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楊衍精神萎靡,早餐時,不敢與楊珊珊對眼。楊氏問起,他隻說是昨晚傷口疼,睡不安穩,吃完早飯,推說要補眠。

    他剛迴到房裏,正自胡思亂想,楊珊珊便敲門進來。楊衍看到姐姐一驚,隻是今日楊珊珊卻不同以往橫眉豎目,臉色柔和道:“小弟,咱們打個商量。”

    楊衍知道她打什麽主意,這下終於拿到把柄,反唇相譏:“你半夜私會,不怕爹打斷你的腿嗎?”

    楊珊珊哼了一聲:“他就要來提親了,怕什麽。”

    “那我跟爹說去!”楊衍剛站起身,楊珊珊就攔住他,道:“你別惹事。”

    “我就要惹事。”楊衍心想,總算逮到機會,但要怎麽報複卻還沒個底,“誰叫你要弄壞我衣服!”

    “就是件破袍子,我賠給你行吧。”楊珊珊道:“秦公子晚點就來了,我帶你出門,你要買什麽衣服首飾,我叫他都買給你,行了吧。”

    楊衍本想頂迴去,隨即轉念,何不趁此機會報複?點頭道:“你說了可別反悔。”

    楊珊珊道:“瞧你心急的樣子,說了就不反悔。”

    過了中午,秦九獻果然來了,楊衍見他在屋外探頭探腦,知道他心虛,還是楊珊珊跟他使了眼色才進門。秦九獻打了招唿,說是要帶楊珊珊進城,楊珊珊說要帶楊衍一同出門,讓他長見識。

    這話可驚到了楊家眾長輩。

    “莫非是天要下紅雨了?”爺爺看著天色,甚是憂心。“你要是把你弟帶去賣了,是我女兒也不饒你。”楊父正色道。

    “這糙漢子哪值幾個錢?”楊珊珊迴嘴:“有人要我還貼錢呢。”楊父迴道:“我這兒子聰明伶俐,你不識貨,別人搶著疼呢。”

    “你們父女別貧嘴了。”楊氏插話:“早去早迴。”

    三人入了城,一路上,楊珊珊隻顧著和秦九獻調笑,楊衍隻是默默跟在後頭,滿心盤算待會要怎麽坑殺這對奸|夫|淫|||婦。

    楊珊珊先知會了秦九獻,三人來到一間小布莊,楊衍一開口就喊道:“把你們最好的布料拿出來。”

    布莊老板拿了幾款緞子出來,楊衍挑來揀去都不滿意,指著秦九獻的腰帶問:“有沒有這種布料的?”布莊老板看了一眼,說道:“這是上等綢,我這沒貨,你得去兩條街外的寶慶號找,那裏料多又好,隻是價格不便宜。”

    說到寶慶號,秦九獻眉頭一皺,給楊衍瞧了出來。楊衍便道:“那多謝老板了,改天再來光顧。”說完便走。

    楊珊珊追上問:“怎麽不挑了?”“就那些破爛玩意也想打發我?”楊衍道:“咱們上寶慶號找。”

    一行三人到了寶慶號,那是城內最大的綢緞莊,各式布料羅列,琳琅滿目,兼有各式配件,發簪、頭冠、腰墜、玉帶鉤一應具全。

    楊衍第一次來到這麽大的鋪子,不由得讚歎起來,動手動腳,掌櫃見他衣著寒酸,忙道:“小爺,別亂碰,砸壞了要賠錢的。”

    楊衍也不看他,道:“掌櫃你有眼不識泰山,秦大俠在這你沒看到嗎?”秦九獻甚是尷尬,隻對掌櫃微笑致意。楊衍又道:“掌櫃的,把你們最好的布料拿來。”

    掌櫃狐疑了一下,從後堂取出兩匹布來,單看那質感色澤便知是上品。

    “這是蜀錦,上等的,一尺三百錢。”秦九獻一聽到這價錢,臉色登時就變了,道:“用不著這麽好的布料吧。”楊衍見他神色,暗自得意。

    楊珊珊道:“你別趁火打劫,弄壞什麽就賠你什麽。”“是你說要買什麽就給我什麽,我就喜歡這料子。”楊衍道。

    楊珊珊不跟他囉嗦,指著秦九獻的腰帶問:“還有這種料子嗎?”掌櫃的看一看,道:“這緞子剛好沒了,得等下個月才進貨。”

    “我可等不了這麽久。”楊衍被激起怒氣:“要是沒這種料子,你要補給我,要不,迴家。”又問掌櫃:“有沒有更好的?拿出來瞧瞧。”

    掌櫃道:“有蘇錦蘇繡,一尺五百錢,我放在後廂房,客倌您要我拿出來給您瞧瞧。”楊衍道:“拿出來開開眼界。”

    秦九獻道:“小弟你別過分了。”楊衍給了個白眼,就不理會。秦九獻道:“過門一家親,我念你是我未來小舅子,你就給我蹬鼻子上臉了。不過就是條破腰帶。就想坑我幾兩銀子?”

    楊衍道:“那是我娘送我的袍子,你賠不起!”秦九獻作勢要打他,楊衍挺起胸膛,絲毫不讓,秦九獻忍了這口氣。

    楊珊珊看局麵難以收拾,一把把楊衍拉到外頭去,罵道:“你別不知好歹。”楊衍道:“我就不知好歹,你把衣服還我啊。”說罷又要去扯秦九獻的腰帶。

    楊珊珊大怒,一巴掌打在楊衍臉上。楊衍退開幾步,眼眶泛紅,罵道:“你這賤人,你敢打我!”楊珊珊罵道:“打便打了,又怎樣,滾!”

    楊衍轉身便走,秦九獻要追,楊珊珊一把拉住,罵道:“追什麽?”“要是他把我們的事講了……”秦九獻兀自望著楊衍離去的方向。

    “這我弟,我懂!他不會講。”楊珊珊罵道,“買幾尺布割你肉似的。你迴去準備,今晚來我家提親。再推托,抓你去見彭小丐!”說罷也氣衝衝地走了。

    眼看著客人跑光,寶慶號的老板探出頭來,問了一句:“客倌你要提親,我這有做嫁衣的好布,看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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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九獻給了他一個白眼。

    離了寶慶號,楊衍滿心氣悶,轉過一個街口,坐在地上生悶氣,心裏不停咒罵楊珊珊這對狗男女。

    昨晚的事,他也不想跟爹娘講,就隻是口頭逞強。他清楚這規矩,領了俠名狀的人,就是各幫派出去的俠士。奸|||淫|||婦女是天下共誅的大罪,秦九獻這個姐夫是當定了,說給爹娘聽,不過讓他們不開心,頂多罵楊珊珊兩句,這不算好報複。隻是若楊珊珊出嫁了,這幾年的仇不就沒得報了?不行,一定得讓她受點氣。

    他細細尋思,想不著好辦法。楊珊珊個性剛強,以前他試過抓青蛙、小蛇去嚇唬她,結果都是被她一腳踩死,反倒是自己不忍心,難過好幾天。他也想過弄壞她妝盒,搞壞她些小東西,又想到爹娘掙錢不容易,弄壞了又要補上。

    難道自己就拿這賤人沒辦法?楊衍怔怔想著,突然聽到熱鬧,原來是附近有人酬神開戲,楊衍心頭一時無緒,起身跟著人群湊熱鬧。

    到了戲台前,他想起小時候爹娘也帶他來看過戲,當時自己聽不懂戲文,隻覺得台上的旦角花花綠綠的很好看。現在再看,比小時候自然清楚些。

    台上演的是出重編的“林衝夜奔”折子戲,他沒看過水滸,這是第一次聽到故事,大致聽得出,是說有名叫林衝的好漢,被太尉高逑所害落難的故事。自火燒草料場,直聽到林衝得知妻子身亡,決意上梁山。

    聽到:

    “俺指望封侯萬裏班超,

    生比做叛國紅巾,做了背主黃巢,

    卻便似脫韝蒼應,離籠狡兔,拆網騰蛟。

    救國難誰誅正卯,

    掌刑法難得皋陶。

    隻這鬢發蕭蕭,行李蕭條,

    博得個鬥轉天迴。”

    台上人唱作具佳,一身激昂,也聽得楊衍心中塊壘難平。他直把林衝當作自己,姐姐當成高逑,隻覺林衝便如自己一般委屈。又聽到:

    “想母妻,將誰靠?

    俺這裏吉兇未可知,

    他那裏生死應難料。

    嚇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湯澆,

    急煎煎,內心似火燒!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喪了,

    劬勞父母的恩難報。

    悲號,歎英雄氣怎消,英雄的氣怎消?”

    又覺林衝悲痛,深有所感。

    就這樣,楊衍直聽到林衝上梁山,觀眾起身鼓掌叫好,他也跟著拍手叫好。正想聽下去,卻發現人群漸散,他訝異問道:“就這樣?沒了?不是要殺高逑?”

    有人迴道:“沒了,想知道後麵,看水滸傳去。”

    “水虎傳”,楊衍默默記下書名,納悶道:“林衝是頭猛虎,他上梁山,那也該是山虎傳,怎麽會是水虎?水邊又怎麽會有老虎?”不管如何,他總有一天要找這本書看看,要能看到林衝殺高逑,那才叫大快人心呢。

    雖然境遇相似,但自己可不能殺了姐姐,楊衍聽了一折戲,但要如何報仇,還是沒個底氣,隻得在街上四處遊蕩。

    正巧走到一間鐵鋪前,楊衍望了望鐵鋪裏頭,看見刀劍羅列,還有些家用的菜刀、柴刀等。楊衍停下腳步,突然心生一計,問鐵鋪老板道:“有沒有小剪刀?”

    “有,都有。小哥你要剪啥的?頭發?布料?”“布料。”楊衍迴答:“小把一點的,別太大。”

    鐵匠拿了一把裁縫刀給他,楊衍看了看,說道:“還是太大,有沒有更小點的?”鐵匠迴答:“最小就這把了。”

    楊衍嘟起嘴巴,又問:“那更小的剪刀呢?沒了嗎?”鐵匠想了一下,拿出一把半個巴掌大小的指甲剪:“這是剪指甲的。你看合用不?”

    楊衍拿在手中掂了掂,問:“這能剪斷布料嗎?”“粗麻有點難,剪錦鍛不太利索。”

    “多少錢?”楊衍心想:“湊合著用吧”。

    鐵匠道:“十文錢。”

    楊衍一摸口袋,隻得五文錢。臉色一黯,把指甲剪遞還給鐵匠道:“那算了。”

    鐵匠道:“小哥是楊正德楊家的公子吧?陶老爺蓋房子時,我去做過鐵工,見你給楊老伯送過飯。”楊衍訝異對方認得他,點頭稱是。

    鐵匠把剪刀又遞迴給楊衍:“我表嫂寡居,又要帶個孩子,屋簷破了,還是楊老伯幫忙補上的。這恩情我一直記著,這把指甲剪送你了。”

    楊衍喜道:“真的嗎?”

    鐵匠道:“楊老伯幫了不少人忙,大家都感念他呢。”說罷,又把指甲剪從楊衍手上拿迴:“我再幫你磨兩下。”

    楊衍收了禮物,心想報仇得望。看看天色已近黃昏,也該迴家了。

    他出了城,走進樹林。過了樹林,就是他家,孤伶伶的一間宅子,很好辨認。

    楊衍走在樹林間,橘黃的天光雖是微弱,但還夠讓他辨明前路。他一麵走一麵想著娘親會做什麽晚餐。

    想著想著,他便聞到了一陣蘿卜香味。楊衍一喜,舉起腳跑了起來,一口氣跑到了家門前。才剛推開了門,隻聽得一片刀劍鏗鏘聲。

    銀光和血,這是楊衍眼裏瞬間所見。血沾染在刀劍上……爺爺、爹親、娘親身上,還有青衣人、藍衣人身上。

    楊衍還來不及搞清楚這是怎麽一迴事,便聽見了爹親撕心裂肺的唿喊。

    “衍兒!快逃!”

    楊衍瞬間迴過神,所有人的動作都快了起來。他見到爹親握著劍與青衣劍客纏鬥,身上已有多處劍傷,爺爺與娘親也握著劍夾攻另外一名藍衣劍客。

    爹親要他快逃的聲音不停地在楊衍腦中炸開,但是來不及了,他的身體如灌了醋一般酸軟,動也動不了。

    那名藍衣人甩開了楊氏與爺爺的糾纏,衝向楊衍。爺爺趕忙飛撲而起想要攔截,那藍衣人猛然迴頭,一劍平削。這一劍走勢巧妙,就是要應付從後追擊的敵人。楊衍的爺爺護孫心切,竟來不及攔阻。

    一顆頭平平整整地被削落,因為走勢太快,那顆頭順著慣性向前飛出,在地上滾了滾,落在了楊衍麵前。

    兀自瞪大著眼睛,彷佛在囑咐著楊衍快逃。

    楊衍以為自己會尖叫出聲,哭喊著叫爺爺,但是他沒有。他像是被一層東西給罩住,所有的聲音都傳不出他的心髒。隨即,他覺得一股巨力衝擊胸口,不由得眼前一黑,往後倒去。

    ※

    這一昏,便不知多少時間過去,待得楊衍再張開眼睛,眼前還是自己的家。最熟悉不過的地方,最熟悉不過的環境。

    隻是,他一張眼,就看到爹、娘、姐姐雙手被反綁在後,連雙腳也被綁住了。

    他試著掙紮了一下,發現自己的雙手也被反綁,然後他又看到小弟的搖籃也被放在堂中。

    桌椅被推到靠牆的一側,亮出中間空地,青衣人與藍衣人就站在那。藍衣人年約二十好幾,身形瘦長,一顆蒜鼻格外醒目,青衣人年約三十好幾,雙眼精光爆射,身材卻比楊珊珊還矮半個頭。

    除了這兩人,還有一個,那是楊衍之前沒注意到的。

    中年人,年約五旬,頭戴遠遊冠,唇上蓄著小須,披著一件外黑內紅的披風,臉若寒霜,無絲毫表情,就坐在爺爺最愛的椅子上。屋裏的桌椅都被堆得十分淩亂,唯有這人周遭整齊如昔,他雙手交疊,不發一語,隻是靜靜看著。

    “你們是誰!為什麽要害我們!”楊衍大吼。

    “衍兒,不要說話!”楊正德急忙喝叱楊衍,又轉頭道:“放過他們,跟他們沒關係,他們不能報仇。你們知道規矩的,仇不過三代,他們是第四代,他們不能報仇!”

    楊正德說完,隻是不停磕頭。楊氏眼眶含淚,也跟著磕頭。楊珊珊嚇得不停啜泣,隻是不斷低聲道:“你們找錯人了,你們一定找錯人了……”

    楊衍依然破口大罵:“你們殺了爺爺,你們殺了爺爺!殺千刀的,我要你們償命!償命!”

    “閉嘴!雜種!”青衣人一腳將楊衍踢翻在地!楊衍兀自破口大罵,楊正德也勸不動。

    青衣人順手打破桌上的碗,抓起一把碎片,塞到楊衍口中,再用力合上楊衍下顎。碎片劃破嘴巴,從臉頰凸了出來,楊衍張口不得,流了滿嘴血,隻能發出唿唿的聲音。青衣人笑道:“你說什麽?我聽不清楚啊,大聲點。”

    藍衣人道:“你們既然知道江湖規矩,就應該早點自盡,幹嘛活著禍延子孫?連累我們找得可久了,你瞧你麵子多大,連掌門都為你來了。”藍衣人說著看向身後的黑袍中年,眼神中帶著詢問。

    那黑袍客仍是麵無表情,眼中既無憐憫,也無複仇的興奮,反倒似個局外人。

    藍衣人提起劍,接著道:“從哪個開始好?”

    說罷,看了楊氏一眼,楊氏自知難幸,對著楊正德苦笑道:“正德,我們來世再作夫妻。”

    楊正德隻來得及叫一聲“娘子”,藍衣人手起一劍,將楊氏喉管劃破,鮮血噴了出來,灑得桌上、地上,滿滿都是。

    楊珊珊大聲尖叫,楊衍見母親慘死,一口怒氣填塞在胸,彷佛就要炸開一樣,卻又無可宣泄,隻能不斷扭動身體,奮力掙紮,繩索將雙手雙腳都勒出血來,他卻毫無所覺。

    藍衣人接著提劍對著楊正德道:“再來換你了!”

    黑袍人輕輕咳了一聲,藍衣人像是背後被人劈了一刀似的,肩膀立時聳了起來。

    青衣人沈聲道:“先殺小的。”

    藍衣人這才醒覺過來,對楊正德道:“三個,你留一個,剩下兩個要死,你要留哪個?”

    楊正德看著愛妻慘死,又聽到這個問題,不禁一愣,顫抖著聲音問道:“你……你說什麽?”

    藍衣人道:“仇不過三代,滅不能滿門。爺爺我對你好,讓你自己挑,留哪個當滅門種?”

    楊正德看了一眼楊衍與楊珊珊,又看向搖籃中的嬰兒,兀自遊移不定,不禁看了黑袍人一眼。黑袍人仍是沉靜地坐著,似乎也在等他作決定。

    藍衣人道:“要不,你說,先殺哪個?”

    楊正德顫聲道:“我……我……”

    手心手背都是肉,楊正德心中酸楚,卻又哪裏能下決定?

    藍衣人道:“要不,我幫你選了。”說罷,把劍對著楊衍。楊衍絲毫不懼,他滿口鮮血,已經說不出話來,但仍雙眼圓睜,猶如有火噴出來一般。

    藍衣人又把劍指向楊珊珊道:“還是這個?”

    楊珊珊搖頭尖叫:“不要,不要殺我!”

    藍衣人又威逼道:“決定好了沒?留哪個?”

    楊正德心知求饒無用,一咬牙,下定決心道:“留最小的。”

    他話說完,撇過頭去,不敢看楊衍與楊珊珊。

    藍衣人哈哈笑道:“聽到沒,你們的老爹不要你們了。”

    說罷,手起一劍,楊衍隻看到搖籃中濺起一道血,聽得“哇啊”一聲哭啼,就再無聲響。

    藍衣人笑道:“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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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衍腦中一片空白,心裏想的隻有“小弟死了?小弟也死了?”自己都沒抱上幾迴的小弟,就這樣死了?

    他看不清搖籃裏頭的情況,隻盼著還有一點奇跡。

    但,這太渺茫。

    突然,院子大門呀的一聲被推了開來。眾人望去,正是秦九獻。他手提一隻活雁,剛打開門,便見到如此駭人情景。

    “九獻,救命!”楊珊珊見愛人來到,大聲唿救。楊衍第一次對他未來的姐夫存著這麽大的想望,盼著秦九獻能將眼前這三個惡徒千刀萬剮。

    秦九獻丟下活雁,正準備拔劍,青衣人颼的一聲,竄到秦九獻麵前。他的劍更快,秦九獻劍才剛拔出,就覺得手臂上一陣劇痛,已被畫出長長一道血痕,登時血流如注,長劍落地。

    隻這麽一傷見血,他方才的血氣之勇便全然消失無蹤,忙跪倒在地,抱著青衣人大腿,涕淚具下喊道:“大爺饒命!我不知道,我沒看到!”他本是剛領俠名狀的新人,實戰經驗近無,更不曾殺傷人命,眼前這般生死相博的局麵,他未戰已怯。

    青衣人輕蔑地看著秦九獻,本對情郎唿救的楊珊珊也啞口無聲,楊衍的心更是冷得如同沈到冰窖之中。

    青衣人看向黑袍人,黑袍人輕輕揮了揮手,青衣人便移開了原本指著秦九獻的劍尖。秦九獻如蒙大赦,大聲道:“我不會說出去,我不會說出去!”

    他竟連一眼都不敢看向楊珊珊,慌忙連滾帶爬,逃了出去。

    藍衣人對著楊珊珊笑道:“這就你情人?這麽不濟,還不如跟了我。”

    楊珊珊忽然不停叩頭,哭泣哀求:“大爺,讓我跟你!求求你,你放過我,我來服侍你!我會讓你很舒服的!”

    楊衍與楊正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楊正德顫聲道:“珊兒,你……你在說什麽?”

    楊珊珊道:“你就隻偏心小弟!我不要死,我不要!”隨即轉頭對藍衣人哀求:“我爹都不要我了,這個小弟我一向討厭,我不要跟他們一起死!”

    楊衍又驚又恐,此刻他寧死也不願向仇人示弱,卻想不到楊珊珊為了保命,提出如此無恥條件,隻覺楊珊珊猶如這三人共犯,共同屠戮自己一家。

    楊正德大罵:“奸|淫|||婦女,壞人名節,天下共誅!你們不能這樣做!”

    “我是自願的,我是自願的!”楊珊珊哀求道:“你們放過我,我哪敢去誣告你們!”

    藍衣人吞了口口水,用詢問的眼神看向黑袍人。黑袍人沒有出聲,顯是默許了——任何能夠折磨楊家人的行為,他都不會反對。

    藍衣人大喜,正要向前,楊正德大喊一聲:“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說罷,口吐鮮血,竟已咬舌自盡。

    楊衍狂氣怒湧,腦袋像是陡然漲大了十倍,天旋地轉一片混亂。他胸口有一團火,胃卻急速收縮,他想吐,但隻能幹嘔,又牽動了口中的破碗碎片,碎片從臉頰一根根突了出來。但他感覺不到痛,他隻感覺到熱,很熱很熱。那團火蔓延開來,由內而外燒灼他,他隻是不停大口喘息,張大了眼睛,讓那股熱從眼中、口中宣泄出去,血絲爬滿了雙眼。

    藍衣人罵了一聲,將楊正德屍體踹開,轉頭問青衣人道:“要不先把那小子解決了吧?”

    青衣人道:“你傻了啊,這小子死了,她還服侍你幹嘛?”

    藍衣人道:“還是石九哥想得周到,哈!”

    藍衣人一劍割開綁在楊珊珊身上的繩索,楊珊珊褪去衣褲,露出一雙雪乳,藍衣人將褲子脫下,用命令的語氣說:“用嘴。”說著用力把她的頭按下去,露出滿意的表情。

    青衣人石九提起楊衍笑道;“你還是處吧,現在不看,死了就沒機會。”

    他不想看,但他沒有轉開頭。

    他要認得這三個人,一定要認得,即便在地獄裏煎熬一千萬年,他也要迴來報仇。不!他已經不懼怕地獄,因為這裏就是地獄!

    他緊握著那把鐵鋪買迴來的指甲剪!他藏在袖子裏,本想趁著秦九獻不注意時,剪斷那個腰帶當作報複,他看見秦九獻來時,才想起這把剪子。這把剪子並沒有被搜走,他悄無聲息地從袖子裏取出,趁著石九專注眼前的活春宮時,一點一點地剪斷自己手上的繩索。

    他要反擊,即便知道眼前人武功高強,拚死也要反擊,用那把指甲剪,插在任何一個仇人身上,甚至可以是楊珊珊的身上。

    過去他與楊珊珊不合,隻是姐弟之間的衝突,但唯有這一刻……這一刻,他是真心痛恨楊珊珊,他甚至分不清楚,他更恨這些人還是更恨這無恥的姐姐。

    黑袍人似乎沒有察覺楊衍的舉動,藍衣人也正陶醉在楊珊珊的服侍。

    隻差一點了,隻差一點了,他就要掙脫束縛,向他們複仇。

    “石九哥也過來,這娘們夠騷,我們一起……喔……”藍衣人發出舒服的□□。

    就在此時,藍衣人慘叫一聲,楊珊珊滿口鮮血,將頭撞向藍衣人手上的劍,隨即一扭粉頸,被割斷的頸動脈頓時噴出滿天血花。

    血花中,他看到楊珊珊倒下的身影,似乎在對他微笑。

    楊衍不敢置信,他不明白,不明白剛才還想苟且偷生的姐姐,為什麽又突然主動尋死?

    他此時雙腳受縛,隻能跪在地上,腦中混亂不堪。藍衣人疼得滿地打滾,不斷慘叫,石九震驚眼前的變故,但楊衍眼中隻有血。

    血,都是血,爺爺的血,娘親的血,小弟的血,爹爹的血,還有,前一刻他還深深痛恨的,楊珊珊的血。他們全家人的血。

    於此同時,楊衍手上的繩索割斷了。

    他下意識地握緊剪刀,帶著滿腔恨火,奮力刺向石九的肚子。

    這一擊得手,剪刀插入石九腹部,楊衍用力一轉,石九悶哼一聲,劇痛讓他失去理智,大怒道:“放手!”揮劍砍向楊衍。

    楊衍圓睜雙眼,準備受死。

    那劍卻突然在楊衍額頭前生生停住。

    隻這一瞬間,黑袍人已經站在他與石九中間,一手抓握住石九的劍,另一手則按在楊衍肩上。

    楊衍隻覺得那掌上似有無邊巨力,像是背著一顆萬斤巨石,壓得他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連手上的指甲剪也漸漸握不住。他不肯放棄這唯一的武器,仍是緊緊握住,無奈終是抵抗不了,手一鬆,讓指甲剪落了地。

    黑袍人看了石九一眼,眉毛輕輕跳了一下,似在詢問。石九忙道:“對不起,掌門,我……我一時氣憤……我沒想……壞了規矩。”說著,捂著肚子退到一邊。

    黑袍人看著楊衍,淡淡道:“你有一個好姐姐。”

    這是今天楊衍唯一聽到他說的一句話,那是北方口音。黑袍人隨即輕輕一推,楊衍臀部落地,向後滑行了好幾尺,直到重重撞在牆壁上。

    這一撞,撞得楊衍眼前一黑。

    ※

    第二天,楊衍張開眼睛,眼前隻有一片紅。

    血一樣的紅。

    他記得昨天發生的一切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平靜,很意外的平靜,像是這一切沒有發生過一樣。

    爺爺的屍|體沒有頭,姐姐的屍||體|裸|著身,他的小弟,在血染的搖籃裏,沒有哭喊,還有爹跟娘,正躺在地上。

    看到這一切,卻好平靜。他覺得他這輩子的悲與痛,都在昨夜傾泄一空。

    他不顧嘴巴與全身的疼痛,蠕動著身體,撿起了那把指甲剪,把自己腳上的繩索剪斷。

    他站起身來,卻沒有抱著父母的屍體痛哭,也沒有試圖安葬他們,甚至連拿塊布蓋起□□的姐姐也沒有。他根本沒有再靠近過屍體一步,隻是一點一點,一點一點的,挖出口中那些已經穿透臉頰的破碗碎片,用水清洗傷口。

    很疼,但楊衍感覺不到疼。

    他想把沾上眼睛的鮮血洗去,但那片紅洗不去。他不知道他的雙眼布滿再也褪不掉的血絲,昨天目睹的一切,不僅改變了他的心智,也傷害了他的眼睛。

    從此之後,楊衍看這個世界,都是紅色的。

    他想起父親留給他的暗格,於是到父親的房間中搜查,終於在書桌底下找到一模一樣的暗格。他從裏頭找出一個木抽,木抽裏頭,放著一塊金色令牌,拿起來沈甸甸,頗有份量,估計是外金內銀。

    父親怎麽會有這麽貴重的東西?又為什麽藏在這?他看見上麵寫著四個字:“仙霞掌令”。

    他又迴到自己房間,取出自己暗格中所藏的繡花針球。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留他活命。

    他不知道那些所謂的“規矩”。

    他更不知道,欺負他十幾年的楊珊珊,為什麽最後會願意為他而死?

    還有她死前的那抹微笑。

    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事,他會永遠記得這件事。

    他將衣服打包,將繡花針球與令牌揣入懷中收好。

    他舉起火把,迴頭再看這個家最後一眼。

    “想母妻,將誰靠?

    俺這裏吉兇未可知,

    他那裏生死應難料。

    嚇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湯澆,

    急煎煎,內心似火燒。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喪了,

    劬勞父母的恩難報……”

    楊衍扔下火把,讓火舌吞沒小屋,趁著暮色,離開他這個曾經有過的家。

    “悲號──歎英雄氣怎消,英雄的氣怎消?”

    ※※※※※※※※※※※※※※※※※※※※

    衍變篇,主要寫楊衍這個人遭遇滅門慘禍後所經曆的人事物,以及心境轉折。這個變字有兩層意涵,第一層是楊衍家門遭變。第二層是楊衍的心境轉變。在這卷故事中,將會夾雜兩章外傳,分別是朱門殤篇、彭老丐篇,大抵算是一種人物介紹,也是一段武俠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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