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

    唐:別怪四妹,更別怪梅真,這本來有點難為情,這時代還叫人做丫頭,做主人的也不好意思,既然從小就讓人家上學受相當教育,你就不能對待她像對待底下人老媽子一樣!

    娟:(羞憤)誰對待她同老媽子一樣了?既是丫頭,就是進了學,念了一點書,在家裏也還該做點事呀,並且媽媽早就給她月費的。

    唐:問題不在做事上邊,做事她一定做的,問題是在你怎樣叫她做事……口氣,態度,怎樣的叫她不……不覺得……

    珠:(好笑地向文娟)mr.唐有的是書生的牢騷……她就不知道人家多為難,你們這梅真有時真氣人透了……mr.唐,你剛從外國迴來有好些個思想,都太理想了,在中國就合不上。

    娟:(半天不響才冷冷地)人家熱心社會上被壓迫的人,不好麽?……可是我可真不知道誰能壓迫梅真?我們不被她欺侮、壓迫就算很便宜囉,那家夥……盡借著她那地位來打動許多人的同情!遇著文霞我們的那位熱心普羅的三小姐更不得了……

    珠:其實丫頭還是丫頭脾氣,現在她已經到了歲數——他們從前都說丫頭到了要出嫁的歲數,頂難使喚的了,原來真有點那麽一迴事!我媽說……(吃吃笑)

    琪(從旁忽然插嘴)別缺德呀!

    娟你看多奇怪,四妹這護丫頭的勁兒!

    〔門開處黃仲維笑著捧一大托盤茶點入,梅真隨在後麵無奈何他。

    黃年輕,活潑,頑皮,身著洋服內襯花毛線衣,健康得像運動家,可是頭發蓬鬆一點,有一雙特別靈敏的眼睛,臉上活動的表情表示他並不是完全的好脾氣,心緒惡劣時可以發很大的脾氣,發完又可以自己懊悔。

    就因為這一點許多女孩子本來可以同他戀愛的倒有點怕他,這一點也就保護著他不成為模範情人。此刻他高興地胡鬧地走入他已頗熟識的小書房。〕黃:給你們送點心來了!(四顧)大小姐,四小姐,張小姐,唐先生,你們大家好?(手中捧盤問梅真)這個放哪兒呀?

    梅:你看,不會做事可偏要搶著做!(指小圓桌)哪,放這兒吧!

    娟:(皺眉對梅)梅真規矩點,好不好?

    梅:(撅起嘴,不平地)人家黃先生願意拿,鬧著玩又有什麽要緊?

    珠(做討厭梅真樣子,轉向黃)仲維,你來的真巧,我們正在討論改良社會,解放婢女問題呢。

    黃討論什麽?(放下茶盤)什麽問題?

    珠解放婢女問題。

    梅(如被刺問張)張小姐,您等一等,這麽好的題目,等我走了再討論吧,我在這兒,迴頭妨礙您的思想!(急速轉身出)

    〔唐元瀾咳嗽要說話又不說。〕黃:(呈不安狀,交換皺眉)梅真生氣了。

    琪:你能怪她麽?

    娟:生氣,讓她生氣好了。

    珠:我的話又有什麽要緊,“解放婢女問題”,做婢女的聽見了又怎樣?我們不還說“解放婦女”麽?我們做婦女聽見難道也就該生氣麽?

    琪:(不理張)我們吃點心吃點心!仲維,都是你不好,無端端惹出是非來!

    黃:真對不起!(看大小姐,生氣地)誰想到你們這兒規矩這麽大?!我看,我看,(氣急地)梅真也真……倒……

    琪:(擱住黃的話)別說啦,做丫頭當然倒黴啦!

    黃:那,你們不會不要讓她當丫頭麽?

    琪:別說孩子話啦——吃點心吧!

    娟:(冷笑地)你來做主吧!

    黃:(不理大小姐,向文琪)怎麽是孩子話?

    唐:(調了嗓子,低聲地)文琪的意思是:這不在口裏說讓不讓她當丫頭的問題。問題在於隻要梅真在她們家,就是不拿她當丫頭看待,她也還是一個丫頭,因為名義上、實際上,什麽別的都不是!又不是小姐,又不是客人,又不是親戚……

    琪:(驚異地望元瀾,想起自己同梅談過的話)元哥,你既然知道得這麽清楚,你看梅真這樣有什麽辦法?

    唐:有什麽辦法?(稍停)也許隻有一個辦法,讓她走,離開你們家,忘掉你們,上學去,讓她到別處去做事——頂多你們從旁幫她一點忙——什麽都行,就是得走。

    娟:又一個會做主的——這會連辦法都沒有了,我看索性把梅真托給你照應得了,元瀾,你還可以叫她替你的報紙辦個社會服務部。

    琪:吃點心吧,別抬杠了!(倒茶)仲維,把這杯給愛珠,這杯給大姊。

    〔大家吃點心。〕唐:(從容地仍向娟)人家不能替你做主,反正早晚你們還是得那樣辦,你還是得讓她走,她不能老在你們這裏的。

    娟:當然不能!

    琪:元哥,你知道梅真自己也這樣想,我也……

    娟:老四,梅真同你說過

    她要走麽?

    琪:不是說要走,就是談起來,她覺得她應該走。

    娟:我早知道她沒有良心,我們待她真夠好的了,從小她穿的住的都跟我們一樣,小的時候太小,又沒有做事,後來就上學,現在雖然做點事,也還拿薪水呀!元瀾根本就不知道這些情形……元瀾,你去問你劉姨嬤,你還問她,從前奶奶在的時候,梅真多叫老太太生氣,劉姨嬤知道。

    唐:這些都是不相幹的,一個人總有做人的pride呀。誰願意做,做……哪,剛才愛珠說的“婢女”呀!管你給多少薪水!

    珠:(撿起未織完的毛線衣織,沒有說話,此刻起立)文娟,別吵了,我問你,昨天那件衣料在哪兒?去拿給我看看,好不好?

    娟:好,等我喝完這口茶,你到我屋子比比,我真想把它換掉。

    珠:(又眯著眼笑)別換了,要來不及做了,下禮拜小陸請你跳舞不是?別換了吧。

    娟:你不知道,就差那一點就頂不時髦,頂不對勁了。小陸眼睛尖極了。

    黃:(吃完坐在沙發看雜誌,忽然插嘴)什麽時髦不時髦的,怎樣算是對勁,怎樣算是不對勁?

    〔唐元瀾望望文娟無語,聽到黃說話,興趣起來,把杯子放下聽,拿起一塊蛋糕走到角落裏倚著書架。〕珠:你是美術家,你不知道麽?

    琪:(輕聲親熱地逗黃)碰了一鼻子灰了吧?

    〔唐元瀾無聊地忽地走過,俯身由地上撿拾一個花生吃。〕黃(看見)這倒不錯,滿地上有吃的呀!(亦起俯身撿一粒)怎麽,我撿的隻是空殼。(又俯身撿尋)

    琪:你知道這花生哪裏來的?

    黃:不知道。

    琪:(湊近黃耳朵)梅真賭來的!

    娟:(收拾椅上活計東西要走,聽見迴頭問)哪兒來的?

    〔唐、黃同文琪都笑著不敢答應。〕黃:(忽然頑皮地)有人賭來的!

    娟:什麽?

    琪:(急)沒有什麽,別聽他的,(向黃)再鬧我生氣了。

    娟:(無聊地起來)愛珠,上我屋來,我給你那料子看吧。(向大家)對不起呀,我們去一會就來,反正看電影時間還早呢,老三也沒有迴來。

    珠:(提著毛織物,咕咕呱呱地)你看這件花樣頂難織了,我……

    (隨娟出)

    〔文娟同愛珠同下

    。〕唐:哎呀,我都忘了約好今天看電影,還好我來了!我是以為二弟今天迴來,我來找他有事!(無聊地坐下看報)

    黃:(直爽地)我沒有被請呀,糟糕,我走吧!(眼望著文琪)

    琪:別走,別走,我們還有事托你呢,我們要找你畫點新派的畫來點綴這個屋子。

    黃:(莫名其妙地)什麽?

    琪:我們後天晚上請客,要把這屋子騰出來作休息室,梅真出個好主意,她說把它變成未來派的味兒,給人抽煙、說話用。我們要你幫忙。

    〔唐在旁聽得很有興趣,放報紙在膝上。〕黃:(抓頭)後天晚上,好家夥!

    〔門忽然開了,李瓊走了進來。〕瓊:(媽媽的顏色不同平常那樣溫和,聲音也急促點)老四你在這兒,我問你,你們幹嗎又同梅真過不去呀?大年下的!

    琪:我沒有……

    唐:表姑。

    黃:(同時地)伯母。

    瓊:來了一會吧,對不起,我要問老四兩句話。

    琪:媽,媽別問我,媽知道大姊的脾氣的,今天可是張愛珠成心同梅真過不去!梅真實在有點兒太難。

    瓊:(坐下歎口氣)我真不知怎麽辦好!梅真真是聰明,歲數也大了,現在我們這兒又不能按老規矩辦事,現在叫她上哪兒去好,送她到哪兒去我也不放心,老實說也有點舍不得。你們姊兒們偏常鬧到人家哭哭啼啼的,叫我沒有主意!

    琪:不要緊,媽別著急,我去勸勸她去好不好?

    黃:對了,你去勸勸她,剛才都是我不好。

    瓊:她賭氣到對門陳家去了,我看那個陳太太對她很有點不懷好意。

    琪:(張大了眼)怎麽樣不懷好意,媽?

    瓊:不是她那抽大煙的兄弟!那陳先生也是鬼頭鬼腦的……得了,你們小孩子哪裏懂這些事?梅真那麽聰明人,也還不懂得那些人的用心。

    唐:那老陳不是吞過公款被人控告過的麽?

    瓊可不是?可是後來,找個律師花點錢,事情馬馬虎虎也就壓下來了;近來又莫名其妙地很活動,誰知道又在那裏活動些什麽。一個頂年輕的少奶奶,人倒頂好,所以梅真也就常去找她玩,不過,我總覺得不妥當,所以她一到那邊我就叫人叫她迴來,我也沒告訴過梅真那些複雜情形(稍停,向文琪)……老四你現在就過去一趟,好說壞說把梅真勸迴來罷!

    琪:(望黃)好吧,我,我就去。

    黃:我送你過去。

    〔文琪取壁上外衣,黃替她穿上。〕琪:媽,我走啦。元哥一會兒見。

    黃:(向唐招唿地擺擺手)好,再見。

    〔兩人下。〕唐:(取煙盒遞給李瓊)表姑抽煙不?

    瓊:(搖搖頭)不是我偏心,老四這孩子頂厚道。

    唐:我知道,表姑,文琪是個好孩子。(自己取煙點上俯倚對麵椅背上)

    瓊:元瀾,我是很疼娟娟的,可是老實說,她自小就有脾氣。你知道,她既不是我生的,有時使我很為難……小的時候,說她有時她不聽,打她太難為情,尤其是她的祖母很多心,所以我也就有點慣了她。

    現在你迴來了……

    〔唐元瀾忽起立,將煙在火爐邊打下煙灰,要說話又停下。〕瓊:(猶疑地)你們的事快了吧?

    唐:(抬頭很為難地說)我覺得我們這事……

    瓊:我希望你勸勸娟娟,想個什麽法子弄得她對生活感覺滿足……

    我知道她近來有點脾氣,不過她很佩服你,你的話她很肯聽的,你得知道她自己總覺得沒有嬤有點委屈。

    唐:我真不知道怎樣對表姑說才好,我也不知道應該不應該這樣說。我——我覺得這事真有點叫人難為情。當初那種辦法我本人就沒有讚成,都是劉姨嬤一個人弄的。後來我在外國寫許多信,告訴他們同表姑說,從前辦法太滑稽,不能正式算什麽,更不能因此束縛住娟娟的婚姻。我根本不知道,原來劉姨嬤就一字沒有提過,反倒使親親戚戚都以為我們已經正式訂了婚。

    瓊:我全明白你的意思,當時我也疑心是你劉姨嬤弄的事。你也得知道我所處地位難,你是我的表侄,娟娟卻又不是我親生的,娟娟的伯父又守舊,在他眼裏連你在外國的期間的長短好像我都應該幹涉,更不要說其他!當時我就知道你們沒有正式訂婚,我也不能說。

    唐:所以現在真是為難!我老實說,我根本對娟娟沒有求婚的意思。如果當時,我常來這裏,那是因為……(改過語氣)表姑也知道那本不應該就認為有什麽特殊的意義。我們是表兄妹,當時我就請娟娟一塊出去玩幾趟又能算什麽?

    瓊:都是你那劉姨嬤慌慌張張地跑去同娟娟的伯嬤講了一堆,我當時也就覺得那樣不妥當——這種事當然不能勉強的。不過我也要告訴你,我覺得娟娟很見

    得你好,這次你迴來,我知道她很開心,你們再在一起玩玩熟了,也許就更知道對方的好處。

    唐:(急)表姑不知道,這事當初就是我太不注意了,讓劉姨嬤弄出那麽一個誤會的局麵,現在我不能不早點表白我的態度,不然我更對娟娟不起了。

    瓊:(一驚)你對娟娟已說過了什麽話麽?

    唐:還沒有!我覺著困難,所以始終還沒有打開窗子說亮話。為了這個事,我真很著急,我希望二弟快迴來,也就是為著這個緣故。我老實說,我是來找梅真的,我喜歡梅真……

    瓊:梅真?你說你……

    琪:(推門入)媽媽,我把梅真找了迴來,現在仲維要請我同梅真看電影去,我們也不迴來吃飯了!(向唐)元哥,我不同你們一塊看電影了,你們提另去吧,勞駕你告訴大姊一聲。

    〔琪匆匆下。唐失望地怔著。〕瓊:(看文琪微笑)這年齡時期最快活不過,我喜歡孩子們天真爛漫,混沌一點……

    娟:(進房向裏來)媽媽在這兒說話呀?老四呢?仲維呢?

    瓊:(溫和的)他們瘋瘋顛顛跑出去玩去了。

    娟:愛珠也走了,現在老三迴來了沒有?

    瓊:老三今早說今天有會,到晚上才能迴來的。

    娟:(向唐半嘲的口吻)那麽隻剩了我們倆了,你還看不看電影?

    瓊:(焦慮地望著唐希望他肯去)今天電影還不錯呢,你們去吧。

    唐:表姑也去看麽?我,我倒……

    瓊:我有頭痛不去了,(著重地)你們去吧,別管我,我還有許多事呢,(急起到門邊)元瀾,迴頭還迴來這裏吃晚飯吧。

    〔瓊下。文娟直立房中間睨唐,唐、娟無可奈何地對望著。〕娟怎樣?

    唐怎樣?

    〔幕下〕

    第二幕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後)

    老孫電燈工匠宋雄電料行掌櫃(二十七八壯年人)

    梅真李大太太李瓊夫嫂李文琪黃仲維榮升唐元瀾三小姐李文霞李文娟地點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書房時間過了兩天以後同一個書房過了兩天的早上。家具一切全移動了一些位置,秩序顯然紛亂,所謂未來派的吃煙室尚在創造中,天下混沌,玄黃未定。地上有各種東西,牆邊放著小木梯架。小圓桌子推在台的一邊,微微偏左,上麵放著幾副銅燭台,一些未插的紅蠟。一個很大的紙屏風

    上麵畫了一些顏色鮮濃,而題材不甚明了的新派畫;沙發上堆著各種靠背,前麵提另放著一張畫,也是怪誕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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