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開得特別早,因為一個暖冬又接了一個暖春。頭一個來的客人把灰色帕薩特停在“補玉山居”門外,巷子給堵得滿滿的。補玉在睡午覺,納悶兒怎麽才三月就有人來這兒旅遊。她迅速穿上衣服——一件白毛巾浴袍,從自家院裏跑出來,往隔壁“補玉山居”走。村子裏的狗還沒進入迎接遊客的情緒,一聽到這輛從柏油路上開來的車往村子裏走,全叫起來,當補玉看見車裏下來個胖子時,狗們都叫得快嗆死了。

    那胖子沒下車就開始大聲喊:“曾補玉!”

    補玉這才認出成了胖子的周在鵬。卷毛卷鬢角連上了卷胡子,周在鵬的臉是毛毛糙糙的一團。他還沒走到補玉跟前補玉就看見他米色毛衣的前襟上布滿斑跡:咖啡、茶、玉米糊糊、菜湯。他老婆呢?這麽個邋遢男人她也拿得出手?她的謝成梁不舍得穿這麽好的羊絨衫,但他什麽衣服都穿得幹淨整齊,武警儀仗隊隊員似的。一想到謝成梁還把周胖子當成“假設情敵”,補玉咯咯直樂。

    “媳婦兒給你開什麽好夥食了?發福發得我都不認識了!”補玉跟他握手,感覺到周在鵬使的勁有點邪,似乎要把她拉到那斑跡點點的邋遢懷抱裏。

    “有兩三年沒見了吧?”周在鵬的眼睛在告訴她:咱倆的風流願還沒還呢,我能不來看你嗎?

    “開車來的?”補玉也用眼睛告訴他:時不時還挺想你的!可想來個邋遢胖子!

    兩個人麵對麵,都沒聽見對方嘴裏的話,都讀出了對方眼裏的意思,於是心知肚明地哈哈大笑。過日子要沒有一點兒出軌的危險,還有什麽過頭?

    補玉聽見身後來了“一二一”的腳步,大起嗓門兒說:“成梁,把老周的行李給他擱進去。”

    謝成梁問:“擱哪兒啊?”

    “就擱我的房間!”周在鵬指指院子裏麵。

    謝成梁不理他,從車後拿出行李往地上一放。他的房間?這兒成他的了?

    周在鵬也不在乎,自己拖著帶輪的小箱子往院裏走,短了許多粗了許多的脖子四麵八方地擰,看著原先院子前麵又接出來的院子,老首長迴鄉視察似的。

    “怎麽把窗子漆成這種綠色?”他皺起眉頭,“多難看呀!”

    補玉不開心了:誰都沒說這些藍窗子難看。再說它們也不是綠的。

    “成梁,你不是會做木工活兒嗎?”周老首長問道,“現在北京文化人都用做舊的木頭,雕出仿古窗門,你也去學著做做。

    ”

    謝成梁不搭腔。不是看在他是今年開張第一個客人的分上,他就會頂他了:“咱不是文化人!”

    補玉感到丈夫很有可能會拿話噎周在鵬,馬上接過那個帶輪的手提箱,叫周在鵬快點走,外頭太冷。一路走進去,她向他介紹:這是卡拉ok歌房,那是麻將屋,那間房裝了衝浪浴,不過鍋爐來不及燒熱水,常常空著。她的意思是想讓周在鵬看看,現在的“補玉山居”今非昔比,已經功能齊全,相當豪華了。

    周在鵬卻說:“裝它幹嗎?”“有必要把城裏的壞品味搬到這兒來嗎?”……

    到了周在鵬第一次來時住的那間北屋,補玉打開門。裏麵關著一個冬天的寒氣。她說她這就去把電暖氣搬來。一般來說,這個季節她是不供暖氣的,但誰讓周在鵬不是一般客人呢?

    “我怎麽不是一般客人哪?”他盯著她問道,本身有一點色迷迷,但他故意把它誇大。

    “你當然不一般啊——我們欠著你呀!”補玉下巴一掖,任他挑逗。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還哪?”他把那點色迷迷誇大得滑稽起來,成了喜劇。

    補玉咯咯地樂了:“德行!”

    “說真的,這次我來,可得好好幫幫你。”

    “我們好著呢,用不著你幫!”

    補玉知道周在鵬也是農民出身,所以一句“色”話不用說,意思都“色”到家了。他這個“色”法在城裏找不著對手,補玉和他一唱一和,常常讓他心花怒放。他在這個歲數,真出動作也麻煩。他是個不喜歡那類麻煩的人,這點補玉看得出。

    “我的車開過來的時候,看見河那邊在動工?”周在鵬言歸正傳了。

    “去年夏天就動工了。今年開春剛複工又停了。”補玉說道,“還什麽仿古雕花門窗呢!那個度假莊園一開門,我就得關門退休,誰都得關門!人家那是法國式的。”

    周在鵬走到院子裏。太陽已經沒了熱力。他仗著身體分量倒是一點不覺得冷。補玉告訴他,工地停工的原因是有一家的宅基地在工地中間,那家的男人不在,到南方打工去了。女人寫信讓他迴來跟地產商簽合同,可他到現在還沒迴來。周在鵬奇怪了,說開發商沒有合同,去年怎麽就動起工來了?補玉告訴他,是設計師算錯了占地麵積。

    補玉還在說那個開發商是個億萬富翁,他就是想把整個村子全買下來,也辦得到。但她發現周在鵬已經跑神了,兩眼空空,

    嘴也半張開,露出牙齒。這時補玉恍然大悟,她為什麽第一眼沒認出他來,除了他的發福,還有這一嘴又白又齊的牙,很亂真的。

    “要跟這狗日的競爭!哪能讓他逼得關門退休啊?豈有此理!”周在鵬突然說道。

    補玉心裏一動:這個沒正經的人剛才是為了她、她的山居悵然若失,兩眼空空。

    “我給你出的主意準沒錯!你就按我說的,把這院子房子重新裝修一次,保證你能打倒他。”

    他接下去告訴補玉,所有的瓦換成黑瓦,牆粉成白牆,窗子門都換成仿古式樣,床和家具換成樸素古老的——要麽去附近村裏收購,要麽就讓謝成梁自己製作,連床上的擺設都得變:一色民間“丹鳳朝陽”大紅花被,虎頭枕,本色窗簾,青花瓷台燈,花瓶。外麵質樸,裏麵古雅,但設備得換,要最現代化的。憑這些,“補玉山居”肯定會把那個不倫不類假洋鬼子的莊園打敗。

    “不發你找我!”周在鵬拍拍沾滿斑跡的前胸。

    “那得多少錢呀?”補玉發愁地說。她知道這句話一說,離周在鵬那句“我借給你”就不遠了。

    “要是成梁能自己學著雕花,打家具,也花不了太多……”他邊心算邊說。

    “你估摸呢?”

    “有個七八十萬就差不多。”

    “七八十萬?!這麽多?!”她細長眼瞪圓了,裏麵全是警惕。

    “你瞪眼幹嗎?好像是我要蒙你錢,”他笑起來,也緊張起來,“這筆投資是值得的。做什麽就往大做。做大了我保你能發……”

    就是在這個時候,補玉說了那句將要影響兩人關係的話。她說:“我哪有那麽多錢?你借我呀?”

    周在鵬似乎沒聽見,臉轉向西邊三間屋,又轉向東邊,心思都在全盤設計上。補玉趕緊替他圓場,說她得去搬電暖氣。

    那次周在鵬在補玉山居住了一個月,補玉向他借錢那句話似乎是個急迫的追問,橫在兩人之間,他不可能一直裝聾作啞耍滑頭:他有義務給一個迴複。每次見到周在鵬,補玉就可憐他:他心病不輕,連平時那副“有賊心沒賊膽”的笑容都沒了。她想勸他“別往心上去,不願借錢也還是朋友”,但她怕挑明了說他的心病會惡化。

    那一個月周在鵬不像過去那樣整天在電腦上寫字,他在屋裏常常一天一天地讀書,手機響了,看看號碼,讓它響去。有時候他“喂,喂喂!”地喊,說自己聽不清對方,因

    為在海南呢。還有一次他說自己在青海。有時他幹脆就狂唿:“喂!喂!……哪位?!大聲點!……”離了幾米遠的補玉都能聽見他手機裏的聲音。還有兩次,他讓補玉替他接聽手機,告訴對方:“老周不在,出差了,忘了帶手機。”對方問補玉:“你是誰?”補玉反問:“那我能是誰?!”

    “補玉山居”為住宿客行的最大方便就是對他們的社會活動,真實身份不管不問。周在鵬這一次的突然投宿和投宿期間的奇怪行為,跟張亦武、“文婷”那對老鴛鴦相比,跟癱子馮煥以及他那群“雞”相比,也並不更乖張。補玉開店這些年,接待了上千投宿客人,人麵獸心獸麵人心,她都見多了。她不敢保證那上千個人心隔肚皮的客人們中沒有毒販子人拐子,北京大酒店裏住的人就個個是好的?有地位有身份造孽造的都是禍國殃民的大孽。有身份證說明什麽問題?身份證說他是誰他就是誰了?比如剛剛住進來的一個女人,頭上包著花絲巾,臉上戴著大口罩,她倒是主動出示了身份證,但補玉覺得身份證照片上那個大方明朗的女子根本就是另一個人。

    周在鵬一看到那個女人,就忘了他和補玉之間的緊張尷尬,對補玉說:“吸毒的!”

    補玉看看那女人拉緊的窗簾。

    “你該盤問也得盤問盤問,”老周說,“這種人——渣滓。”

    “盤問什麽?能把這兒當個戒毒休養所,不挺好?”補玉說。

    兩人聽見那女人把電視的音量開得很響。後來補玉發現這個女人總是把電視的音量開得很響。周在鵬認為她肯定是在屋裏打秘密電話。電視劇的哭哭笑笑形成了一座無形小炮樓,她的詭秘聲音可以安全地躲在裏麵。那嬌喘微微的聲音在手機上指揮販毒的千軍萬馬,與緝毒警察的遊擊大戰,別看她弱柳扶風,說不定是個害人不眨眼的女中梟雄。

    女人來到的第五天,來了個男人,說話動作非常客氣恭敬,從哪部老電影裏來的人物似的。問謝成梁客人裏有沒有一個叫季楓的女人,被告知沒有時,他不急,笑眯眯地揭露謝成梁不老實,明明看見季楓的紅色“qq”停在門口。謝成梁把客人住宿登記簿拿出來,那人一把搶了過去,謝成梁正要搶迴簿子,並且告訴他“本店有義務為客人保密”,男人已找到了他要找的,笑眯眯地指著一行字,說他認識她的筆跡,登記的名字是“柳亞蘭”。

    謝成梁說:“你找的是什麽季楓,這兒的客人瞎編名字的毛病也不該我們來治啊!”

    那男人已經

    走開了,邊走邊端詳院子和房子。這時正在廚房做晚餐的補玉出來了,男人迴過頭,並沒有打招唿,但笑臉可人。補玉馬上發現此人天生一副笑模樣,從狗旁邊走過,對狗都笑,趴在地上一臉無聊的狗白了他一眼。補玉問他找誰,他說找老婆,補玉咯咯地樂了。他這時快要跨進第二進院子了,聽到補玉的笑聲,轉過頭,看補玉的目光突然有了興趣。

    “您找老婆?俺們這裏又不是婚姻介紹所。”補玉說道。她一不當心就會露出山村口音,把“俺們”說成“宛們”。

    男人馬上雙手遞上名片,補玉為了尊重他把眼睛停在名片上,停夠三秒鍾,他老婆連身份證都是假的,名片花十塊錢能印一大摞,你想當誰當誰,想多大頭銜多大頭銜,就是十塊錢的事,如今樣樣東西都貴,就這個便宜。補玉不花心思去猜這兩口子之間有什麽蹊蹺,女的先來,男的似乎費了很大勁兒才找到這裏,並且來的時候也沒給女的打招唿,把女的嚇紅了臉。

    名片上的名字是“夏之林”,化工研究院所的資深工程師。夏工程師問他老婆住哪間房,補玉剛要指給他看,周在鵬的腦袋從窗口伸出來,隻朝著補玉說話。他說補玉應該保護客人的安全和隱私權,沒有搞清真正的人物關係之前不應該把客人的住處暴露出去。

    補玉有些理短,對自稱夏之林的男人笑笑,叫他去接待室坐坐,她這就沏茶並去通知客人。夏之林不在乎窗口周在鵬那個駱駝刺一般的頭臉正琢磨他,眼睛問補玉:這個連毛胡子是誰?

    “我是她哥。”周在鵬馬上懂了他眼睛裏的詢問,“差不多是我跟她一塊開的店。”

    謝成梁用眼珠子罵了周在鵬一句“臭不要臉”,然後馬上去瞪補玉,還是用發黃的眼珠子說話:“那我是誰?!店是他跟你開的?!”

    就在這個時候,西北角浴室的門開了,季楓(或者是柳亞蘭)走了出來。剛蒸了桑拿,她臉不那麽陰白了,兩腮和嘴唇都潮濕紅潤,原來她衣服裏裝的就是一縷幽魂,這時也有了實體感。在“補玉山居”住了五六天,她似乎胖了一點。她低著頭,塞著耳塞在聽歌。這就是她不得不出屋的模樣:耳塞把人們的搭訕堵在外麵了。

    她剛踏上廊沿下的石台階,殘留的陰白臉色立刻被濃重的醉紅徹底覆蓋。她一隻腳往後猛退一步,似乎還來得及躲迴浴室。

    “你要的雜誌,都給你帶來了。”自稱夏之林的人說。

    柳亞蘭(或季楓)似乎這才明白自己沒了退路;已

    經被認了出來。自稱夏之林的親切與隨意和柳亞蘭(或季楓)的突遭暗算的神色顯得文不對題,把兩出戲不搭界的兩個劇情硬拚在一塊了。

    季楓從石台階上走下來,一步腿一軟地走到自稱夏之林的人麵前。所有人都看見她抿嘴一笑。補玉心想,管他是不是真名實姓,反正這個自稱夏之林的男人讓她笑了一笑。這還是補玉頭一次看見柳亞蘭(或季楓)笑。

    而周在鵬神經質起來。他說自己瞎了眼,把季楓這樣典型的受害者看成了害人者。必須馬上救救這個羔羊般的女人,別讓她從受害者變成犧牲者。補玉問他會不會再次瞎了眼,人家夫妻間可能就是慪閑氣,女人耍耍性子,跑到這兒,好讓男人把她哄迴去。她說:“那時候你躲你老婆,不也躲到這兒來了嗎?”

    連溫強都同意補玉的猜測:這兩口子就是找這麽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來度“七年之癢”的,感情上悲極生樂、樂極生悲。溫強也是“補玉山居”的迴頭客。這是他第二次來住店。溫強是自己開著敞篷大吉普來的。頭一次不識途,開到村子外的墳地裏去了。村裏的墳地一共沒多大地盤,也遷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謝家的幾位老祖宗,三十幾戶人都同意讓他們原地保佑地上的謝家子孫。溫強倒車時撞倒了兩棵剛栽的柏樹。謝成梁的幾個堂兄一聽說一個大款橫衝直撞,撞進了祖墳地,把他們聊表敬意的樹給撞倒了,全圍堵上來。他們剛要不客氣,溫強立刻抱拳,說:“我賠我賠!”謝氏兄弟開價一棵樹三千,溫強掏出一遝一百元的鈔票,數出七十張來,說多出來的那一千算做他敬謝家老祖宗的一點小意思;他說不定也得托謝老祖宗們的福,承蒙他們在土下保佑。溫強的大手筆馬上征服了村子裏一百四十多顆心。

    溫強在麻將桌上說夏之林和季楓兩口子真有福,還有激情鬧這樣的小別扭,心如止水就不會鬧了。坐在他對麵搓牌的周在鵬問溫強,心如止水還來這裏征地幹嗎?沒有了愛情,其他一切欲望都該死滅。成功和財富,是刺激女人性欲的,你對女人沒了興趣,你還要成功和財富幹嗎?就像那個正在築造什麽法式莊園的馮癱子一樣可悲。

    補玉在客人們湊不齊牌友時也會坐到牌桌上。棋牌室隔壁是卡拉ok歌房,這時沒人練歌,朦朧地播放著“文革”歌曲大聯唱,女歌手唱著《北京的金山上》,唱得風騷色情。麻將打到第二圈時,隔壁有人唱歌了。是個男聲在唱《一無所有》。

    溫強請補玉去看看,哪一頭叫驢在隔壁叫,害得他牌都出錯了。補玉迴來說,就讓人

    家叫叫吧:夏之林正在向他老婆獻歌呢!

    溫強大聲說:“看見沒有?這種小別扭越鬧越有激情!”

    第二圈牌打完,隔壁獻歌還沒獻完,調門卻越跑越遠。溫強從褲兜裏抽出皮夾子,又從裏麵抽出新的發脆的五百元鈔票,叫補玉拿到隔壁,說是他代全體牌友付的聽歌費,讓他再來最後一首就謝幕。

    補玉說:“讓他叫吧,叫叫他心裏舒服!幾瓶啤酒下去,一般都得叫叫。”

    溫強皺起眉頭。他長得五大三粗,一個拳頭有茶杯大,頭發濃密,黑白各一半。年輕時不會難看,補玉這樣判斷。這年紀也不難看,就是鼻子眼睛都有點發腫,補玉又看一眼溫強,心裏一陣羞怯。她知道自己,一但出現這種羞怯,就是對某個男人想入非非了。

    “補玉,我實在讓這驢叫給弄瘋了。我耳朵可是挺嬌嫩的,隻能聽成腔的聲音。”溫強再次把五百元錢推到補玉麵前。

    補玉經不住他目光的專注,渾身沒四兩沉了。她撅起嘴說:“要不你也去唱?”

    “我最恨卡拉ok!”溫強說,“卡拉ok是什麽你們知道嗎?就是不該唱歌的人唱歌,不該喝酒的人喝酒。”

    “溫總倒是不喝酒,”補玉說道,眼睛看著自己一雙手在麻將牌上圓滑地搓動,一手一隻金戒指,右手的戒麵上打出一朵梅花,花蕊是一顆綠豆大的翡翠。“溫太太管教得好啊!”她這樣深思熟慮地“口無遮攔”,是開店以後的自我訓練的結果。

    “我要太太幹嗎?”溫強說。

    “喲,老周,咱們趕緊給溫總張羅一個!”補玉說。

    “我可不想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溫強說。

    “還有人讓溫總受罪呢?”補玉說。

    “對了,是人家受我的罪。”溫強說。

    周在鵬看看補玉,又看看溫強。補玉這一套他是懂的,他想看看溫強懂不懂。補玉開店的樂趣之一就是猜測各種客人的真實麵目和真實身份,看真實的他們怎樣一點點地露出來。他站起身,拿起溫強擱在桌上的五百元說:“我去。”

    三分鍾之後周在鵬就迴來了,先把那五百元擱在溫強麵前,又拿出兩百元,擱在補玉前麵。他說隔壁那位不該唱歌的歌手今天唱得高興,免費請大家聽歌,並且掏腰包請大家打牌,誰輸了都從這兩百元裏出。隔壁吼得石破天驚,跑調全往高處跑。溫強又掏出錢包,拿出裏麵全部的錢,勞駕周在鵬再跑趟腿。補玉開店

    以來,練出這樣的眼力,一摞鈔票有多少張她一瞄就是點了數。現在她眼睛把溫強的那摞鈔票點完了:至少有兩千。周在鵬兩隻腳後跟踩在布鞋後幫子上,走到門口被補玉叫住了:“老周,你就說,溫總今天也高興,想請他媳婦唱兩支歌!”說完她看看溫強,又說:“錢就別拿去了!”

    周在鵬自己心裏有譜似的,走出去,連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叫了也沒迴頭。五分鍾之後,他手上拿著兩摞錢迴來,告訴大家,他跟夏之林談判,說溫總實在太高興了,一定要花兩千塊讓他唱一支最拿手的,然後就閉嘴。夏之林堅決謝絕溫總的美意,說他兩口子一塊住在這個山水小店裏不容易,算是又一次蜜月,說什麽也得請大家的客打牌聽歌。這時一個高音出來了,起碼跑了一個半調。“這就是青藏高……原!”

    “哇,這跑調跑得比青藏高原的海拔高多了!”溫強大聲叫道,同時拍手跺腳打唿哨。

    隔壁一聽,把《青藏高原》的最後一句清唱了一遍,沒有伴奏的約束,調門自由得跟高原雄鷹似的,紮到雲裏又俯衝下來。

    人們看著溫強,他嘴巴還在強笑,眼睛像什麽也看不見似的。他不是像瘋了:他就是瘋了。

    補玉心想,五大三粗的溫強,倒真有一對嬌貴的耳朵。他是她的重要客人,不能讓隔壁那個一次性客人惹了溫強。做生意能惹誰不能惹誰得看得清清楚楚,謝成梁笨就笨在這裏,連周在鵬這樣基礎的客人都要惹一惹。她一個勁對溫強打哈哈,叫他看她的麵子,別跟隔壁的人一般見識,她一會請大家吃夜宵,她的豆腐酸辣湯是有名的喲!……

    溫強似乎買了補玉的麵子,悶聲悶氣地摸牌、扔牌。

    周在鵬問溫強,是不是不喜歡聽歌。溫強說那得分是誰唱的。他過去有個女朋友是唱女高音的。聽了她唱,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補玉問,那個女朋友現在不唱了?溫強說誰知她唱不唱。補玉在桌下找到了周在鵬的腳,輕輕踢了一下那雙據說是名牌的布鞋。這是補玉開店練出的另一手:坐在牌桌上她就馬上搞清另外三方的腳的方位、動向,該碰還是該躲,全是她和客人之間的關係增進、疏遠的關鍵。有的男人的腳碰上來,她就隨他們去碰,有的男人——比如老周這樣的熟客,她偶然會主動去碰,有的男人若對她展開桌下攻勢,她會嗔怒瞪眼,立刻展開反攻勢,在那腳上跺一下,或踢一下,立刻縮迴。隻有一次她翻了臉,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和老伴兒子兒媳一塊來遊山玩水,坐到牌桌上,臉衝著自己老伴,腳卻

    在桌下追求補玉。那天大家都穿著拖鞋,他的腳趾比手指還靈活有力,在補玉的小腿肚上輕輕一揪,補玉的腳架到另一條腿上,他也跟著架起二郎腿,腳丫在補玉大腿上搔了搔。雖然補玉穿的是厚厚的牛仔褲,讓那長雞眼和老趼的老腳丫一搔,覺得自己連皮都沒長,被他直接搔到了肉上,洗都沒法洗了。補玉那次狠極了,不動聲色地走出去,找了根釘子從鞋裏麵戳進去。釘子穿過她的海棉鞋底,從另一麵露出個尖,迴到牌桌上一坐,給老騷客送了個飛快的媚眼,腳在桌下也給他一個最方便的角度。老騷客的腳剛一示愛,她那隻帶釘子的鞋底就跺上去。

    這時周在鵬看看補玉,腳尖同時也輕輕踢她一下:原來溫強是位五大三粗的斷腸人呢!醜陋的歌喉讓他想到失去的那條歌喉和擁有歌喉的麗人有多美好。可是人擁有一條醜陋的歌喉也沒辦法,瞎跑腔也不犯法,不能因為你有錢就買人家一個屈辱的噤聲。

    溫強再次拍巴掌打唿哨,隔壁嚇了一跳似的,因為他剛唱了半句。溫強一聽隔壁靜了,他也靜下來。隔壁再次張口,他再次喝彩,把麻將的尺子拿起來,在桌沿上劈劈啪啪地抽。大家知道溫強當過十多年兵,丘八鬧事,一人頂十。

    補玉對息事寧人還沒完全絕望,問溫強是不是在軍隊裏認識了那個女高音,溫強完全瘋了,滿臉狂喜,兩眼暴怒。“補玉山居”的客人打架不是稀罕事,每迴打出的損失都是補玉的,所以她全力給溫強打岔。

    這時門開了,季楓滿臉醉意地出現在門口。她說求求諸位別跟他老公一般見識,讓他唱著把氣撒完把脾氣發完自然他就不唱了。溫強問他撒什麽氣發什麽脾氣。季楓羞愧地說,他本來已經不唱了,現在頂上牛了,一定要唱破嗓子才算完事。她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好婉轉。

    “……他這個人,你不能跟他頂牛。”季楓說。

    “噢,我這個人就能頂牛了?!”溫強說。

    季楓非常羞愧。這時補玉才發現她是個挺秀氣的女人,五官非得細看才看出精巧來。細看她隻有三十歲左右,身材像在抽條中突然老了,幹巴了。

    “您是老總,跟他頂什麽牛啊?他連工作都沒有……”季楓說。

    看來名片上的“資深工程師”是妄想的結果。

    “工作都沒有還敢這麽狂?!”溫強說。

    “那您有錢也不該這麽狂啊,您說是不是?”季楓轉向補玉和周在鵬,以及那個臨時拉來的牌友。“您這不是侮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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