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周在鵬在補玉的客棧住了一個月,走時一分錢房錢都沒少她的。臨走那天,他從村委會借了墨汁、毛筆,又要了些紙,寫了幾小時大字,最後把“補玉山居”四個字寫在一條毛邊紙上。補玉在他走後的一天突然心血來潮,往他名片上的單位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人說:“打他家去吧,他一般不來上班,除了月底領工資。”

    補玉想,至少住她店的客人有一個是真人,用真名實姓,還有單位管著。她隔幾天又打了個電話,問周在鵬家裏的電話號碼。往周在鵬家裏撥電話時,補玉汗都出來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行為算不算不規矩。但她馬上又為自己護短,在心裏說:“不是他主動提出要借給我錢嗎?我隻不過想問問他話還算數不算。”

    補玉打了好幾天都沒把那個電話打通,不是線忙就是沒人接。後來她才知道,周在鵬誰的電話都不敢接,因為十個電話八個是向他追稿債的。

    周在鵬的題字在客棧門上掛出來之後,第二天就來了六個美術學院的學生。他們是來寫生的,一住住了七天。他們說“補玉山居”這名字好,但題名的作家他們從來沒聽說過。美術學院的學生還沒走,又來了三對男女,其中一個癱子坐在輪椅上,由一個年輕女人推著,一下包了三間最貴的北屋。補玉隻好求美術學院的學生們擠到西邊的一間屋去。從那以後,癱子常常來,一句話也沒有,由人推到河灘上一坐坐半天。推他的女人常常換,但都是一樣的年輕貌美,穿金戴銀,衣服都是包屁股露胸脯。癱子在第五次住到“補玉山居”時才頭一次直接跟補玉說話。在此之前,那些推輪椅的女人一直做他和補玉之間的傳話筒。他那天上午沒出門,讓推輪椅的女人去幫他買煙去,然後他在大敞著門的屋裏叫道:“補玉!你來一下!”

    這叫聲一聽就是癱瘓人的嗓音。補玉從來沒聽過癱瘓人的嗓門兒是什麽樣,但她這時馬上斷定,人要是不癱到那個程度,一定出不來那種叫聲。

    她走進癱子的屋:“喲!馮哥今天穿這麽精神?”

    補玉從來沒有當麵叫過癱子,因為他不讓她撈著機會叫他。他不讓任何人撈著機會直接跟他說話。但他今天一嗓子“補玉!”叫得老熟人似的,補玉就放肆起來,把這個老爸歲數的冷峻殘廢人叫做“馮哥”。馮哥一進她的店她就知道他要是不癱,一定是人中之王,就是癱也癱得風度翩翩,花白板刷頭,根根發絲都幹淨閃亮噴香,淺茶色眼鏡終日架在端正的鼻梁上是為了別人好,怕人被他鋒利得帶點兇光的眼睛傷著。這天

    上午他一身白,補玉現在也懂了,那叫“高爾夫衫”。

    “補玉,你今年多大?”

    “虛歲三十。”補玉半邊屁股擱在書桌角上,“馮哥頭迴來住店,我還不到二十六呢!”

    “問你個事,你把門關上。”

    補玉想,這家夥是真癱假癱?

    她笑嘻嘻地說:“問吧,眼下這個院子都是咱倆的。”

    “關上。”

    癱子做主做慣了,對不服從的人就這樣煩躁地一閉眼,一挑鼻尖。他長了個發號施令的鼻子,鼻尖又挺又直。

    補玉隻好服從,一麵說:“漂亮小嫂子迴來,別打翻醋壇子啊!”她眼睛同時溜到他腳上,看它們是不是真廢了。它們套著一雙上等皮鞋,給擺成外八字,那腳要是活的,一定怪受罪。

    “我問你,補玉,你這店一年掙多少錢?”

    補玉的笑容幹巴在臉上。補玉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臉很難看。這是個癱警察,還是個癱稅務官員?

    “要是不想迴答,就別迴答,不然你迴答了也白搭,因為你會給我個假數字。放心,我不是警察也不是稅務局的。”癱子馮哥嘎嘎嘎地笑起來。

    補玉發現他笑起來很孩子氣。這人到底有幾副臉,哪副是真的?

    “掙不了多少,也就萬把塊錢吧。”補玉笑著說。

    “我說你不會跟我說實話吧。”

    “我從來不說假話。”補玉笑的樣子就讓對方明白:你指望什麽呢?我能告訴你實話嗎?我又不傻!

    “其他那幾家開旅店的每年都能掙兩三萬。我幾次來你這兒,算了一下賬,你一年至少掙五萬!”

    “還得開銷呢!”

    “刨了開銷你也能掙三萬。”

    補玉就看著他笑,不說話。笑著笑著,那種暗自腰纏萬貫的得意就露出來了。

    “才這幾個錢?累死累活的!”馮哥說道,頭輕輕搖晃。那是他唯一能動起來自如的部位,所有肢體語言的表達力都集中在那裏,因此輕蔑、不屑、憐愛就在那晃幾晃上超豐富地表達出來。

    補玉老大的不高興,臉上卻還是笑著。她開了五年店,練出了結實的笑臉,受別人氣或給別人氣受笑臉都撕不破。她認為自己是了不起的,第三年就還了從周在鵬那裏借的兩萬元款(她還硬付了他五分利),第五年把每個屋的空調都換成了新式的,擴建了澡房,添加了卡

    拉ok歌房和四張麻將桌的棋牌室。憑什麽讓一個癱子來可憐她?補玉怕自己再說下去會跟他頂撞起來,就假裝聽見孩子在什麽地方哭,一邊叫著:“燕兒啊!怎麽不看著你弟弟?看他哭什麽呢?……”一麵就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大門外。出了大門她氣更大:癱得就剩個頭了,還敢衝我搖——我容易嗎?把公公婆婆的房子還翻蓋了呢!要不是周在鵬讓逼他稿債的人逼得差點中風,他已經把“補玉山居”寫成大篇報道,把補玉吹成優秀農民企業家,登在報紙上了。

    第二天幫癱子推輪椅的年輕女人和一個住店的男客吵起架來,補玉勸開之後,男客人衝著年輕女人的背影輕輕地又是狠狠地吐出一個字:“雞!”

    這一提醒,補玉恍然大悟,癱子馮哥迴迴帶來的都是“小姐”。原來是個色癱子,可他怎麽跟小姐“色”,補玉想都不願想。總之她一直以來對他的敬畏,以及神秘感一下子全沒了。再見到他,補玉說話行動一點也沒有先前的不自在。

    “補玉,你來一下!”馮哥又叫道。

    “忙著哪!”補玉笑嘻嘻地從廚房窗口露出臉。

    “問你句話!”

    “擀麵條哪!”補玉這次把兩隻沾著白麵的手從窗口伸出來。

    “你過來!”馮哥在輪椅上坐著,鼻尖一挑。不知怎麽,他也明白自己不必在補玉這裏繼續要威嚴了,所以也笑眯眯,似乎說:你覺得我不是個東西就不是個東西吧。

    補玉扭扭搭搭地走出來,謝成梁在對麵的絲瓜架下摘絲瓜,看看她,他明白媳婦是個很有譜的女人,一點不會讓男人們占她便宜,所以就不會讓他暗地吃這些男客們的悶虧,暗地裏扛王八蓋子。補玉兩手白麵,所以隻能用嘴把零散在眼睛前麵的頭發吹開。

    “你推我出去走走。”馮哥說。

    “馮哥,咱這兒十幾個客人等著吃我晚上的手擀麵呢!”補玉仍然白襯衫,藍牛仔褲,一大把頭發簡單地在腦後捆個馬尾,半點開店老板娘的江湖氣都沒有。

    “讓他們等!”馮哥說,“不走遠,就去河灘上逛一圈。今天風小。來吧。”

    補玉想,這個殘疾可真叫身殘誌不殘,他讓你推他的輪椅,好像是你撈到了天大的美差!她在圍裙上擦擦手,把圍裙往院子裏一張餐椅上一搭,對丈夫說:“成梁,你接著擀麵,我陪馮哥遛個彎就迴來!”

    她推著輪椅,把馮哥的臉轉向大門,扭頭又對丈夫做個鬼臉,意思是:“我遛遛

    這癱子,你不會吃醋吧?”

    她和馮哥到了河灘上,馮哥叫她替他點根煙,又讓她替他把某人扔的一個可樂瓶從水裏拾起來,先擱到小樹叢裏,省得他看見討厭。然後他說:“補玉啊,你是我看見的最優秀的女人。”

    補玉半笑不笑地從一個彎腰姿態抬起臉,看著他,意思是:你終於要跟我“色”啦?你“色”得了嗎?

    “真的,你太能幹了。你那沒心沒肺是裝的。”

    補玉想,這家夥到底想說什麽?好像不是想把我曾補玉變成他那一溜兒推輪椅的女人之一。

    “我想聘用你。”

    “推輪椅啊?”

    “那可太大材小用了。推一天輪椅,付她們出台費就行。”

    補玉站直了,讓他明白她在等他下文。

    馮哥:“我先要把你的店買過來。你這‘補玉山居’創意不錯,買過來我讓它一年就在北京天津家喻戶曉。買了你的店,我會大大擴充,你就是我聘的總經理,怎麽樣?”

    補玉太意外了。一般來說她的直覺不會讓她對任何人的主意太意外。

    “那得看馮哥開什麽價。”補玉笑著說,笑出精明難纏來。她賣山貨、賣香椿芽都是這個笑臉。她繡的虎頭枕給收購時,她要求漲價也是這個笑臉。

    “我能虧待你?”馮哥說。

    補玉等著。他開多少價她會接受?她還不知道。她知道對麵這副淺茶色眼鏡後麵的眼光夠毒,看上的東西一定是個寶礦,價值越開采越大。她得把日後那些被開采的價值也算進去,不能讓他糊弄了,隻付個野礦灘的錢。

    馮哥一直不說他到底想拿多少錢來收購“補玉山居”。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接他的車來了,他才把補玉叫到他屋裏。他果然隻想把“補玉山居”當野礦灘收購。補玉笑嘻嘻地說她跟丈夫商量了,兩人年紀輕輕,賣了店幹什麽?還不閑得長毛嗎?馮哥把他的打算告訴了補玉:他將雇用補玉做總經理,把謝成梁也搭進去,看看大門什麽的。但他開的工資數目讓補玉差點兒笑出來:也就是他那些推輪椅的女人兩晚上的出台費。

    事情談崩了。補玉厲害就厲害在她讓它崩得挺漂亮。她打著哈哈說:“給您打工我能要您錢嗎?真不是錢不錢的事。主要是當老板娘的癮還沒過完,您再讓我過一兩年吧!”

    馮哥那次走了之後,很久都沒再露麵。後來一條柏油路鋪進來,北京人一群群地來了,“補玉山

    居”天天客滿,周末各屋都得搭床,一台洗衣機早就不夠用了,現在是三台洗衣機在謝成梁父母家運轉,被單曬得遮天蔽日。村裏在三四年前有幾家效法補玉開店,但因為不是品牌,也因為店主沒有補玉的素質,一直邋裏邋遢地混,所以生意始終寡淡,但是到了“補玉山居”實在拉不開栓的時候,一些沒床位的鴛鴦們隻好去那些店湊合。柏油路修進村這年,村裏已有十二家客棧,什麽名字都有,“農家樂”、“靠山青”、“山水情”……但沒有一家像“補玉山居”這樣紅火。這是補玉開店的第十年,周在鵬這年來住了幾天,一背臉就嬉皮笑臉地對補玉說:“補玉呀,你越來越像名牌酒店的女老板啦!”

    當柏油路把一個建築隊載進來時,曾補玉意識到她的頂峰時期已經過去。村裏把地租出去,租給城裏的開發商,在河下遊修建度假村和水上樂園。最大一片地租給了一個億萬身價的地產商。那片地在河對岸,地勢稍高,一麵是水景,一麵是山色。破土動工那天全村人都過節似的樂嗬:他們的日子從此該不一樣了,從此該過上北京的日子了。補玉卻滿心悵悵的,站在人群最外麵觀望。這個億萬富翁想把世界變成什麽樣就變成什麽樣;讓這裏人走上北京的柏油路,讓河上架了橋,車子從橋上過往無阻,還會讓法國房子在山裏紅林子裏站起來——據村裏人說億萬富翁要把度假莊園蓋成法國式。她看見謝成梁張著嘴大笑,便開始往他那邊擠。村長和開發商的代表在講話、握手,接過一大口袋糖果和幾條香煙,村民們全拍起手來,就跟村子和開發商聯了姻辦起喜事來一樣高興。他們多省事,關在山裏見不了世麵,現在世麵來見他們了。補玉走到丈夫旁邊,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扯。

    “你幹嗎?”謝成梁說。

    “迴去拾掇羊肉去,客人等著吃烤全羊呢。”

    謝成梁正想跟她走,又站住。他不能當眾被媳婦扯迴去。補玉明白這一點,撒開手自己先走了。五分鍾之後,謝成梁必定會跟上她。補玉總在人前讓謝成梁做大丈夫。一般來說她走了之後,謝成梁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會假裝厭倦了眼前的熱鬧,跟身邊的朋友大聲說:“走嘍!”朋友們若問:“急什麽?”他會說:“忙著呢,迴家還得打老婆罵孩子!”

    補玉還沒走到“補玉山居”大門口,謝成梁已經趕上來,“一二一”的腳步在急行軍。

    “喂,你知道那個億萬富翁是誰嗎?”謝成梁問道。

    “愛誰誰。”補玉說。

    “就是那個馮煥

    !”

    補玉看著丈夫,心想,馮煥是誰?我該知道這個名字嗎?她這樣看他還想讓他明白:管他是誰,把大片土地租到手的這個孫子是他們的災星,正是他讓“補玉山居”的好光景到頭了。

    謝成梁還是睜大眼看著媳婦。補玉看到這幾年他老了不少,一個小客棧雜活都是他的。補玉心突然酸了。自己忙得從來都沒有工夫好好看看他,否則也該看到這張臉怎麽就幹巴了,打起那麽多皺,眼珠也黃了。

    “就是癱子馮哥呀!”謝成梁眼睛瞪得凸出來,就像他突然發現自家親戚做了中央委員,他說說都沾光。

    補玉好像並不驚訝,她覺得自從她迴絕了姓馮的,冥冥中就在等他來這一手。

    兩人走進了“補玉山居”。刹那間補玉覺得這個一直讓她得意的地方突然變得寒磣不堪。她在原先的九間房前麵又加了一進院子,又是九間房,磚是紅磚,而老院子是灰磚,前院的地沒有墊平,低處積的雨水漚出一片褐色的苔蘚。兩棵桃樹還小,中間不知被哪個客人牽了根粉紅尼龍繩,上麵搭著幾條洗糟了顏色的三角褲,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繩子帶彈力,三角褲們快著地了。還有幾根雞骨頭扔在地上,大概是客人們夜裏就著酒啃的,現在骨頭上黑黑地裹著一層忙不迭的螞蟻。就是有三個補玉,同樣的閑不住,都來不及跟在這些人後麵清理。補玉想到億萬富翁馮煥將來的法國式莊園裏,肯定不會有人敢隨地扔雞骨頭。所以周在鵬在又一次來的時候,告訴補玉花三十萬塊錢把山居的格調大大提升,形成古樸風雅的風格,住店的人自然不敢造次店裏的環境。補玉將會俏皮地白他一眼,說:“哪來這麽多錢呀?你借給我?”但那時周在鵬將不會像第一次那樣慷慨。

    現在的廚房在院外,對著大門,這樣就不會讓炒菜烙餅烤全羊的氣味飄到客房裏了。補玉跨進廚房,嚇了一跳,從昏暗裏站起一個人,手上拿著一個玻璃杯。

    “沒開水了。”那人說。

    補玉這才看清他。他是昨晚來的客人,姓張,登記簿上他的全名叫張亦武。“補玉山居”開張的第三年他就來住過一次,為了上山找刻圖章的石頭。後來再來住,就不是一個人來了,跟他一塊來的女人比他個頭稍高一些,大概也有五十五六歲。兩人一把歲數了,隻要得空就手牽手。有時吃飯不挨著坐,隔著一桌菜兩雙眼還那麽顧盼傳情,假如有人注意他倆的相顧,兩人都會害臊,犯了錯誤的少男少女似的。最奇怪的是兩人從來不住一間屋,男的住男客房,女

    的住女客房。山居共有四間集體客房,壘了大鋪炕,年輕人結夥來玩喜歡在炕上瘋,尤其天冷的時候,炕燒得暖洋洋的,炕上十來個人能“嘎嘎咕咕”笑到淩晨。住宿登記簿上一向隻登記張亦武一個名字,所以補玉後來在心裏把跟他同來的老女人叫“蔣雯麗她媽”,因為她和蔣雯麗很像,隻是大出一個輩分。有一次補玉問老張“蔣雯麗她媽”叫什麽名字。老張告訴她叫“文婷”。補玉又問,是姓“文”嗎?老張說是的。補玉再見到“蔣雯麗她媽”時便張口叫她“文婷大姐”,女人卻沒有反應。補玉並不生氣,客人裏用假名字的多了。補玉隻是可憐他們,上了一把年紀,還撲騰到這大山裏來做野鴛鴦,做鴛鴦也不實實在在地做,牽牽手遞個眼波,水中月鏡中花似的。“補玉山居”的集體客房一個床位四十元,加上每天三餐費用六十元,再乘上二,這一對老鴛鴦一天花兩百元就牽牽手遞遞眼波,在補玉看是很不上算的。

    “我這就灌了暖壺給您送去!”補玉對老張說。

    “不用了,我們這就出門。”

    補玉看看老張的打扮,一頂舊布帽子,一雙旅遊鞋,胸前挎了個傻瓜相機,很笨重老式的那種,在其他人那兒,早就被淘汰了。老鴛鴦們每迴來都愛順著河道往上遊走,有人看見他們挨著坐在石頭上吃餅幹喝啤酒,或者撿一小堆石頭,用放大鏡一個個地仔細打量。他們儉省得可笑,啤酒是從北京超市買的,因為村裏小賣部的啤酒一罐要貴一毛多錢。他們雖然寒磣,但不像一般客人的素質,從來都是把出去遊玩時產生的垃圾帶迴來,扔進垃圾箱。補玉注意到老張手裏的玻璃杯一直跟著他,好幾年沒變過。二十年前人們都用這種用果醬瓶子做玻璃杯,外麵套個塑料彩線編織的杯套,為裝飾也為了防止燙手。老張的果醬瓶外麵的塑料線編織套顏色狼狽,看上去超過二十年高壽了。

    “您迴來吃午飯嗎?”補玉問他。

    老張已走到門外,槐樹影子花碎地撒在他臉上。補玉突然看見了許多年前的老張。不,小張。退迴去三十年,叫張亦武的這個男人應該是好看的。應該非常清秀,幾乎楚楚動人:一張尖下巴的白淨臉,笑起來窩進兩頰的嘴角,小巧的鼻子。

    “不了……”老張笑著說。

    “午餐費可不退喲!”補玉俏皮地說。

    “沒關係。”

    補玉看出老張為二十塊午餐費心痛了一下。老張第一次來“補玉山居”時補玉就發現了他的不寬裕。那是五年前,“補玉山居”一

    個床位才十塊錢。他問有更便宜的沒有,迴答是“沒了”。他的臉刹那間空白了,能看出他預期的價錢和現實差異巨大,但他又像那種好麵子,不願還價的人。當時是下午三點多,假如趕迴鎮上,再去趕迴北京的長途車是危險的,因為一旦趕不上末班長途車就意味著得花更多的錢在縣城住店。所以他痛下決心,就敲自己一筆睡個十塊錢的昂貴覺吧。但他那十塊錢的一覺睡得活受罪,大通鋪上同時睡了半個團小組的男青年(女青年團員們睡隔壁的大通鋪),大半夜都在扯著嗓子相互逗悶子,因為他們想讓隔壁的女共青團員們聽見。女共青團員們果然聽得見,不時爆發出大笑。

    老張第二次來是和“文婷”一塊來的。補玉打招唿:“喲,把老嫂子帶來一塊玩玩?”老張看了“文婷”一眼,笑笑說:“這兒風景如畫空氣鮮美……”

    那一次,老張去河南人開的小賣部買煙,迴來問補玉,村裏有沒有賣便宜煙的地方。補玉問他花多少錢買了一盒“牡丹”,他告訴她十塊。補玉說:“把煙給我。”她拿著老張剛買迴來的煙轉身就走。

    小賣部開在進村的路邊,一共四家,全是河南人。他們中的一個人最初漂流到北京當建築民工,後來發現了這個不大的旅遊點,就開始把河南的煙卷販過來賣,從一個土坯房發展成六間大屋,用河灘上的石頭壘牆,上麵蓋著橘紅色瓦,經銷上百種雜貨。陸陸續續,這裏的百貨生意就被四個河南人包了。小賣部通風特差,一股肮髒的男寢室氣味——髒襪子、方便麵,一個月不洗的頭發、張大嘴打唿嚕的氣味。店鋪到了晚上就是臥房,成捆的紙巾說不定就成了“席夢思”。

    “老鄉,你這煙賣多少錢一盒?”補玉指著河南老板背後貨櫃上的“牡丹”。

    “六塊八。”河南人知道“補玉山莊”多有名。

    “你是見一個人開一個價吧?”

    “我一直賣這價呀!”

    補玉從圍裙兜裏掏出老張的那包“牡丹”,往他麵前一擱:“那你退我三塊二。”

    河南人看看煙盒,說:“沒錯啊,這煙是我賣出去的。六塊八。”

    “太陽還正當午呢,就說瞎話?”補玉話是揭露性的,態度卻並不撕破情麵。“咱都是做生意的,那些北京人都不傻,挨了坑以後不來了。你一人坑他們,等於咱們所有人幫你受過不是?”

    “哎喲,你咋不信我呢?我一分錢沒多收,六塊八!”

    “你賣了十塊。賣給了那

    個瘦瘦的、戴眼鏡的小老頭兒。”

    “有證據嗎?”

    “到了拿證據的份兒上,你說還有意思嗎?”

    “沒證據你咋就信那小老頭?城裏人有啥好東西沒有?我在城裏幹了兩年活,碰上十個城裏人九個半是鱉日的!”河南人臉都紫了,微微發福的肚皮一圓一扁、一圓一扁。

    補玉知道他是那種對城市苦大仇深的人。他的敵、友界限很簡單:城裏人、農村人。因此他覺得補玉對於城裏人的袒護是叛變行為。

    “城裏人十個有九個半是鱉日的,那半個就是這小老頭。你坑也坑錯人了。”補玉說。

    河南人不理她了。

    “把三塊二毛錢拿出來!”補玉口氣難聽了。她讓他明白,要是她曾補玉咬上誰,誰還真得流點血落點傷。

    河南人打算進裏間去。

    “你要耍無賴我能讓你明天就關門。我去告訴住店的每一個人,都別上你這兒來買東西,我說你的煙全是假貨,礦泉水全是河裏灌的,方便麵讓耗子撒了尿,我挨個兒告訴他們去,我不嫌費事兒。”補玉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打定主意做一個極其討厭的人。“我還有閨女、兒子,我能讓他們幫我跑腿,散布你的壞名聲!他們正放暑假,閑著也是閑著。”

    河南人看見的的確是個討厭至極的補玉,這種女人各地的村子裏都有,她們讓你不死也脫層皮。這時老張從門外進來了,對補玉說:“算了,這迴我忘了從北京帶煙來,下迴不在他這兒買了。算了……”

    補玉更成了一隻護小雞的老母雞,一隻胳膊伸出去,把老張擋在後麵:“你是住我店的客人,他讓你吃虧就是讓我吃虧,因為我的客人在這兒吃虧吃多了都不來了,我掙誰的店錢去?我沒錢掙,算誰的?!”

    老張不知該走還是留。

    河南人說:“我就坑他了,你怎麽著吧?”

    “你聽見了吧?”補玉把臉轉向老張,“迴頭給我作證。我去村委會叫人來砸店。這號外鄉人跑來敗壞咱們村的名聲,村裏人非給這店砸了不可!”

    河南人早就忘了他真正的對頭是城裏人,把所有仇恨集中在農民階級的女叛徒身上。他說:“你去叫唄!”

    “我還得叫民警呢!你這種流竄犯誰知都幹過什麽,到咱們這兒來沒準兒是躲案子的!”

    河南人已經把三塊二毛錢拿出來了,往收銀機旁邊一拍:“拿走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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