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空迴到少林,結束了一場胡鬧,據說包含子德在內的五名俗僧領袖都被嚴厲喝叱了一番。

    然而,少林的隱憂並沒有隨著那場胡鬧而結束,或者說,正俗之爭自膳堂中的那場鬥毆開始,到今日徹底變成暗地裏的角力。

    而少林寺的另一個隱憂……

    ※

    覺生知道自己捱不過這個冬天。

    生死本是小事,他坦然麵對,隻是迴想自己在二十二年前接下方丈之位時,前任方丈對他殷殷囑咐,重點隻在一句話:

    “抑俗僧,揚正僧。”

    然而他並不這樣想,少嵩之爭殷鑒不遠,若無俗僧協助政務,少林隻怕日益衰敗。正僧中雖不乏如覺見、覺如這等幹練之人,但精修佛法且兼具手腕才能者,又豈是容易找的?就說覺雲,貴為文殊院首座,雖然持戒具足,修行不懈,但性格一板一眼,聰明有餘而不通世故,除了在文殊院掌管經書武典,放去地藏院,隻怕連個堂僧的俗務都幹不好。

    是以他繼任方丈後,反而極力拔擢俗僧,力求正俗公平,本以為可借此消除正俗之間的隔閡,沒料想正俗之爭不僅沒有在自己手上彌平,反倒是日益加劇,自了心失蹤後,短短幾年,竟已不可收拾。

    自己是哪裏做錯了?

    他歎了口氣。這位七旬老僧一生慈悲為懷,直至大限將至,纏綿病榻,仍關心著少林的未來。

    該是立方丈的時候了。四院八堂當中,誰是最好的人選?

    覺空的能力毋庸置疑,這些年仰仗他,方能使正俗相安無事。覺空是心懷少林的,然而他是俗僧,於佛法上的參悟隻怕比文殊院的一名堂僧都不如。自己已經打破夠多的規矩,若是連方丈一職傳正不傳俗的規矩也打破了,讓不是和尚的和尚當了方丈,少林還有資格自居佛門正宗嗎?

    假若俗僧不考慮,那唯有從六名正僧中找尋。

    論輩份、資曆、修行,覺觀都是最佳人選,但這把窩裏刀,讓他當上方丈,隻怕更會加劇正俗之爭。而他似乎也以打壓俗僧為己任,幾個月前的胡鬧,便是由他一手操弄。這樣的人……

    覺生搖搖頭,覺觀絕不可行,再來是覺雲,覺雲不善俗務,覺明太過優柔,覺廣……拔舌菩薩的冷嘲熱諷,真讓他當上方丈,之後昆侖共議,不知道會得罪多少掌門呢。

    文殊院三僧既然不可選,那剩下的唯有覺見與了證。了證資曆淺,無擔當大任的氣概,饅頭扛不住少林寺的重擔。那隻剩下覺見了。覺見……

    覺見對俗僧雖有偏見,但素來以大局為重,俗僧易名,唯有他與覺明兩名正僧反對。比起覺明的優柔寡斷,覺見雖不善謀,卻能斷,隻要他跟覺空能好好合作……

    想到這,覺生胸口一緊,忍不住咳了幾聲。

    覺見與覺空素來不合,他也是知道的。

    要是覺如還在……覺如還在……覺生感歎,假如覺如不要倡議俗僧改名,沒有因了淨之事被放逐,這名長袖善舞的正僧,或許是接任方丈的最佳人選。

    其實還有一個人,或許那才是最佳人選,那便是與覺如同在觀音院的覺聞。覺聞是俗僧,但修行勤奮,覺空不僅不會為難他,反倒會為他籌謀策劃。他不似覺空那般立場分明,少與人往來,在俗僧中也無結黨成派,比起覺空可能遭遇的反對,唯一會因為覺聞當上方丈不滿的人,大概隻有覺觀。

    隻是覺聞性格軟弱,當上方丈,勢必淪為覺空的傀儡。這是小事,或許還是好事。

    可惜……覺聞終究是俗僧。

    是時候決定了,覺生召喚服侍僧備好筆墨及金漆丹紙,傳喚四院首座前來。

    “我死之後,由覺見繼任方丈。”覺生說道,他的聲音已經漸漸虛弱了,“四位首座有意見嗎?”

    覺觀一開始便知道自己不是人選,他原本期望覺如繼任方丈,覺如卻因為了淨一案被流放,這事惹得他極度不痛快,所以刁難了平。隻是覺見也是正僧,又向與覺空不合,由覺見擔任方丈也是能接受的人選。

    覺雲壓根不想離開文殊院,隻要不是俗僧接任,他都樂見其成。

    子德是唯唯諾諾的人,隻要覺空說好,他便跟著說好。

    至於覺空……

    覺空清楚方丈的思路,覺見成為新任方丈,早在覺空預料之中。一個不算好,也不算太差的人選,改變不了少林寺的困境,也不會鬧出糟糕的事情。覺空並不在意,解決少林困境的人一直都是他,這之後,是他的傳人,不是任何一任方丈。

    所以他隻是輕輕點點頭。子德見他點頭,便跟著稱是。

    覺生寫下覺見的名字,同時用方丈佛印蓋下金漆,交由文殊院首座覺雲送去方丈院中保管,待覺生圓寂後,取出公布。

    覺雲先行離去,覺觀說了幾句要方丈保重的話後,便與子德先後告辭,隻剩下覺空一人。方丈見覺空尚未離去,知他有話講,問道:“覺空首座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你不殺覺如,便不該流放他。”覺空道,“把所有罪責推給了淨,一力袒護覺如,今天也不至於如此困窘。”

    覺生躺在床上,望著屋頂,淡淡道:“不流放覺如,俗僧不服。”

    覺空冷冷道:“現而今俗僧服了嗎?正僧服了嗎?你這兩麵討好的性格,幾十年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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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覺生歎口氣道:“不是人人都似你這般決斷,對錯之外,還有心裏的那道坎。”

    覺空道:“你的那道坎,是佛祖,還是少林?”

    “都是。”覺生道,“到了此時,你還要與我爭論?”

    覺空靜靜看著眼前這人。覺生大他十三歲,自他入寺以來,覺生便是方丈,也是覺生一路將他拔擢至菩賢院首座,這十七年風雨同渡,實有深厚感情。他非正僧,於生死之事不能如此豁達,此刻挺拔的腰杆竟有一絲動搖。饒是如此,他仍說了該說的話:“你該選覺聞,甚至覺觀都好些。”

    覺生道:“你若真不讚成,方才怎不反對?”

    “我若勸得動你,覺如早死了。”覺空雙眉低垂,接著說了句,“方丈保重。”便即起身離去。

    覺生忽道:“你也該是找個傳人的時候了。”

    覺空停下腳步,似乎是在思考。

    “你向來知道該怎麽做。”覺生道。

    覺空聽懂了他的暗示,點點頭,昂首而去。

    覺生望著他的背影,又是一聲感歎。

    另一邊,覺雲拿著金漆丹紙來到方丈院,那是方丈公辦之處。他關上房門,環顧四周,確認無人後,來到書桌上一尊小彌勒佛像前,伸手一扳。書桌上浮出一個暗格,那是放置易筋經的地方,全少林寺唯有方丈與文殊院首座知曉這處機關。

    覺雲把金漆丹紙放入暗格中,又扳了一下佛像,暗格關上,外表一如初時。

    ※

    覺空離開了大雄寶殿,他聽懂了方丈的暗示。覺見今年五十六,會是最後一任執掌少林大位的覺字輩僧人,之後便是了字輩僧人。了平雖然辦事利落,但機警不足,短於謀略,才會被覺觀玩弄於指掌之上。

    這趟去點蒼,點蒼向來傳長不傳賢,這在九大家是罕見的。青城、華山傳嫡賢,唐家從子侄輩中擇賢,少林、武當、丐幫具是掌門點選,衡山、崆峒是長老推舉,唯有點蒼還守著舊規矩。新任的點蒼掌門是長子諸葛焉,他一眼就看出這人性格浮誇,好大喜功,倒是他弟弟諸葛然,會是個厲害角色。

    擇選傳人,不可不慎。方丈要他找一個傳人,自然不是代表俗僧。甚至,是一個不代表正俗雙方的僧人,或者說,能同時代表正俗雙方的僧人。

    栽培一個正僧弟子,像當年子秋栽培自己那樣栽培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交給他繼承。

    要能得到正僧的信任,又能有足夠的手腕控製俗僧。

    了淨是個人才,可惜,被覺如糟蹋了。

    另一個人才……

    他想起了明不詳。

    ※

    覺空召見了明不詳,他們的對話很簡單。幾句寒暄後,覺空問明不詳:“你對你師父了心的事,有什麽看法?”

    明不詳道:“我想師父或許不會迴來了。”

    覺空又問:“你覺得寺裏對你師父的處置,妥當嗎?”

    覺空問的自然是菩賢院最後的批示:鬥毆致死,有疑待查。

    明不詳搖搖頭道:“不妥。”

    覺空又問:“那怎樣才妥當?”

    明不詳道:“了心殺人,通令緝拿。”

    覺空道:“那可是你師父,真相未明前,你就說他殺人?”

    “師父不會想見到少林因他而起正俗紛爭。”明不詳說道,“隻說緝拿,沒說刑立決,找到師父便可得到真相。即便師父像現在這樣失蹤,也隻算個懸案。”

    覺空點點頭,他對明不詳的迴答滿意,又問:“你決定剃度了嗎?”

    “還沒。”明不詳道,“弟子想離開少林。”

    ※

    中秋過後,明不詳拜訪覺見,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拜訪覺見。

    “你要離開少林?”

    “是。”

    “你孤身一人,何去何從?”

    “師父們不是常說,依心而去,依佛而從?”

    “你才十六,現在離開少林太早了。”覺見說道,“神通藏還有許多武學寶典,眾多經書,你還未學全呢。”

    “比起這天下,文殊院的藏書算少的。”明不詳道,“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知行合一。”

    覺見想起覺空曾經召見過明不詳,起疑問道:“是覺空首座對你說了什麽?”

    明不詳道:“首座隻問我想不想剃度。”

    “你怎麽說?”

    “弟子也說想離開少林。”

    覺見歎道:“我原以為你會留在寺中,剃度出家。”

    明不詳道:“弟子自幼在少林生長,少林就是弟子的家。在少林剃度,是在家還是出家?”

    覺見聽出明不詳話中有話,笑道:“你的意思是,沒見過這天下,這出家也沒意思。”

    明不詳道:“世尊悟道,也要經過天魔擾亂。”

    覺見笑道:“你是要去給天魔試煉試煉嗎?”

    明不詳道:“說不準是弟子當天魔試煉別人呢。”

    覺見哈哈大笑,他看著眼前這少年,比起三年前初見時更加挺拔秀美。明不詳稟性純良,天資聰慧,於佛法領悟甚深,若能留在寺裏,那是正僧的福氣。他本想好好磨練磨練他,但如明不詳所言,留在少林寺,終究少見了世麵,即便出家了,極可能成了認死理的正僧。

    與其如此,不如讓他見識江湖險惡、人心難測,若能更通些世故,他日再迴少林,或許便能成為之後正僧的棟梁支柱。說到底,少林麵臨今天這樣的窘境,實是正僧缺乏如覺空一般幹練精明的人物。

    “外頭有許多人情世故,不是寺裏可比擬。世途險惡,你要小心。”

    明不詳道:“弟子明白。”

    “幾時要走?”覺見又問。

    明不詳道:“或許是明天,也可能是幾年後,依心而去。”

    覺見點點頭,算是允諾了,又問:“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明不詳又道:“弟子還有一個問題。”

    覺見笑道:“什麽問題?”

    “住持認為,如何方能消彌正俗之爭?”

    “你怎麽突然問這個?”明不詳這個問題倒使覺見措手不及了。他迴道:“正俗各安其分,便能彌平。”

    “正俗的本分是什麽?”明不詳又問。

    “俗僧協助正僧便是本分,正僧專注修行便是本分。”說到這裏,覺見又道,“隻是認分兩字卻不容易。你怎會問這個?”他又問了一次。

    明不詳答道:“隻是有感於寺內紛爭,思之無措,心想住持或有見解。”

    覺見笑道:“我要能有見解,寺內也不會這麽多紛擾了。”

    明不詳道:“住持說本分,佛經又說眾生皆有佛性,既然都有佛性,那便都能修行,為何俗僧不能修行?”

    覺見迴道:“不是說俗僧不能修行,覺聞住持便是守分的俗僧,勤於寺務,又不荒廢修行。但此等人鳳毛麟角,罕見罕得。”

    明不詳說道:“修行是人人平等,是否正僧更該助俗僧修行?”

    覺見哈哈大笑道:“他們若肯修行,少林寺還怕沒人教嗎?子德首座幾時問過修行事了?他出家後孩子都不知道生過幾個了。他們不願修行,又怪得了別人嗎?”

    明不詳道:“是否佛與少林真不能分?名相是虛,少林是虛,佛亦是虛,以虛渡虛,豈不執著癡迷?”

    覺見驚道:“詳兒,你這話忒也胡塗。少林以佛起家,是天下釋眾依歸,若因俗僧之故,我等正僧便退出少林,他日衡山亦複如是,更他日,古刹名寺中僧人住持個個退讓,天下何來寺宇,又何來僧寶?須知,名相雖虛,僧寶是真,無三寶則佛法滅,佛法滅,眾生何時方能解脫?”

    他說得嚴厲,明不詳卻未見驚慌,隻是伏首於地,說道:“謝住持開釋,弟子明白。”

    覺見點頭道:“你年紀輕,思慮本有欠缺,這是小事。覺明住持對你甚是器重,你在正見堂灑掃數年,又在他那當過入堂居士,臨走前可得知會他一聲。”

    明不詳答是後行禮告退,徑自往正見堂去了。

    覺明得知明不詳要離開少林也甚是訝異,問道:“想清楚了嗎?你才剛滿十六。”

    明不詳道:“弟子深思熟慮過了。”

    覺明點頭道:“也好,也好,因緣和合,緣來則聚,緣滅則分。你當謹記,諸惡莫作,諸善奉行。”

    明不詳問道:“什麽是惡,什麽是善?”

    覺明笑道:“以你的聰明,怎麽可能不知道如何分別善惡?”

    明不詳又問:“以世尊的智慧,如何分別善惡?”

    覺明道:“身作三業,口作四業,意作三業,此十業即為惡報。”

    覺明所說的是佛經所述十惡,分別是殺生、不與取、邪淫,此為身作三業,妄言、兩舌、粗語、綺語,此為口作四業,貪伺、嫉恚、邪見,此為意作三業。

    明不詳道:“以世尊的智慧看眾生,眾生與沙塵無異,所謂善惡,不過浮蝣之爭。人不在意蜉蝣生死,世尊在意眾生善惡嗎?”

    覺明道:“世尊若不在意,又怎會遺法於世?佛的慈悲,便是一浮蝣也是在意。”

    明不詳又問:“修行需經曆無數劫,菩薩成佛,便需三大阿僧隻劫,這漫漫長時,人生恍如一彈指,這一彈指的善惡,重要嗎?”

    覺明道:“便是一念也重要,何況一生?”

    明不詳道:“若是這一念難以把持,也是自業自得?”

    覺明笑道:“這是當然。”

    明不詳行禮道:“弟子受教。”

    明不詳迴到正語堂處理雜務,與往常一般,似乎並不急著離開。

    ※

    正語堂住持了平,不愧石頭之號,即便斷了一隻腳,仍是照常公辦,過了兩個月,腳傷算是痊愈了,隻是心有餘悸,杯弓蛇影,時不時便要提防覺觀的暗算。可也不知是佛前滅了長明燈,亦或是擔心影響方丈病情,這兩個月覺觀倒是安分。

    中秋過後某日,明不詳迴報寺內燈油狀況,哪處該補,哪處有缺。了平拿了盒月餅道:“這月餅你拿去吧。”

    照往例,重大節慶時,少林四院八堂多收饋贈,這饋贈來自地方名門、江湖大派,亦有富賈之流,當然,不過圖交情而已。這饋贈依住持性格,處置方式不同。了平初到正語堂,在人情上吃了不少苦頭,於是將中秋饋贈盡數發給堂僧,借此籠絡人心。

    明不詳卻不接過,搖頭道:“我師父說,禮物是債務,不能收。”

    子平奇道:“怎說?”

    明不詳道:“這禮物多半是有求而來,今日不還,明日也要還,自然是債務,不是禮物。”

    子平哈哈笑道:“人情世故,不就是你幫我一把,我拉你一下,偏生就這麽多緣由。聽說正業堂的覺見師叔不收禮物,琢磨著也是跟你一樣想法。”

    明不詳說道:“住持認為不妥嗎?”

    子平道:“這禮物裏頭不隻有因果,還有方便法門。拒人於外,人家以後有事不敢找你,你有事也找不著人幫,不是麻煩嗎?”

    明不詳道:“覺見住持從不找人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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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正僧,正業堂主掌刑罰,講究的是鐵麵無私,自然可以不收饋贈。正語堂要與人交際,大不相同。”

    明不詳點點頭,話鋒一轉,突問道:“住持為何來到少林?”

    子平疑惑道:“這話是什麽意思?”

    明不詳道:“以住持的才幹,不在少林剃度,也能有一席之地。”

    “原來你是問我這個。”子平笑道,“我是山西人,師父也是少林僧人,自然也加入少林了。”

    明不詳點點頭,又問:“弟子有個故友叫傅穎聰,也是山西人,山西人就非得加入少林嗎?”

    子平道:“那倒也不是,隻是比加入華山強些。華山名聲不好,掌門又是世襲,總不若少林。若要到武當,那就遠了。”

    明不詳問:“不是還有嵩山?”

    子平道:“當道士跟當和尚也差不了多少。再說,嵩山還在少林底下呢。”

    明不詳歎道:“若加入少林無須剃度,那當有多好。”

    子平歎口氣道:“是啊,若是無須剃度那就好了。”

    明不詳又道:“既然如此,俗僧易名豈不挺好的?正俗的分別劃出來了,便有各自對應的戒律,興許多年後,不需剃度也能入堂了。”

    子平哈哈笑道:“難啊。現在的正僧都已瞧俗僧不起,換了法號,往好處想是正俗有別,往壞裏去想,指不定淪落得跟入堂居士一般地位。真要改規矩,何不先改掉非僧不能入堂這條?他們想,住在寺裏的終究要是和尚。”

    明不詳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寺裏住的終究要是和尚。”

    子平道:“怎會問起這個?”

    明不詳道:“弟子隻是想,正俗之間或許能和平共處。”

    子平心想:“讓俗僧幹活,正僧占據高位,這要能和平共處便奇了。”

    他這幾個月雖然與明不詳相熟,也知道覺空首座單獨召見過明不詳,但這話終究不便說出,隻得道:“希望如此。”

    ※

    九月初十午後,許是迴光返照,覺生自覺精神健旺,便起身走動。他先到大雄寶殿,禮敬佛祖,頌了一遍金剛經,又到中庭散步。他死期將近,寺中俗務都不打擾他,各院都自己處理了,四院共議也將近半年沒召開,一時閑暇無事,突然想起兩個月前,佛前長明燈熄滅的事,繞到了大雄寶殿外,想察看燈油是否足夠。

    他剛繞過殿角,就看到一名少年正搬了梯子,爬上油箱向內探視,一頭烏發披肩,竟不是個僧人。不是僧人怎會來到大雄寶殿?覺生問道:“你是誰?”

    那少年見到覺生,忙從油箱爬下,雙手合十道:“弟子明不詳,見過方丈。”

    “你便是明不詳?”覺生早聽說過這人,未滿十六便過試藝,還在覺空首座手下過了三十招,先後當了正見、正語兩堂的入堂居士,當真是英雄出少年。又見他眉目清秀,頗有好感,於是又問道:“你在做什麽?”

    明不詳道:“弟子在正語堂當入堂居士,負責監看寺內油料,特地來巡。”

    “你天天都來?”覺生道,“這油料注滿,可保長明燈兩個月不熄,半個月看一次已經夠了。”

    明不詳道:“之前長明燈滅了,心裏不踏實,於是天天都來巡看。”

    覺生笑道:“你倒是有耐性。”

    明不詳道:“弟子一直都有耐性,一直等著,總會等到機會。”

    覺生道:“等到什麽機會?”

    明不詳道:“等到油盡燈枯時,便有弟子用武之地了。”

    覺生知他說的是燈油之事,卻彷佛影射自己,心中有些不踏實,但他是個敦厚長者,又是有道高僧,再說,明不詳還是個少年,一時口誤,也怪不得他,便沒放在心上,說道:“我聽覺見提過你,是個有佛慧的人。”

    明不詳搖頭道:“弟子想不通的事情可多了。問了覺見住持,他答了,我卻存疑。”

    覺生問道:“什麽事情讓你存疑,你且說說。”

    明不詳道:“我在正語堂處辦公務,長明燈滅了,知道是覺觀首座故意刁難。我去膳堂,明明都是少林僧人,偏偏分成兩排座位。寺裏處辦公務,各有各的人馬。覺見住持告訴我,那是正俗之別。”

    覺生歎口氣道:“確實如此。”

    明不詳道:“我常想,為何正俗如此勢不兩立?方丈莫怪,我原先以為是方丈不公,所以正俗勢不兩立,但我問十個師兄,十個都說方丈處事公允。既然公允,又為何怨恨?我想了想,終於明白。”

    覺生問道:“明白什麽?”

    明不詳道:“方丈的公平是處事,僧眾不平的是心。事平心不平,那永遠填不滿,反倒雙方各生怨恨。”

    好一句事平心不平,明不詳說的話,正與覺空所說的相同。

    明不詳又道:“於是我又問覺見住持,佛與少林真不能分?名相是虛,少林是虛,佛亦是虛,以虛渡虛,豈不執著癡迷?”

    覺生問:“覺見住持怎麽迴答?”

    明不詳道:“覺見住持說,少林以佛起家,名相雖虛,僧寶是真,無三寶則佛法滅,佛法滅,眾生何時方能解脫?”

    覺生點點頭,說到底,正僧看不起俗僧是因俗僧多犯戒律。對於佛教來說,僧寶是三寶之一,是依佛教法、如實修行的出家沙門。

    更往深裏說,三寶是佛教的依歸,沙門需引導眾生向善禮佛,俗僧以沙門之姿,卻無三寶之實,對教義實是極深的褻瀆,正僧之所不容俗僧,多為此故。但要俗僧奉正僧戒律,又有幾個能如覺聞那般勤奮苦修?

    覺生道:“覺見住持說得有理,你哪裏不懂了?”

    明不詳道:“少林無佛,不成少林,佛無少林,便不成佛了嗎?”

    覺生一愣。

    明不詳又道:“非得以少林為天下佛門正宗,這算不算是我慢之心?”

    覺生道:“這確實傲慢,你有何想法?且說來。”

    明不詳道:“少林可無佛,佛亦可無少林。佛是佛,少林是少林,佛法不因少林興而興,亦不因少林滅而滅。”

    覺生道:“你十六歲能有此見地,當真天賦異稟,說是天之驕子,實不為過。”

    明不詳道:“弟子最了不起的不是天賦,是運氣。”

    “喔?”覺生訝異問道,“怎說?”

    明不詳道:“方丈這數月休養,從不踏出大雄寶殿,若非運氣好,怎能遇到方丈?”

    覺生笑道:“這也有理,至於你方才說的問題,少林既然依佛而生,怎能說棄就棄?佛法既存於少林,少林自當弘揚佛法,少林可以有佛法,佛法也可存於少林。”

    明不詳道:“若佛與少林不能並存,是無佛好,還是無少林好?”

    覺生道:“都不好。”

    明不詳又問:“方丈,此後五十年,會是佛滅了少林,還是少林滅了佛?亦或者,佛與少林俱滅?”

    覺生終於明白明不詳的意思,他口稱少林,卻不說少林寺,少林指的是門派,也就是俗僧,佛指的是正僧。是正僧滅了俗僧,抑或俗僧滅了正僧,又或者兩者同滅?

    覺生歎道:“也許五十年後一如今日,佛與少林俱存。”

    “五十年前的少林方丈,或許也是這樣想的。”明不詳道。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覺生聽著卻突然靈光一閃,如遭雷殛。

    五十年後的少林,仍會是如今的少林?

    他苦心孤詣,處事公允,力求正俗同存,然而人心不平,終歸無用。五十年前,俗僧入堂,五十年後……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一股悶氣從胸口竄起。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想過,但自己一直刻意逃避,此刻他將至油盡燈枯,明不詳說的話又再次挑起他的心病。

    明不詳忙道:“方丈怎麽了?”

    覺生道:“我沒事……”

    他拖著沉重的步履,迴到自己房間。他深感疲倦,躺在床上沉思。

    他早就知道,正俗之爭並非無法彌平。衡山能做到正俗並存,少林一樣也能。

    隻要少林不以佛門正宗自居,便如一般門派般,讓修行者自去修行,掌事者自行掌事。

    然而每年佛誕,慕名而來的數萬香客,不正是為這佛門聖地而來?

    他明知這是虛名,但他不敢放下,他不過是少林曆來數十位方丈中的一位,豈能動搖這得來不易的根本?

    非剃度不可入堂,這條規矩不是不能改。讓俗家弟子與修行者並存,就無俗僧問題。隻要俗僧不披僧衣,就無毀壞僧寶的問題。

    他想過,但那是千年的古訓,他無能去改。

    他終於明白,那日覺空的猶豫不語。

    以為自己改變夠多,卻未曾動搖過根本處,而自己並非不知,隻是不敢更動。

    覺生心海翻騰,反複煎熬,這二十二年的方丈,給少林留下的,隻是更深的正俗矛盾。

    他想起覺見……

    在他身上的困難,覺見依然動不得。任何一個正僧都無法改變少林,那是他們從根本處對於佛的虔誠與對少林寺規的服贗。

    隻有一個人能做到。

    “召集四院八堂,我要開四院共議。”他對服侍僧說道。僧人訝異道:“方丈,你的身體……”

    “快去!”他重又囑咐了一次。

    服侍僧快步走下。他站起身來,走向方丈室。

    隻有覺空能辦到,隻有他有這個能力。

    他能為少林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讓覺空當上方丈,讓他徹底改革少林。無論是以一個佛門聖地熠熠生輝,抑或者以一個門派壯大強盛。

    他必須說服四院八堂所有正僧,讓覺空當上方丈。

    他快步來到方丈室前,想取迴金漆丹紙,突然胸口一陣絞痛。他一個顛簸,摔倒在地。

    從此再沒起身。

    少林寺響起了喪鍾,所有僧人紛紛探出頭去,雙手合十,口頌佛號。

    當晚,在所有僧人聚集在大雄寶殿前的驛道為方丈祝禱時,神通藏突然冒起一陣大火,僧人們連忙搶救,但所有武學典籍與藏書仍付之一炬。

    沒人知道火是怎麽起的。

    那一夜,明不詳默默離開少林,一路向西,往甘肅走去。他聽說崆峒精於鑄術,他想打造一把兵器,順便也往北方看看。

    少林方丈圓寂的消息很快傳開,九大家的掌門各自趕來吊唁。

    明不詳在道上聽聞了覺見繼任方丈的消息。他抬起頭,仰望向天,隻見一輪明月高懸。

    他對著天,微微一笑。

    豔若桃李,暖如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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