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還堆著昨夜的殘雪,掛在屋簷角下的冰柱搖搖欲墜。眉清目朗的白衣青年臉上染著一抹酡紅,現在不過辰時,他已有微醺之意。青年把幾根枯枝擺成縱橫交錯的幾個井字形,又從身後的書堆中抽出幾本書,撕成兩半,塞在井字的空隙中。那書堆約摸有四五十本,看裝訂顏色似乎是同一套。青年拾起地上的酒壺,將酒灑在柴堆上,點起火折子。

    大火熊熊燒著,黑煙引來院外的行人側目,他們看向大院,隻是搖頭歎氣,幾名披著銀色披肩的武夫見著了,露出訕笑的神情。

    院內青年喝了口酒,蹲下身,又拿起剩下的書,幾頁幾頁撕下扔入火堆中,撕完一本又一本。這才燒了近半左右,一名中年男子走了上來,見他在燒書,快步上前將他推倒在地,罵道:“一大早又發什麽毛病!這些書都不用錢印的嗎?”

    青年道:“又不能給人看,燒了算了。”

    老人罵道:“你吵著要寫書,你哥花了銀兩請人來印,你又燒掉,不白燒了銀兩?你、你當銀兩天上掉來的?敗家,真敗家!”說著要撲滅火堆。青年怕傷著中年人,拉著他手道:“爹,小心,別嗆著了。”

    忽地一陣風吹來,真把中年人給嗆得眼淚鼻涕齊流,他不禁又破口大罵道:“就不該讓你讀書,讀成癡兒!快提水來滅火!”

    青年應了聲好,一轉頭,把剩下的二十幾本都丟進火裏。中年人看了罵道:“你這孩子怎麽就不聽話!這都是錢,錢啊!唉……”

    聽到唿喊聲,幾名青年男女也來到院子,見父親正在發脾氣,上前勸道:“爹,又發什麽脾氣了?”一名留著兩撇短須的青年皺眉問道:“若善,你幹嘛呢?”

    “不能賣的東西,放著占位置。”名叫若善的青年男子答道,“還有多少?一並燒了吧。”

    另一名白淨青年捏著鼻子問:“大清早的,你喝酒了?”

    短須青年顯是動了怒,慍道:“秀娘,家裏還有幾本?一並搬出來給他燒!”

    那名喚秀娘的婦女應了一聲,卻沒動,隻道:“這都是小叔的心血……”短須青年罵道:“讓他燒!燒完讓他死了這條心!”又喝叱青年道,“你要燒自己的心血我不管,大白天喝酒,你這是不長進!你要把自己給廢了,那就沒用了!”又轉頭對妻子道,“秀娘,還愣在這幹嘛?帶人去搬書啊!”

    青年默不作聲,過了會,秀娘領著下人搬來成捆的書籍,約摸有三四百本。中年男子喊道:“怎麽都燒了?都是錢印的!唉,糟蹋了!別燒,拿去包油條也不浪費!”短須青年拉住父親道:“爹,文家不缺這點銀兩。”又對文若善道,“讓你一並燒了,燒完了去塾裏,別讓孩子等!記得洗過澡再去,一身酒臭!”

    他拉著父親跟妻子兄弟,幾人迴到屋內,隻留下文若善一人看著大火。文若善一本接著一本將書投入火中,燒著燒著,眼眶泛紅,不禁自嘲地苦笑起來……

    ※

    “君子不器。器,是指器具的意思,意指專用。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君子不能像器材一樣,隻有一種用途,拘泥於一才一藝,把自己給限製住了,需得博聞廣洽,多才多藝;也不能為成為別人的工具,為別人所利用。”文若善說著。下麵的生徒們正襟危坐,也不知是認真聽課,還是早神遊物外?他瞥見一人眼睛半闔半睜,頻頻點頭,於是喊了一句:“子冠!”

    那打瞌睡的學生連忙起身喊了聲“老師”,文若善問道:“剛才說君子不器,這是什麽意思?”

    子冠瞠目結舌,答道:“君子不氣……君子不氣……意思是,君子,要品德好,涵養好,不隨便亂發脾氣,遇到不順心的,也要……呃,也要有涵養,例如……例如……”他見文若善皺起眉頭,連忙說道,“例如老師發問,學生答錯了,老師是君子,老師不生氣,這就叫君子不氣。”

    其餘生徒哈哈大笑,文若善也不禁莞爾,說道:“你倒是聰明,懂得臨機應變。”說著敲了一下他的額頭,“這是罰你上課打瞌睡。”又講解了一遍君子不器的意思。子冠雖然聽懂了,又忍不住問老師:“老師,你說君子不要成為別人的工具,不要被人利用,可我們學這個,當了君子,誰要用我們?”

    文若善一愣。這世道,讀書人的出路少了許多。

    也有學生發問:“我瞧書上說以前有種東西叫科舉,讀書人可以考官做,現在讀書有什麽用?”

    文若善道:“讀書不是為了做官,當君子也不是為了做官。且不論這個,現在九大家雖然沒科舉,門派地方上還是有用得著讀書人的地方,寫字、告狀,算賬,每個門派都有師爺,用得著讀書人的地方很多。再說,讀了書,學了詩文,也比別人多懂些道理,多點風雅。”

    他嘴裏雖這樣說,心裏卻想,縱然學了許多,抱著匡世之才卻無處用武,朱泙漫學屠龍之技,又有何用?不由得悶了,說道:“開卷。”

    生徒們紛紛打開書本,文若善道:“《倫語》第二章,《為政篇》,念。”

    他想起父親早上說的,就不該讓自己念書,念成了癡兒,確實,現在念什麽四書五經都不如練一套伏虎拳有出路。雖說九大家要掌政務還是需要讀書人,沒有科舉反倒專才專用,讓四書五經成為風雅之物,讀來學點做人的道理,這不是壞事。聽說前朝的官很多都是讀了死書,才會差點被蠻族給滅了,但自己絕不是念死書的人,居安思危,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都不是死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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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歎了口氣,在生徒的吟誦聲中見到學堂外站著一名與自己年紀相若的年輕人。

    那人一身剪裁合身的淡青色袍子,披著一件羊裘。麵容俊秀,一雙眼睛半闔著,裏頭的眼珠子卻是炯炯有神,嘴角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看著和藹可親,卻不知怎地有種疏遠感。他就站在學堂外不遠處一株桃樹下,那不過是幾丈開外距離,就因著這笑容,恍惚間那人站在幾裏外似的,竟叫人分不清遠近。

    文若善定了定神,再細看他,那穿著淡青袍子的公子似乎覺得自己打擾了,往街上走去。

    “夫子?!”一個童稚的聲音把文若善喚迴課堂上,他轉過頭,一名生徒問,“《為政篇》念完了,要繼續念下一篇嗎?”

    “不了。”文若善道,“早上你們練字,老師出去一下。”

    “老師又要去喝酒了?”方才打瞌睡的子冠笑道。

    “別胡說!”文若善板起臉孔道,“再胡說,罰抄寫!”

    子冠吐了吐舌頭,忙取出文房四寶,其他學生也開始磨墨。

    文若善步出學堂,循著那青衣公子離去的方向望去,雪地上猶有足跡,他遲疑著要不要追上去,忽聽到一個聲音嘲笑道:“這不是文大才子嗎?我們的天水才子文哥哥!”

    他嫌惡地迴過頭去。他認得這人,他名叫杜猛,是他對街的鄰居,自小便拜入崆峒轄內的奔雷堂,此刻他冬衣外披著件銀色短披肩,那是鐵劍銀衛的標記。

    “文哥哥怎麽不在課堂上教書?開小差?”杜猛笑道,“你不是常說天下要亂,蠻族要來?你不認真帶幾個弟子,以後蠻族打來了,沒有師爺替我們發檄文,送訊傳信,豈不是要一敗塗地了?”

    文若善道:“我是錯的,那是天佑崆峒,天佑天下,沒什麽不好。”

    “就你們讀書人愛嚇人,唯恐天下不亂呢!”杜猛啐了一口痰,說道,“我堂弟在你塾裏念書,你好好教,教些有用的學問,別把你那傻氣也教他了。”

    “與他計較什麽呢?”文若善想著,微笑道:“是。”杜猛見他微笑,覺得自己有些被瞧不起了,總要再尋些話刺他,於是道:“你們文家這麽有家底,你還做什麽教書先生?還是別出門招搖,迴家當米蟲給你父兄養著吧!”說完徑自離去。

    文若善並不生氣,他最大的脾氣早沒了。他迴頭看了看,方才的青衣公子早已不知去向,想著自己找那公子也不知要幹嘛,又迴頭看了私塾裏的生徒,見他們正奮筆疾書,那個愛偷懶的子冠正斜眼偷覷他,料是等他一走便要溜出去玩耍。

    也罷,讓他們玩玩吧。這些四書五經又有何用?還不如學些實際的技能方能濟世。世道不同了,執著於這些不切實際的做啥?他尋思著許久未買書了,早上才燒了上百本,書坊便在附近,不如去找些書來看看,遇著好的書,買迴來教學生,也好過這些“死書”。

    他信步走去書坊,卻見到方才那名青衣公子正與書坊老板說話,隻聽他問道:“這也沒有嗎?”

    那書坊老板說道:“《隴輿山記》確實隻有上冊,沒聽過下冊呢。”

    聽到這書名,文若善心中一動,閃身到街角去,聽那青衣公子與書坊老板對話。那青衣公子接著問:“這山紀上冊隻寫了隴南山川人物,下冊合當寫隴北,我遍尋不得,特地來天水找這本書,若這裏也沒有,哪裏會有?”

    那書坊老板道:“那書被禁了,二爺不給出,都退迴去了。”

    青衣公子問道:“禁了?為何?”

    書坊老板道:“裏頭一些胡說八道,危言聳聽,所以被禁了。”

    青衣公子又問:“怎麽胡說八道,危言聳聽?”

    書坊老板道:“大抵是說天下大亂,崆峒不能自安之類的。對了,他還異想天開,說蠻族挖了一條地道,可能有幾十裏遠,從關外挖進來,潛伏在我們關內,你說,有趣不有趣?”書坊老板哈哈大笑。

    那青衣公子道:“是很有趣。”

    文若善聽了這話,心裏頗不是滋味,轉身就走,又不知要去哪。迴私塾去?又沒上課的心情,天寒地凍,不如再去酒肆喝上兩杯暖身,隻是哥哥知道又要罵。可罵便罵了,自己往後還能做些什麽?娶妻生子,在私塾中當一輩子教書先生,或者再陪哥哥去經商?在天下大亂前攢點積蓄,等著熬過這場大禍?若就隻是這樣,那還是趁著現在能醉,多喝幾杯吧。

    他到酒肆裏叫了一壺白幹,喝了兩杯,一股暖意從胸腹之間升起。他鬆開領口,大哥送他那柄象牙折扇掉了下來。他俯身撿了起來,係迴腰間。一抬頭,偏生這麽巧,方才那名青衣公子也來到,那公子也見著他,兩人第二迴打了照眼。卻見那公子走到他麵前,問道:“相逢有緣,公子介意作個伴嗎?”

    接二連三遇到,文若善也覺有趣,於是道:“請坐。”又問,“請問公子大名?”

    “敝姓謝,謝孤白。”那青衣人微笑著,卻有些疏遠,道,“‘天光初亮,其色孤白’的謝孤白。”

    “這名字倒有意思,天光初亮,其色孤白,先生是自詡照亮黑暗的第一道曙光嗎?”

    “天還沒黑,見不著曙光。”謝孤白道,“得等天黑了,才會有人等著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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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若善心中一動。覺得他話中有話,似乎隱喻什麽,見他出言不俗,於是道:“謝公子請坐。”

    謝孤白在他麵前坐下,又問道:“才正午就喝酒?先生看起來不像是貪杯之人呢。”

    “天氣太冷,暖暖身。”文若善問,“在學堂中,先生為何盯著在下看?”

    “那扇子。”謝孤白指著文若善腰間的扇子,“臘月天,有些不合時宜。不由得注意。”

    “家兄所贈,隨身帶著。”文若善調侃道,“每逢入冬,便與我同病相憐。”隻是扇子還能等到盛暑。自己卻被困在這風雪中了。

    “那是白象牙製成的,私塾的束脩隻怕三年都買不起,上麵繪了什麽?”

    “什麽也沒有。”文若善打開象牙折扇,一片片輕勻細膩,潔白純粹。他舉起扇子對著遠方,這白又與雪天相連。真可謂“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如此良材,不可惜了?”謝孤白問。

    文若善心中又一動,收起折扇掛迴腰間,“我是想,象牙乃恆久之物,無論請誰畫上兩筆,終究褪色。倒不如保持本色,才見恆久。”

    “象牙質美,但無論多恆久,隻是貴重。尋得國手妙筆繪上,相得益彰,方足傳世。”

    匹配得起這象牙的國手嗎?還是算了吧。文若善心想。一時卻沒有說話。謝孤白見他不迴話,道:“是在下唐突了。尚未請教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姓文。”文若善道,“文若善。”

    “天水才子文若善?”謝孤白似乎是有些驚訝。文若善卻道:“先生怕早猜著了,才會找我攀談吧?”

    “也不算猜著,直覺罷了。”謝孤白道,“我打聽過《隴輿山記》的作者,知道《隴輿山記》下冊被禁,又看到先生年紀身份都相符,出身富貴卻在私塾教書,非貪杯之人卻在白天澆愁,便有點疑心,上來問問,不想一碰就著。這倒好,敢問先生,是否收有《隴輿山記》下冊?”

    “你來得不巧,我今早才全燒光了。”說到這,文若善又斟了杯酒喝下。

    文家在天水小有名望,雖然稱不上豪門巨富,但數代積累也有規模。文若善自小喜歡讀書,這已不是科舉功名的年代,讀書多為了學識字記賬,畢竟人要讀書,就得用腦袋,腦子用得勤,思路就靈活。他兩位哥哥也讀書,但唯有他最認真勤奮,天分也高。文若善深信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十六歲起就與父兄一同遠行經商,把所見所得各種閱曆記載下來,遇有疑惑便詳查深究,寫了一本《隴輿山記》,記載甘肅南方地形風土人物等等。文家有錢,他自行印刷出書,頗得好評,得了個“天水才子”的稱號。他得了激勵,這才又寫了第二本書,卻不料被禁。

    文若善大受打擊,也提不起精神做生意,以他家底,去門派當師爺也無啥興味,他父兄怕他懶,蓋了間私塾讓他當老師,就這樣過了一年有餘。文若善本還存著一絲希望,派人多次詢問崆峒都得不到迴複,知道無望,隻得看破。於是把書都燒了。

    “一本都沒留下?總有樣本吧?”謝孤白問。

    “都燒了,不能給人看的玩意,留著幹嘛?”

    “這就奇了!”謝孤白道,“《隴輿山記》記載甘肅南方地形文物風情,批注甚詳,先生才高八鬥,謝某甚是佩服,這書在西北一代流傳極廣,下冊怎會不能給人看呢?”

    “我在書裏寫了幾句風言風語,二爺覺得瞎扯,於是禁了。”

    “二爺人在昆侖,也看著這書了?”謝孤白問道。

    “二爺看沒看過不重要,崆峒禁了,就是二爺禁了,管他是二爺手下哪個師爺意見,都是這個道理。”

    “文公子在書中寫了什麽風言風語?”謝孤白問。

    “我到了邊界,見城牆繞山而走,波瀾起伏,壯闊非常,鐵劍銀衛監視嚴密,聽說前二十年前還有蠻族試圖偷越邊城,這幾年隻有零星的關外客想返迴故鄉,卻少見薩族信徒。卻又差不多這時開始,邊界周圍總有路客無辜遇害,說是盜匪,卻找不著兇手,更有些屍體或者臉孔被打得稀爛,麵目模糊不能辨認,或者被燒成了焦屍,總之,這些案子最後都打成懸案。”

    “我懷疑蠻族可能偷挖了一條地道,從關外進入關內,所以少犯邊關,這些屍體可能是他們所為。又寫說,唐門、華山、青城、點蒼,衡山、丐幫這十年來濫發俠名狀,恐怕別有居心,長此以往,天下必亂,建議昆侖共議,讓九大家管轄俠名狀,莫使一方勢力坐大,容易生亂。”

    “這書全收迴來了?”謝孤白問。

    “二爺禁了後,收迴九成,還有幾本在外。”

    謝孤白沉思半晌,說道:“先生有見地,這幾句話說得有理。”

    “有理?”文若善哈哈大笑,說道,“我寫《隴輿山記》,得了‘天水才子’的封號,等我寫完下冊,也得了一個新稱號,叫‘天水瘋子’。你說有理?莫不是安慰我嗎?”

    “先生想要爭口氣?”謝孤白問,“大丈夫有誌難伸,受人誤解,胸中塊壘不平,抑鬱難解也屬尋常。”

    “我才不管這些。”文若善道,“昆侖共議後九十年太平,隻有小爭端,沒有大戰,當然無人信我。我寫這書不是為了危言聳聽,是擔心這天下……”他皺起眉頭,“我知道我是對的,但沒人信。積蓄越久,越是危險,若九大家內訌,邊關又告急,重演百年前蠻族入關,鐵騎屠城的慘劇,又是生靈塗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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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孤白道:“先生心係天下,怎不做些什麽?”

    文若善道:“我能做什麽?連書都被禁了,崆峒又有誰會信我?”

    謝孤白道:“先生希望有怎樣的結果?找著這密道?”

    文若善道:“這密道定然非常隱密,再說我不會武功,找著了隻怕也難迴報。崆峒有鐵劍銀衛,隻要在邊關細找,或者勘查線索,找到奸細,但是……唉……”他籲了口氣,默然不語。

    謝孤白望向酒店外,問道:“要是能找著奸細,就表示蠻族能越過邊關而來,密道之事便可信了吧?”

    文若善道:“這些奸細可能都離開甘肅了,天下之大,怎麽找?”

    謝孤白道:“崆峒守著邊關,通過密道來的奸細無論有多少,總會有些留在甘肅的。”

    文若善道:“謝公子說得好像有辦法似的?”

    “辦法是有,但你得冒險。”謝孤白道,“我若能幫你證明,你複寫一本《隴輿山記》下冊,讓我拜讀大作如何?”

    文若善哈哈笑道:“這有何難?你要怎麽做?”

    “有些風險,你得冒險。”謝孤白道,“還有,你得戒酒,真成了酒鬼,辜負你一身才學。”

    文若善皺起眉頭。這人,竟好像真有把握?

    ※

    那天之後文若善不再喝酒,每日早起便駕著馬車到城外山上廣澤寺參拜。北方天亮的慢,又正隆冬,出門時都摸著黑。那廣澤寺在半山腰上,馬車得停在山下,再走半個時辰的小徑上山,小徑崎嶇險峻,甚難行走,因此廣澤寺香客甚少,除了廟裏的兩個大小和尚,罕見人煙。

    這是謝孤白的吩咐,要他找一間附近人煙稀少的寺廟每日參拜,最好是在山上,這才方便被人下手。

    謝孤白隻講了一半他便明白用意,於是將一把匕首藏在雪靴中,以備不時之需。

    他雖是不會武功的書生,卻極有膽識,此時也不懼怕。

    他第一日上山,剛進寺院參拜,就見著謝孤白正等著他,原來謝孤白昨夜便已上山,此刻早已升好爐火。正等著他來到。

    他在火爐前坐下,這幾日積雪未退,這條小徑實是難走。雖是深冬,也悶出一身汗來。若不烤火,極易著涼。

    “我看過地形了,這地方可以。山路險峻,刺客若在中途行刺,怕被你糾纏著摔下山去。你不會武功,到了這山上平坦處便好下手,把你從山上推下去,就死成意外。”

    “你確定有人要殺我?我不過就寫了本書而已。”文若善問,“下冊九成都收迴銷毀,看過的人不多。”

    “聽過的人未必少。天水城的人都聽說了,那蠻族奸細,或者其他人也應該聽說了。”

    “其他人?”文若善疑惑,還有什麽其他人?

    “你的書很有用,把隴南一帶地形路徑記載得清清楚楚,不少商賈都用作參考。”

    謝孤白在廣澤寺前後繞了幾圈。那寺依山而建,蓋在半山上一處小平台上,寺廟不大,也不過就是一間主殿與一間寢室,茅房搭建在寺後的懸崖旁。他叫來文若善,指著茅房說道:“就這裏了,你行嗎?”

    文若善道:“若我是對的,就能讓崆峒提早防備。”他眼中閃出光芒,他覺得自己可以不再是個無用的書生。

    謝孤白點點頭,說道:“裏頭的和尚我打點過,讓他們暫時到山下住,這段時間,我都在這等你。”

    文若善喜道:“有勞了。”

    此後文若善每日來廣澤寺,在山上與謝孤白閑聊半個時辰,便即下山。謝孤白極為博學,像是踏遍九大家般,於各地風土人情治理狀況無不了如指掌,文若善深感拜服,若不是謝孤白要他照計劃行事,真想搬到山上與他同住。

    就這樣,他每日上山下山,約摸二十餘天後,甘肅來了一場大風雪。他方起床,就聽到屋外風聲唿嘯。他不顧父兄嫂子的勸阻,堅決要去廣澤寺。駕車的馬伕不敢得罪他哥哥,他便穿上棉襖,戴上手套,披上蓑衣帽子。自行駕車出門。

    這風雪越來越大,雪地裏馬車難行,他勉強辨別道路,到了山下,拴好馬車。已是延誤多時,他頂著風雪上山。一路上隻覺朔風撲麵,刮著臉上刺痛不已。道路更是濕滑不堪。一個不留神便要摔落山下,粉身碎骨了。他迴過頭去,雪中似乎有條人影。那是一名樵夫提著斧頭從後跟著,看著是要上山砍柴。他這幾日見著路人就戒備,今日雪狂風大,視物不清,他更是緊張,隻怕對方爆起發難,自己難逃毒手。

    也不知那人真是普通樵夫,抑或也顧忌雪路濕滑,始終未走近他身後,文若善提心吊膽,終於走到了廣澤寺,隻見那人也不理他,徑自往山上走去。

    他鬆了口氣,抖落一身雪屑。先進寺內參拜佛祖,見謝孤白坐在窗邊窺視,於是低聲問道:“那樵夫走遠了嗎?”

    謝孤白搖搖頭:“雪大,看不清。”

    文若善皺起眉頭:“那怎麽辦?”

    屋外又一陣風聲急嘯,那風雪似乎又加大了。

    謝孤白低聲說了幾句話,文若善點點頭,走到寺外,隻見一片白茫茫,幾乎不能視物。他繞到後頭的茅房去,打開茅房門,卻不入內,將門掩上,再閃身躲到後頭,摒氣等待。

    過了會,隻見風雪中隱約見著一條人影,正是那名樵夫提著斧頭,一步步慢慢靠近。文若善心跳加劇,從口鼻中唿出的陣陣熱氣化成白煙。竟覺得有些熱了起來。

    等那樵夫走近茅房,文若善毫不遲疑衝出,猛然伸出雙手奮力一推,風雪遮目,那樵夫猝不及防,一跤摔倒,往山崖下摔去。

    文若善大喜喊道:“成了!”他第一次殺人,雖為自保,仍是忐忑不安。那一身燥熱瞬間又化為透骨的冰冷。隻聽謝孤白的腳步聲靠近,忙喊道:“小心滑!”又聽到一聲悶哼聲,卻是那名樵夫的聲音,難道他並未摔下山崖?

    文若善大驚,自己與謝孤白都不會武功,若是那人未摔下山,那隻能逃命了。但他並不慌亂,拔出匕首在手,見無人上來,走向前去。

    此刻謝孤白剛好來到,兩人小心翼翼來到山崖邊,這才見到那樵夫抓著崖邊的樹藤,正在朝上攀爬。文若善揚起手上的匕首喝道:“別動!你敢上來,我給你一刀!”

    此時風聲甚急,他怕對方聽不清楚,喊得格外大聲。那樵夫被他一嚇,掛在半空中不敢再爬,忙喊道:“好心的大爺,我是山頂的樵夫,不慎失足,你救我一命,大恩大德必有迴報!”

    文若善喊道:“你這蠻子!快說,你們的密道在哪?”

    那樵夫一愣,說道:“我不是蠻族,你誤會了!我不是蠻族,我是甘肅人,隻是個普通樵夫罷了!”

    文若善喊道:“你若不說實話,就別想上來了!”

    那樵夫連忙解釋,又苦苦哀求,文若善隻是不信,樵夫眼看快要支持不住,隻得喊道:“實話說,我真不是蠻子,我是……”

    風聲掩蓋了部分話聲,以致於文若善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對方的門派。他大吃一驚,轉過頭望向謝孤白。謝孤白臉上未有任何表情,隻對他點點頭。

    文若善知道若是讓他活命,等他上來,自己兩人不是這刺客對手,即便他肯放過自己,若他敗露的身份是真,對方隻會派來更利害的人,到時也是在劫難逃。

    他拾起樵夫遺落的斧頭,用力一斧砍向樹藤,那人見他砍樹藤,驚得魂飛魄散,一邊喊著“不要!”一邊爬上山來。

    文若善不會武功,又不是做慣粗重活的人,那老樹藤甚是粗厚,這一斧下去竟然不斷,斧頭卡在樹藤間,一時拔不出來,地麵又滑,隻怕用力過猛,一跤摔倒還是小事,若是摔到山崖下可就麻煩。他一雙手冷得麻木。心裏更是不住打顫。勉強拔起斧頭,又是一斧劈下。這一斧沒砍在同一個位置。眼看那人就要爬起,文若善急了,連連揮斧,這一心急更是雜亂,有幾斧劈空,餘下的幾斧力道不足,那樹藤雖多了幾道缺口,仍是不斷。隻見那樵夫已經爬到崖邊,一手攀在懸崖上,正要探出頭來。

    文若善雙眼一閉,轉過身握緊斧頭用力劈下……

    一聲慘唿,斧頭嵌在樵夫腦門上,一同摔下了懸崖。

    文若善雙手不停發抖,跪在地上,驚慌失措,不僅為自己第一次殺人,更是為自己聽到驚天秘密而震驚。

    他迴過頭看向謝孤白。

    謝孤白皺起了眉頭,目光深邃。“先進寺裏避風雪。”

    謝孤白為他煮了一壺茶,兩人圍坐在爐火前。他牙關打顫,雙手捧著茶杯,仍在不住顫抖。他喝下茶,一股暖意湧上。慢慢流向四肢。他籲了一口氣。等手指也柔軟些時,他才說話。

    “你……你早預知……如此?”

    “《隴輿山記》記載詳盡,不止商用,也能兵用。”謝孤白道:“下冊記載著隴北地形。定有人感興趣。一查到這本書,就知道你的預言。”

    文若善默然不語,先見之明,有時也會帶來殺身之禍,但同時亦覺興奮,自己終究不是大言虛妄,而是洞燭機先。隻是眼看天下將亂,這生靈塗炭,又怎不教人擔憂?說擔憂,這憂慮中卻藏著一絲絲的欣喜,朱泙漫一身屠龍之技,終不至於埋沒!

    他為自己這一絲絲的欣喜感覺羞愧……

    他沉默了許久,直到平複心情,把思緒整理完畢。這才開口。

    “你也預知了天下大亂?”文若善拱手作揖,拜伏於地,“先生可有良方救天下,文若善願追隨左右,效犬馬之勞。”

    “沒有。”謝孤白迴得淡然,文若善也不禁愕然。

    “沒有誰能操控天下,我們都隻是眾生中的一顆棋子。每顆棋子都會牽動其他棋子,相互影響,彼此交錯。連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色。都會改變整個天下大勢。”

    文若善明白這道理,就像今天這名刺客,不過說了一件對他而言微不足道的事情來求保命,卻可能因此改變了這天下大勢的走向。誰也不知道,這件事情對未來有多大的影響。然而這個人不過就是一個刺客而已……

    “俯瞰全局,也無法掌握天下這盤棋的動向,汲汲營營,或許也徒勞無功。”謝孤白望著手上的茶杯,此刻他的眼睛已不再半闔,那是一雙睿智而深邃的炯炯雙眼,仿佛無時無刻不在轉動著許多算計。

    “先生打算怎麽作?”文若善問。他知道謝孤白是有心人,或許是與他不同的心思,但謝孤白不會對這天下冷眼袖手。

    “亂終不可阻,越阻,隻會越亂。與其壓抑,不如隨亂起事。亂而後治。”謝孤白道,“五年之內,天下大亂,七年之內,天下太平。”

    “兩年之內平定天下?先生的口氣真狂。”文若善說著。

    “天下這盤棋,無論怎樣算計綢繆,也料不到下一刻的勝負生死。”謝孤白淡淡道,“盡人事,聽天命而已。如君所言,若蠻族在九大家內亂時入侵,可預見遍地烽煙,屍橫遍野。”

    文若善默然,他向來自詡才學,但比起眼前這人遠遠不如。謝孤白是能俯瞰全局的人,不單是天下這盤棋的棋子,更有資格當這盤棋的棋手。

    他心底的某個東西被觸動,並且一發不可收拾。

    屋外狂風暴雪,打得窗戶拍拍作響,風從窗縫中透了進來,吹熄了佛堂前燭台。火爐上的茶壺冒出蒸騰的熱氣。

    那水,沸騰了。

    ※

    等大雪退去,他們繞到山穀下,找著了屍體,斧頭落在一旁,看來是落地時鬆脫了。

    謝孤白問道:“怕不?”

    文若善搖搖頭道:“活著還怕些,現在死了,沒啥好怕的。”

    “你有膽色,挺好的。”謝孤白微笑,走上前去,蹲低身子。

    “聽說薩教信徒會在左肩紋上薩教的焰中火眼印記,你瞧瞧他有沒有?”

    謝孤白翻開他左肩,果然看見一團火焰印記。那火焰如一個斜放的十字,十字當中有一隻眼睛,眼中的瞳孔周圍又滿布火焰。

    焰中火眼,真是薩教的印記,那他方才自曝家門……

    “你信嗎?”謝孤白問他。

    文若善搖搖頭,千辛萬苦走密道來九大家潛伏的薩教弟子,得多蠢才會在身上帶著印記?

    “他不是薩教的,密道證明不了。”文若善自嘲道,“我還是天水瘋子。”

    “他是,他最好是,也必須是。”謝孤白道,“我都準備好了。”

    文若善訝異道:“準備什麽?”

    謝孤白領著他從廣澤寺再往上走,撥開一處草叢,見著一個小山洞,裏頭有著燭火。文若善進入山洞中,隻見裏頭擺著各式奇特法具,更有一張法像,繪著一張四手四足的神明,上身裸露,火發衝天,臉上唯有一隻眼睛,眼中冒著火焰,甚是詭異。

    這些東西他沒有見過,但曾經耳聞,這都是薩教的物品,是禁物,單是持有便足已死罪,更不可能會有人製作。這隻能從關外取得,問題是,自昆侖共議以來,出關者不得入關,任何人都不能從關外迴來,包括崆峒派出去的死探……

    “你哪弄來這些東西?”文若善訝異地看著謝孤白,神色中還有幾分疑惑。

    ※

    薩教的弟子死在崆峒,身上有薩教的印記,還有薩教的祭祀物,毋庸置疑,這必定是蠻族人。而蠻族人能來到天水,那離了邊關有段距離,卻沒人發現?若他不是插翅飛越邊城,便是走了密道。

    天水才子的密道有了鐵一般的證據,整個崆峒都在找尋這條密道,但一時毫無所獲。

    文若善在見謝孤白的路上遇到了杜猛,杜猛低下了頭,假作不見,快步離去。文若善暗自好笑,卻也不調侃他,他畢竟是個粗人,何必與他計較?

    “謝謝你,我在父兄麵前總算能抬起頭了。”文若善道,“隻是這般弄虛作假,難免有些不安。”

    “君子不器,我那天見你時,你正在教學生。你知道這句話還有別的解釋嗎。”謝孤白道。

    “喔?還請老師指教。”文若善作了個揖,笑問。

    “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君子不器,不拘泥於形式,受限於規矩,應視目的來選擇手段,隻要目的是好的,結果是好的,過程有所不同也無妨。”

    文若善想了想,說道:“我沒聽過這種說法,但你說得有理。”

    “你答應給我的手抄本?”謝孤白掛著一抹淡然的微笑,“我是為了書才幫忙的。”

    “你要去哪?不多留在天水幾天?”

    “不了。”謝孤白搖頭,“我沒特地去哪,想把九大家走過一遍,考察些風土人情。”

    “你有鴻鵠之誌。天水料來留不住你。”文若善問,“幾時要走?”

    “明天吧。”謝孤白道,“來得及嗎?”

    “肯定來得及。”文若善笑道。

    ※

    次日,文若善帶著行李來見謝孤白。

    “《隴輿山記》下冊就在我腦海裏,副本就在這。”他指指自己的腦袋,“帶我同行,就等於帶了書走。”

    “這可不是約定。”謝孤白搖頭。

    “我聽到了大秘密,如果那是真的,沒多久他們就會派人來殺我,我若在家,勢必連累父兄。”

    “他們以為蒙混過關,刺客被當成薩教蠻子殺了。”

    “但文若善還沒死,他們還是要來殺我,而且你需要個伴。”文若善道,“兩個人有照應,而且有馬車。”他招手,一輛馬車駛了過來,車夫下了馬,將馬鞭遞給他。

    “我買得起馬車。”謝孤白道,“隻是一個人騎馬方便。”

    “兩個人輪流更方便。”文若善說著,不理會謝孤白,把行李堆上馬車,轉頭說道,“我雖比不上你,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總是很孤單,我在天水等了許多年,才遇到你這樣一個聰明人,有我陪著,你不寂寞。”

    謝孤白未再拒絕,兩人上了馬車,文若善先駕車。

    “對了,你那些薩教的東西哪來的?”

    “我從關外帶進來的。”謝孤白淡淡道,說得好像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似的,說完又問,“你現在不能用本名了,想換什麽名字?”

    “我今年二十七,叫小七吧。”

    “那明年呢?叫小八?”謝孤白問,他是個很難得發問的人。

    “那也是明年的事了。”

    小七揮著馬鞭,馬車加速前進,雪地上深陷的車輪痕跡,漸漸遠離了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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