那邊十字路口,現在是潘侉子的綢緞莊了——那可是個好地界呀!姓潘的看俺家生意好,他眼紅啊,就勾結胡子,砸了俺家的客棧、飯莊,搶了金店,洗劫一空啊!這還不算,他又串通官府,把我爹送進了大牢。俺家就這麽敗下去了。我爹從牢獄出來,大病了一場,死的時候都沒閉上眼睛……”

    朱開山咬著牙骨,強抑著火氣說:“都是闖關東來了,做那麽絕幹啥?”劉掌櫃已是鼻涕一把淚一把,握了朱開山的手說:“老掌櫃的,不說別的,就看在你我都是山東人的份上,你也要拿出點當年的威風給山東人出氣呀……”

    潘五爺和葛掌櫃在下象棋,旁邊坐著於掌櫃。於掌櫃說:“昨天砸得真是痛快!解氣!這迴,姓朱的該知道馬王爺長幾隻眼了!”葛掌櫃說:“五爺這步棋高哇,在這條街上,山東菜館算是臭名遠揚了。”潘五爺一笑說:“我這隻是小試牛刀。”

    潘五奶說:“你們哪,成天就琢磨這兒挖個坑,那兒下個套兒,消停過日子不行啊?”葛掌櫃說:“老嫂子,這做生意就跟打仗一樣,消停不了!”於掌櫃說:“是啊,你想消停就得受欺負。”潘老大走進屋來,壞笑著說:“爹,姓朱的挨家挨戶磕頭作揖整了一上午,馬上要到咱家了。”葛掌櫃說:“哈!他這迴也癟茄子了!”潘五爺說:“他這是想挽迴名聲啊!”潘老大說:“我去把大門關上。”潘五爺站起身說:“不,我去大門口恭候。”

    潘五爺和潘老大站在台階上,朱開山和傳文走進來。朱開山抱拳說:“老哥!兄弟賠罪來了。”潘五爺說:“兄弟,哪的話呀!孩子年輕,經事少,牛肉馬肉的,就興弄差了。請——”笑著把朱家父子請進門。

    進了屋,朱開山見於掌櫃和葛掌櫃也在,衝二人抱拳說:“於掌櫃、葛掌櫃,我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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