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是寺院唱誦的聲響。它從一個個軀體飄出,匯合成唱誦的河流。梵音唱響的,是佛的諄諄教導,佛祖的慈心穿透歲月,在這唱響中得以重現,仿佛佛陀一直在這世間,慈愛世人。

    事實上,佛祖已經涅槃了若幹世紀。他用遺留於世間的智慧,教導世人。這個世間一切都在緣起緣滅之中,沒有什麽可以不朽。但人類的智慧,卻可在這塵世存留更長久的時間。即便創造它的人和學習它的人都已從這世間消失,智慧依然在塵世的某處發光。

    在佛燈的搖晃中,我們聽到了他的吟唱。聲音從輕啟的唇舌中溢滿而出,匯成音樂般的音響,將他包圍。那梵唱,鑽進了他的耳,鑽進了他的心,鑽進了他的前塵往事。它帶著前塵往事的智識和慧根迴來,讓那顆希望在虔誠中有所收獲的心,感悟到了智慧的源泉。可他不知,從這前塵往事中翻出來的,不僅是智慧的金子,可能還有世俗的塵埃。

    生物從一顆單細胞開始進化,繁衍生息成一個世間的繁華。繁衍的需要,漸漸被賦予了情感,人類成為了有情的生物。情之為物,糾葛人的一生一世。從初出世間的親情,到青梅竹馬的友情,再到此生不渝的愛情。情之於人,有割不斷的聯係。它深深地紮在人的心裏,哪是一兩句梵唱就能將其割舍的?

    於是,當梵唱要去割這牽連,這牽連反而牢固地紮在心底。令人迷茫,令人難舍。

    阿旺嘉措在孩子們中,有著出類拔萃的學識,對於經文的理解,他常常一點即通。但他心中一直迷茫的是,為何佛總說世間苦,總說世間的情誼是虛妄的。他心裏不信這個。他相信的,是父親對他的諄諄教導,是母親對他的愛護有加。他愛他的父母,即便見不著他們,他仍是想念。

    尤其當看到佛經中提到要割斷世間情誼時,他便會想起父母,思念就從心底汩汩地流出。剛到寺院時的興奮,已經漸漸消退,對母親的想念卻在與日俱增。畢竟,他還是個孩子。

    在夢裏,他會聽到那首歌,母親送他時唱的那首歌,歌聲從遠方飄搖著過來,摟過他的頭,就仿佛是母親摟著他一般。

    多久沒有這樣的溫暖了?即便寺院的喇嘛們再喜歡他,他們也不如母親的愛來得濃烈。那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能暖到他的心底。他想念老屋的味道,想念母親的味道,他想念和她在一起的任何瞬間。

    他知道,他是母親唯一的倚靠。雖然他還沒有強壯到可以保護母親,但沒有他的陪伴,母親定會感到孤獨。他

    常在夢醒後想,沒了父親的支撐和他的陪伴,母親一個人過得可好?她一個人在家勞碌,勞累會不會在她的臉上留下蒼老?她會不會像他夢裏一樣,在村口送他離開的那塊大石頭上,遠目眺望等待著他?她會不會一個人唱著父親的歌,被思念折磨得日漸消瘦?

    可自從來了寺廟之後,和母親相關的消息,就像是早晨的薄霜,還沒有感知就已經化為冰水,浸入泥土。幾次三番,他想迴家去看看,可都被老師們以各種理由拒絕了。阿旺嘉措也沒多想什麽,正如老師們說的,他還未到學業有成之時,此刻迴家,隻會平添母親的煩惱。

    但他還是盼著母親的音訊。他開始在念經的時間開小差,有燒香的人走過,他都會去辨一辨他們的眉目,看是不是村子裏的人。寺裏的喇嘛都知道他有這心病。有一兩次他們知道是他村裏的人來,便去通知他。他急急地跑去,可村裏人已經下山了。他隻有望著寺門外的空曠,發呆。

    偶爾,他會溜出寺門,向著村子的方向遙望。仿佛他的目光能穿透雲層,看到阿媽的身影。他有時也會唱起父母教給他的歌,讓歌聲飄得很遠。他知道,歌聲不可能飄到母親的身邊,但他希望,這風、這雲,能把他的思念送給母親。

    可他怎麽也沒想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到母親的消息,竟然是她的死訊!他已經不記得是如何聽到這個消息的,他隻是渾渾噩噩地知道了一件事:他善良慈愛的阿媽去世了。

    在模糊的淚水中,阿旺嘉措看到阿媽唱著好聽的歌謠,在烹飪美味的飯食;他看到阿媽穿著盛裝,在熱鬧的節日裏,像一朵綻放的格桑花,美麗迷人;他看到阿媽在家門口唿喚頑皮的自己;他看到阿媽在昏黃的燈火下,做衣服、講故事……可現在,這一切都不在了!

    父親去世的時候,他還有母親可以依偎,可如今母親也去了,他還有誰可倚靠?命運,就如此決絕地割斷了,他與世間的親情。可他為何沒有覺得這是解脫?他隻感覺,心被活生生地挖去一大塊,空空的,沒著沒落。

    哭了千百遍,淚水早已經幹了。可阿旺嘉措的眼睛,仍久久地望著寺外。他看不見這經堂中的煙霧繚繞,他隻看得見一片遺落的世界。愣愣地,時間流逝,世間卻仿佛與他無關。當經師們喚他時,他轉頭而來的眼神中,有著絲絲的恨意。

    是的,他恨,他恨這寺院,恨這帶他離開母親的寺院。從此,他和母親天人相隔,他再多的思念,母親也感應不到,他再多的唿喚,母親也無法迴應。

    他甚至恨自己,為什麽要來這隔絕他和母親的世界!

    看著阿旺嘉措散著狂野的眼神,經師們有些怕了。他們占卜的結果,是阿旺嘉措著了魔,如果不讓他離開這寺院,他將被自己毀掉。於是經師們決定將他送到一個離家鄉更遠的寺院去。

    跋涉。從一個處所,到另一個處所。對於心灰意冷的人來說,跋涉是沒有實意的。但對於孩子來說,跋涉過程中帶來的一路新奇,卻可以喚醒他內心的好奇。

    那年,阿旺嘉措14歲。一個喇嘛帶著他,走上了去錯那宗的路。他們一路往東北前行,路程雖然不遠,卻讓阿旺嘉措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這裏有幾十上百間房屋並排在一起,中間的街道上有幾家商鋪,門口擺著琳琅滿目的商品。和阿旺嘉措出生的小村莊比起來,這裏繁華得多。

    這在阿旺嘉措的眼中,儼然就是一座繁華的大城市了。他的腦袋瓜,被看到的新奇事物占據著,一刻不停地去琢磨:這些奇怪的物件,究竟是用來做什麽?心底的某些東西就此被激活了,它躍躍然地跳動著,要去感受這世界。

    喇嘛看到阿旺嘉措眼神的變換,不由點了點頭。他知道,阿旺嘉措來對了地方。他隻知道阿旺嘉措的神智在恢複,他不知道的是,阿旺嘉措將在這裏,惹起新的塵埃。

    喇嘛帶阿旺嘉措去的,是比巴桑寺更大的寺院——貢巴寺。這裏的藏書,比巴桑寺多,這讓阿旺嘉措重拾了學習的興奮勁兒。他看了很多經書,但其中最讓他感興趣的,不是那些高深的佛理,而是夾雜在其中的詩。

    他感覺詩有一種魔力,可以把枯燥的事物,講解得更為生動。它的韻律,仿佛歌聲一樣,有父母帶給他的那種親切。他時常喃喃著那些詩,仿佛它們就是經文的全部。他還記得父親教他背詩,他還記得母親為他哼歌,詩歌是他與這世間聯係的紐帶。他喃喃著,仿佛它們能把父母的愛帶迴來,縈繞在他的身邊。

    時間是最有效的療傷藥。隨著時間推移,傷痛漸漸地好了,但可怖的傷痕,還在那裏銘記著過去的人和事。有的事情,時間可以治好,並且不留痕跡。有的事情,反而會因為時間的沉澱,愈加痛苦,成為一個不可提及的傷口,輕輕一碰,鑽骨疼痛。而阿旺嘉措找到了詩歌來療自己的傷,即便會感覺痛,卻有溫馨浸潤心間。

    漸漸地,他又感到了鑽進書堆的那種幸福。他的眼重新清澈得如一汪山泉,他伶俐的頭腦讓經師們極為疼愛。那小村莊和他的父母,他還是間或會想起,但

    那些都變成了遙遠的人事。或許,蒼鷹可以振翅飛到他心底思念的處所,可於他,那裏已是萬水千山了。

    有時他會想,這算是重生了麽?或許,他將在這裏開啟全新的生活。

    可他的迴歸,並非是佛教牽引的結果。他是被世俗拉迴了現實,他注定要被世俗所牽引。

    於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時節,他走上那小小的市集,一道驚鴻般的眼眸,讓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那純淨的目光,仿佛母親恬靜、清澈的眼眸,在這偶然的一碰間,驚得阿旺無法自已。

    他巴巴地尋著那眼眸,隨著它轉彎、前行,突然它一停,迴過來對著他。他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就愣愣地看那眼眸,不知該如何。忽而,那眼眸彎出了笑意,轉頭就消失在房屋的黑暗中。

    阿旺嘉措傻傻地呆立在日頭下,任太陽暴曬著自己。他此時隻知道,那眼眸能看到他的心裏。“她是佛祖派來代替阿媽的吧!”他在心裏麵對自己這樣講。

    阿旺嘉措的心,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整天想著那女孩的音容笑貌。他想去市集找她,可心中又有些懼怕,擔心一接觸,那如阿媽般美妙的神情,就會有所變化。他輾轉著,隻能一遍又一遍地,去迴味那眼眸、那笑意。

    突然,他想起了阿爸。他記得,阿爸看阿媽的神情中,也有那麽些的眷戀。那時他還小,還不懂得什麽叫做愛,但現在他知道了,那是阿爸對阿媽的深情。他思索著,自己是不是像阿爸當年喜歡上阿媽一般,喜歡上了這個女孩?雖然隻是這一麵的相對,但他的心中已經裝滿了她。

    他努力去迴憶父母的眼神,他努力去感受父母的情誼。他的每一次努力,都讓他感覺心頭暖熱,仿佛有一團火正烘烤著那裏。他迴想那雙眼眸,他知道,每一次迴憶,他的心中也有同樣的暖熱。他相信,自己是愛上了這個女孩,這個有著如母親般清澈眼眸的女孩。原來這種滿心的想念,就是愛。

    愛一個人,原來心中可以有如此的滿足。這是阿旺嘉措之前從沒想過的問題。但他喜歡這種滿足,它仿佛是一種珍寶,被他無意中拾起。如果能將這珍寶保留一生該有多好。想著,他開始吟出自己的心意來:

    倘得意中人,

    長與共朝夕。

    何如滄海中,

    探得連城璧。(劉希武譯)

    直白的詩中,融著濃濃的情誼。他用滿心滿懷去擁抱,仿佛用一生來捂著它,就可以得一世的

    珍寶。

    人生總有那麽一段依稀的時光,大家都還是年少輕狂,讀著少年不知愁滋味,而目光中,卻早已有了煙雨朦朧。明明不知愛所賦予的責任,卻敢許下永久的承諾。每每那個身影從身邊走過,不需要時光的驚鴻一瞥,便可以認定。感覺有根預示著命運的細細紅線,繞過稚嫩的手指,和另一隻手指緊緊捆綁。聽到他爽朗的笑聲,會忍不住上揚起嘴角,小心揣摩著,屬於彼此那一丁點的心意相通。在星光熠熠的晚上,總幻想那個人會在這裏,甚至連語言都可以省略,隻需要遠遠地站在那兒,供人觀望就可以了。

    每個人都小心地珍視著,這煙雨朦朧的時光。阿旺嘉措亦是如此。他感激她的來臨,雖然他們沒有任何交集。此時他有的,不是詩文中露骨的一聲我愛你,不是矯情的一句我等你,更不是像現代生活下沒皮沒臊的一句我要你,而是一句感激地指著心口說:謝謝你曾來過這裏。

    在愛的麵前,沒有富貴貧賤,沒有身份差異,有的隻是最原始的傾慕,和誰動情較深。

    阿旺嘉措的心動了,他被心牽引著去尋那眼眸。他在她消失的黑影前等候,等候她的笑聲。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仁增旺姆,他看清了她的臉龐——清麗可人,他聽見了她的聲音——如銀鈴一般。他把她的美,都刻進心裏,絲絲地去感受每一寸的美好。

    阿旺嘉措並不知道初戀是什麽樣子,他從來都沒聽別人講過。相思苦、錯過、珍惜……一切與情感有關的東西,在他腦子裏,都還是一片空白。他隻知道那個麵容,會讓他的臉不自覺地微微發燙,會讓他的心沒緣由地撲通直跳。晨起時,他會想起她:此刻她是不是正在梳妝打扮?吃齋時,他會想起她:此刻她是不是正陶醉在阿媽煮的酥油茶裏,臉上還帶著迷人的微笑?念經時,他會想起她:此刻她是不是正在忙著幫阿爸幹活?

    阿旺嘉措還沒來得及對仁增旺姆說出他的愛,說出他對她的一見鍾情。想念的同時,他的眼睛,總是會流露出一絲絲落寞。想來,單戀本就是酸澀的。

    仁增旺姆,你能明白我的心思麽?在輾轉難眠的夜晚,阿旺嘉措如此問道。這樣的心情伴隨著他,難以自已的情愫折磨著他。他的戀曲,在甜蜜中苦澀著未知。悠揚的琴聲,亦拉出了澀澀的音符。

    什麽時候,他的愛能如父母一般,琴瑟相和?那該是多麽美妙!他為美夢輾轉反側,他的一顆心,已經係上了一根似有似無的紅繩。這根紅繩,讓他從佛祖的身邊,滑向了世俗最美的花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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