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來點綴

    六點鍾在下午?

    六點鍾在下午

    點綴在你生命中,

    僅有仿佛的燈光,

    褪敗的夕陽,窗外

    一張落葉在旋轉!

    用什麽來陪伴

    六點鍾在下午?

    六點鍾在下午

    陪伴著你在暮色裏閑坐,

    等光走了,影子變換,

    一支煙,為小雨點

    繼續著,無所盼望!

    原載1948年2月22日《經世日報·文藝周刊》

    昆明即景

    茶鋪

    這是立體的構畫,

    描在這裏許多樣臉

    在順城腳的茶鋪裏

    隱隱起喧騰聲一片。

    各種的姿勢,生活

    刻畫著不同方麵:

    茶座上全坐滿了,笑的,

    皺眉的,有的抽著旱煙。

    老的,慈祥的麵紋,

    年輕的,靈活的眼睛,

    都暫要時間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擾亂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賺迴小把安靜,

    夜晚迴家,還有遠路,

    白天,誰有工夫閑看雲影?

    不都為著真的口渴,

    四麵窗開著,喝茶,

    蹺起膝蓋的是疲乏,

    赤著臂膀好同鄉鄰閑話。

    也為了放下扁擔同肩背

    向運命喘息,倚著牆,

    每晚靠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長……

    這是立體的構畫,

    設色在小生活旁邊,

    陰涼南瓜棚下茶鋪,

    熱鬧照樣的又過了一天!

    小樓

    張大爹臨街的矮樓,1

    半藏著,半挺著,立在街頭,

    瓦覆著它,窗開一條縫,

    夕陽染紅它,如寫下古遠的夢。

    矮簷上長點草,也結過小瓜,

    破石子路在樓前,無人種花,

    是老壇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塵垢列出許多風趣的零亂。

    但張大爹走過,不吟詠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紀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著杖常到隔壁沽酒,

    寧願過橋,土堤去看新柳!

    原載1948年2月22日《經世日報·文藝周刊》

    1在初稿中此句原為“那上七下八臨街的矮樓”。昆明舊式民居典型製式為底樓高八尺,二樓高七尺。

    一串瘋話

    好比這樹丁香,幾枝山紅杏,

    相信我的心裏留著有一串話,

    繞著許多葉子,青青的沉靜,

    風露日夜,隻盼五月來開開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百裏為我吹開

    藍空上霞彩,那樣子來了春天,

    忘掉靦腆,我定要轉過臉來,

    把一串瘋話全說在你的麵前!

    原載1948年2月22日《經世日報·文藝周刊》

    小詩(一)

    感謝生命的諷刺嘲弄著我,

    會唱的喉嚨啞成了無言的歌。

    一片輕紗似的情緒,本是空靈,

    現時上麵全打著拙笨補釘。

    肩頭上先是挑起兩擔雲彩,

    帶著光輝要在從容天空裏安排;

    如今黑壓壓沉下現實的真相,

    靈魂同饑餓的脊梁將一起壓斷!

    我不敢問生命現在人該當如何

    喘氣!經驗已如舊鞋底的穿破,

    這紛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還是赤腳方便,去認取新的辛苦。

    1947年寫於北平

    原載1948年5月《文學雜誌》二卷十二期

    小詩(二)

    小蚌殼裏有所有的顏色;

    整一條虹藏在裏麵。

    絢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麵沒有夕陽,也不見雨點。

    黑夜天空上隻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鬥那裏閃亮,

    遠距離光明如無邊海麵,

    是每小粒晶瑩,給了你方向。

    1947年寫於北平

    原載1948年5月《文學雜誌》二卷十二期

    惡劣的心緒

    我病中,這樣纏住憂慮和煩擾,

    好像西北冷風,從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黃昏街頭巷尾的垃圾堆;

    在黴腐的瑣屑裏尋討安慰,

    自己在萬物消耗以後的殘骸中驚駭,

    又一點一點給別人揚起可怕的塵埃!

    吹散記憶正如陳舊的報紙飄在各處彷徨,

    破碎支離的記錄隻顛倒提示過去的騷亂。

    多餘的理性還像一隻饑餓的野狗

    那樣追著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著

    咬嚼人類的感傷;生活是什麽都還說不上來,

    擺在眼前的已是這許多渣滓!

    我希望:風停了;今晚情緒能像一場小雪,

    沉默的白色輕輕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對自己和他人都帶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層一層把惡劣殘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麗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暫不必再有,——

    絕望要來時,索性是雪後殘酷的寒流!

    原載1948年5月《文學雜誌》二卷十二期

    寫給我的大姊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好像客人去後杯裏留下的茶;

    說的時候,同喝的機會,都已錯過,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點感傷,你把臉掉向窗外,

    落日將盡時,西天上,總還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戀算不得罪過,

    將盡未盡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諒我有一堆心緒上的閃躲,

    黃昏時承認的,否認等不到天明;

    有些話自己也還不曾說透,

    他人的了解是來自直覺的會心。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像鍾敲過後,時間在懸空裏暫掛,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繼續;

    對忽然的終止,你有理由懼怕。

    但原諒吧,我的話語永遠不能完全,

    亙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啞。

    原載1948年5月《文學雜誌》二卷十二期

    一天

    今天十二個鍾頭,

    是我十二個客人,

    每一個來了,又走了,

    最後夕陽拖著影子也走了!

    我沒有時間盤問我自己胸懷,

    黃昏卻躡著腳,好奇的偷著進來!

    我說:朋友,這次我可不對你訴說啊,

    每次說了,傷我一點驕傲。

    黃昏黯然,無言的走開,

    孤單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懷抱!

    原載1948年5月《文學雜誌》二卷十二期

    對殘枝

    梅花你這些殘了後的枝條,

    是你無法訴說的哀愁!

    今晚這一陣雨點落過以後,

    我關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傷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最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詩記下你的溫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綠蔭。

    原載1948年5月《文學雜誌》二卷十二期

    對北門街園子

    別說你寂寞;大樹拱立,

    草花爛漫,一個園子永遠

    睡著;沒有腳步的走響。

    你樹梢盤著飛鳥,每早雲天

    吻你額前,每晚你留下對話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陽。

    原載1948年5月《文學雜誌》二卷十二期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輕輕的獨語: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樣個去處?

    是這渺茫江邊淡泊的天;

    是這映紅了的葉子疏疏隔著霧;

    是鄉愁,是這許多說不出的寂寞;

    還是這條獨自轉折來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繞出一絲絲青煙;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圍著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著灶火的聲響,

    是童子縮頸落葉林中的歌唱?

    是老農隨著耕牛,遠遠過去,

    還是那坡邊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麽做成這十一月

    的心,

    十一月的靈魂又是誰的病?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僅是一麵黃土牆;

    下午透過雲霾那點子太陽!

    一棵野藤絆住一角老牆頭,斜睨

    兩根青石架起的大門,倒在路旁

    無論我坐著,我又走開,

    我都一樣心跳;我的心前

    雖然煩亂,總像繞著許多雲彩,

    但寂寂一灣水田,這幾處荒墳,

    它們永說不清誰是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長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迴答微風中吹來。

    原載1948年5月《文學雜誌》二卷十二期

    憂鬱

    憂鬱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敵人,你對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強硬的債主,你呢?是

    把自己靈魂壓給他的賭徒。

    你曾那樣拿理想賭博,不幸

    你輸了;放下精神最後保留的田產,

    最有價值的衣裳,然後一切你都

    賠上,連自己的情緒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債權人他是,那麽,別盡問他臉貌

    到底怎樣!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這裏有盞小燈,燈下你無妨同他

    麵對麵,你是這樣的絕望,他是這樣的無情!

    原載1948年5月《文學雜誌》二卷十二期

    哭三弟恆

    哭三弟恆

    ——三十年空戰陣亡

    弟弟,我沒有適合時代的語言

    來哀悼你的死;

    它是時代向你的要求,

    簡單的,你給了。

    這冷酷簡單的壯烈是時代的詩

    這沉默的光榮是你。

    假使在這不可免的事實上

    多給了悲哀,我想唿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弟弟,難為你的勇敢,

    機械的落伍,你的機會太慘!

    三年了,你陣亡在成都上空,

    這三年的時間所做成的不同

    ,

    如果我向你說來,你別悲傷,

    因為多半不是我們老國,

    而是他人在時代中輾動,

    我們靈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我們已有了盟友、物資同軍火,

    正是你所曾經希望過。

    我記得,記得當時我怎樣同你

    討論又討論,點算又點算,

    每一天你是那樣耐性的等著,

    每天卻空的過去,慢得像駱駝!

    現在驅逐機已非當日你最理想

    駕駛的“老鷹式七五”那樣——

    那樣笨,那樣慢,啊,弟弟不要傷心,

    你已做到你們所能做的,

    別說是誰誤了你,是時代無法衡量,

    中國還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這許多不美麗言語

    算是詩來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嚨多啞,

    你永不會迴來了,我知道,

    青年的熱血做了科學的代替;

    中國的悲愴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別難過,難過了我給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樣想過了幾迴:

    你已給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樣,獻出你們的生命;

    已有的年輕一切;將來還有的機會,

    可能的壯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愛,家庭,兒女,及那所有

    生的權利,喜悅;及生的糾紛!

    你們給的真多,都為了誰?你相信

    今後中國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頭,比自己要緊;那不朽

    中國的曆史,還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後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為何我還為著你哭?

    隻因你是個孩子卻沒有留什麽給自己,

    小時我盼著你的幸福,戰時你的安全,

    今天你沒有兒女牽掛需要撫恤同安慰,

    而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

    原載1948年5月《文學雜誌》二卷十二期

    我們

    的雄雞

    我們的雄雞從沒有以為

    自己是孔雀

    自信他們雞冠已夠他

    仰著頭漫步——

    一個院子他繞上了一遍

    儀表風姿

    都在群雌的麵前!

    我們的雄雞從沒有以為

    自己是首領

    曉色裏他隻揚起他的唿聲

    這唿聲叫醒了別人

    他經濟地保留這種叫喊

    (保留那規則)

    於是便象征了時間!

    原載1948年5月《文學雜誌》二卷十二期

    小說

    引言

    當我迴國以後,正在家鄉遊曆的時候,我接到百羅一封長信,我真是沒有想到鍾綠竟死在一條帆船上。關於這一點,我始終疑心這個場麵,多少有點鍾綠自己的安排,並不見得完全出自偶然。那天晚上對著一江清流。茫茫暮靄,我獨立在岸邊山坡上,看無數小帆船順風飄過,忍不住淚下如雨,坐下哭了。

    模影零篇·鍾綠

    鍾綠是我記憶中第一個美人,因為一個人一生見不到幾個真正負得起“美人”這稱唿的人物,所以我對於鍾綠的記憶,珍惜得如同他人私藏一張名畫輕易不拿出來給人看,我也就輕易的不和人家講她。除非是一時什麽高興,使我大膽地,興奮地,告訴一個朋友,我如何如何的曾經一次看到真正的美人。

    很小的時候,我常聽到一些紅顏薄命的故事,老早就印下這種迷信,好像美人一生總是不幸的居多。尤其是,最初叫我知道世界上有所謂美人的,就是一個身世極淒涼的年輕女子。她是我家親戚,家中傳統地認為一個最美的人。雖然她已死了多少年,說起她來,大家總還帶著那種感慨,也隻有一個美人死後能使人起的那樣感慨。說起她,大家總都有一些美感的記憶。我嬸娘常記起的是祖母出殯那天,這人穿著白衫來送殯。因為她是個已出嫁過的女子——其實她那時已孀居一年多——照我們鄉例,頭上纏著白頭帕。試想一個靜好如花的臉;一個長長窈窕的身材;一身的縞素;借著人家傷痛的喪禮來哭她自己可憐的身世,怎不是一幅絕妙的圖畫!嬸娘說起她時,卻還不忘掉提到她的走路如何的有種特有風神,哭時又如何的辛酸淒惋動人。我那時因為過小,記不起送殯那天看到這素服美人,事後為此不知惆悵了多少迴。每當大家晚上閑坐談到這個人

    兒時,總害了我竭盡想象力,冥想到了夜深。

    也許就是因為關於她,我實在記得不太清楚,僅憑一家人時時的傳說,所以這個親戚美人之為美人,也從未曾在我心裏疑問過。過了一些年月,積漸地,我沒有小時候那般理想,事事都有一把懷疑,沙似的挾在裏麵。我總愛說:絕代佳人,世界上不時總應該有一兩個,但是我自己親眼卻沒有看見過就是了。這句話直到我遇見了鍾綠之後才算是取消了,換了一句:我覺得僥幸,一生中沒有疑問地,真正地,見到一個美人。

    我到美國xx城進入xx大學時,鍾綠已是離開那學校的舊學生,不過在校裏不到一個月的工夫,我就常聽到“鍾綠”這名字,老學生中間,每一提到校裏舊事,總要聯想到她。無疑的,她是他們中間最受崇拜的人物。

    關於鍾綠的體麵和她的為人及家世也有不少的神話。一個同學告訴我,鍾綠家裏本來如何的富有,又一個告訴我,她的父親是個如何漂亮的軍官,哪一年死去的,又一個告訴我,鍾綠多麽好看,脾氣又如何和人家不同。因為著戀愛,又有人告訴我,她和母親決絕了,自己獨立出來艱苦的半工半讀,多處流落,卻總是那麽傲慢、瀟灑,穿著得那麽漂亮動人。有人還說鍾綠母親是希臘人,是個音樂家,也長得非常好看,她常住在法國及意大利,所以鍾綠能通好幾國文字。常常的,更有人和我講了為著戀愛鍾綠,幾乎到發狂的許多青年的故事。總而言之,關於鍾綠的事我實在聽得多了,不過當時我聽著也隻覺到平常,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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