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不迴來了。帶燈說:那今日咋就沒去?女人說:毛林家的豬老來我的蘿卜窖偷吃,再不掏出來洗了切片子,就讓豬給我糟蹋完了,再說醋也沒封,這才沒去沙廠。啊這醋好了你來拿。帶燈和竹子倒對封醋有了興趣,要幫著一塊封。這女人就高興了,說她原想辦個農家樂小飯館的,可資金不夠,也沒人手,不如多封些醋了賣。帶燈說:賣醋這想法好!你做成了,我讓鎮政府灶上專買你的醋,還可以聯係大工廠那兒的大灶。竹子說:有帶燈主任給你推銷哩,幹脆辦個醋坊!女人說:我還能辦個醋坊?竹子你笑話我哩!帶燈說:竹子不是笑話你,說不定真可以辦醋坊的,資金不夠,我入個股。竹子說:人家才有個想法,主任你就謀著分人家錢呀?!帶燈也就笑了。女人說:熱鬧,和你們說話熱鬧!就講起了如何封醋:大糝子用水泡上,泡七天了撈出來晾幹。然後去柏樹上折柏朵子,柏朵子放在籮筐了,中間弄個窩,把大糝子倒進去用柏朵子蓋上。吊起來七天,等到大糝子生了綠毛,就翻出來拿簸箕簸。簸好後再用缸盛井水,一定要是井水而不是河水,把糝子放進去,又放大麥芽曲。放進缸了狠勁用香椿木棍子攪,攪三天。然後用白布封口,四十天醋就成了。女人已經在缸裏攪了多半天,帶燈就拿過香椿木棍子替女人在缸裏繼續攪,攪得身上出了水,門外卻起了哭聲。帶燈說:這誰咋啦?女人側耳聽了,說:是二貓,二貓哭啥的?三人出來一看,哭的果真是二貓。

    二貓先是在歌屋幹活,他的話多,大工廠工地上人來娛樂,總是帶有女的,女的有的是大工廠工地的,有的卻不是,二貓在人家唱歌喝酒時要問那女的是哪裏人,來陪著唱歌人家給了多少錢呢?問話一多,那些大工廠工地的人就不願意了,罵他,不讓他在跟前。換布也就把他派到河灘去淘沙。二貓舍得出力,到了沙廠也是一名骨幹,他當然處處要向著換布拉布的,就領人把沙廠的淘沙點往上移,明顯都超過了那棵歪脖子柳樹。元老三便來砸淘沙點,說是侵犯了他們沙廠的領地。元老三的胳膊上有疙瘩子肉,他提起了篩沙的鐵網子在石頭上摔了幾下,鐵網子就歪曲一團,然後日的一聲扔進河水裏衝走了。二貓沒有跑,和元老三撕打在一起。二貓人瘦小但小動作麻利,被元老三已經打倒在地上了,還伸出腳踢了一下元老三的交襠,元老三說:你還想害我兒?!照著二貓鼻臉上就是一拳,當下把二貓門牙打掉了。二貓趴在地上尋牙,屁股上又被踢了三腳。二貓招架不住了,翻身就跑,原本他沒哭,可從河灘一路跑到老街,能看到歌屋了,卻把嘴上的血

    往臉上抹,抹成關公,放聲號哭。

    帶燈說:二貓二貓,瞧你那熊樣,大男人家的你哭?二貓說:元老三要滅絕我呀,他打斷了我的腿。帶燈說:腿斷了你還能跑?二貓說:我要不跑他真的就把我腿打斷了!看嘴,看嘴了嗎,我嘴裏沒牙了,血流成河了!帶燈說:進來洗個臉。二貓說:我不洗,我讓換布看到是我替他挨了打哩!張膏藥的兒媳說:換布拉布今中午去市裏進鋼材去了,你就不洗?!二貓說:我就不洗,他們不迴來我就留著證據!帶燈生了氣,說:不管他!

    三人又迴到屋裏攪缸。沒人理會了的二貓就死狼聲地罵,罵元老三,後來罵:老山!元老山——!元老山是元老三的爹名,二貓覺得提名叫姓著元老三的爹了才算罵得狠。

    視頻會把人開成了木頭

    第二天早上,大家在鎮政府大院裏跳舞哩,接到通知,縣委書記要在縣黨代會上作報告,要求各鄉鎮所有幹部都得收看視頻轉播。馬副鎮長立即讓停止跳舞,趕忙擦汗洗臉梳頭換衣都到會議室去。大家說聽書記報告看看電視轉播就可以了麽怎麽也是視頻呀?視頻會把人開成木頭了麽!馬副鎮長換上了新衣服,還刮了胡子,在宣布聽會紀律:都帶上筆記本和鋼筆,記錄得越詳細越好,即便筆頭子生,記不住或者生字不會寫,但一定要做出在做筆記狀。不準交頭接耳。不準看書看報。不準做活計,比如打毛衣,拿了撓撓在後領裏搔癢,剪指甲,挖鼻孔,掏耳屎。大家麵麵相覷,悄聲說:爺呀,他主持工作比書記鎮長嚴麽!馬副鎮長見大家注意力不集中,拿指頭敲桌麵,說:該放鬆時我給你們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該幹正事了你們就得嚴肅緊張全神貫注!我在宣布紀律哩還有人說話?!大家就靜下來,白仁寶說:誰還沒到?其實他注意到劉秀珍沒到,故意要給劉秀珍難堪的。劉秀珍把頭梳得光溜溜的出了房間,見翟幹部伸懶腰才往會議室走,劉秀珍說:你咋穿著拖鞋?翟幹事說:視頗隻看到頭看不到腳。劉秀珍說:那你等著挨馬副鎮長訓吧!翟幹事說:他算個毬!這話會議室裏的人聽到了,馬副鎮長也聽到了,馬副鎮長臉色陡然一變,盯著翟幹事進了會議室,他說:我是毬,你是啥?!翟幹事這才知道自己的話被聽到了,一時慌亂,就說:啊,啊我是毬毛!大家嗤地一下就要笑了,但已經不是笑的事了,便都把頭低下去。馬副鎮長再沒理會翟幹事,他繼續宣布紀律,不準打盹。仰頭時特別注意不能打哈欠,要麵帶微笑。不準亂走動和離開會議室。竹子就舉了手,像個小學生,馬副鎮長說:你咋啦?竹

    子說:能不能帶茶杯喝水?馬副鎮長說:喝水可以,主席台領導麵前,也都放水杯的。竹子又說:那喝了水要上廁所能不能離開會議室?大家終於忍不住,哄然大笑。馬副鎮長啪地拍了桌子,說:都嚴肅些!這是什麽會議你貧嘴?!不想開會的這就離開!不想再在鎮政府幹的,可以呀,立即辦離職手續!訓得竹子臉上不是了顏色。大家都看帶燈,帶燈卻沒有生氣,站起來給竹子說:馬鎮長第一次主持視頻會,你怎麽不配合呢?來來來,你過來和馬鎮長坐在一起,你學著馬鎮長,馬鎮長幹什麽你幹什麽。竹子卻說:他吃旱煙鍋子,我受不了熏。坐到了帶燈旁邊。

    竹子記錄了縣委書記講話

    全麵貫徹落實……為建設創新開放富裕文明平安和諧生態的縣而努力奮鬥。……高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以鄧小平理論和“三個代表”思想和“科學發展觀”為指導,牢牢把握省、市製定的四個重點要領(略),三具二基一抓實要求(略),圍繞打造秦嶺經濟區的重要支撐區域合作示範縣……以加快轉變經濟方式為主線,以富民強縣為中心任務。……統籌推進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四大建設。更加注重學習型社會建設。更加注重社會道德建設。更加……科教事業建設。更加……人才隊伍……更加……立足基層促發展,完善機製促發展,以人為本促發展。四大一高。四大:大交通,大統籌,大商貿,大旅遊。一高:……堅持、突出、深化民主政治,堅持、突出、深化監督體係……堅持、突出、深化法製城鎮……我們要以高度的政治覺悟,自覺的責任意識,飽滿的……在黨中央、省委、市委的正確領導下,帶領全縣人民,齊心同德,奮進創新,為……

    用碗接不住瀑布的

    馬副鎮長有前列腺炎,他首先憋不住,出來去上廁所。帶燈見馬副鎮長去上廁所了,她也出來要上廁所。在院子裏碰上,馬副鎮長說:會議一完,咱簡短座談一下聽完報告的心得體會,你帶頭講講。帶燈說:這我講不了。馬副鎮長說:咋能講不了,你沒用心聽?帶燈說:用心聽著,但報告內容那麽深刻那麽豐富,就像高山上的瀑布,我拿個小碗,反倒接不住多少水。馬副鎮長說:……帶燈說:這要慢慢吸收,慢慢領悟,會議一完馬上就要講心得體會,真的我說不了。馬副鎮長說:那好吧,過兩天咱們再組織座談會。

    筆記本

    繼續聽縣委書記的報告,帶燈在桌子下用膝蓋撞了一下竹子,遞過來她的筆記本。竹子把帶燈的筆記本放在自己筆記本下,一點一點推

    開看了,筆記本上寫了十條話。

    一、孔子困於陳蔡,語子貢曰,吾道非耶?吾何為於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

    二、黃河禹門外,秋冬河床常要崩岸千餘丈,流中沙峰卷起如毯,人謂之:揭底。水底聲響,隆隆牛吼,傳之數裏,曰:地哭。

    三、潛不解音聲,而蓄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

    四、耶和華變亂人的口音,使他們言語彼此不通,各說各的,從此有了隔閡和紛爭。

    五、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膚肌若冰雪,綽約如處子。

    六、迦陵為西域並頭共命之烏,其羽毛世不可得而見,其文采世不可得而知,人若多情,化生此類。

    七、愛迪生故居牆上寫著:當一切都在夜的黑暗中,神說:讓愛迪生去發明電吧。於是,就有了光明。

    八、紀三省子為王養鬥雞,曆久成成,其雞望若木雞,蓋德已全,它雞無敢應者。

    九、虛雲和尚在雞足山開壇,聽者雲集,他說:一輩子去做自己轉化的人吧,把蟲子轉化成蝴蝶,把種子轉化成大樹。

    十、王國維上北山,說:絕頂天雲,昨宵有雨,我來此地聞天語。遂,白烏淹沒,秋葉連天,澗溪中有魚曰茲哇,夜夜發聲,自唿其名。

    在腿上打蚊子其實在打自己

    視頻會後,馬副鎮長沒有召集學習座談會,過了兩天,也沒召集學習座談會。晚上,大家都坐在大院裏乘涼,蚊子很多,每個人時不時就在腿上拍打,連接起來,打聲不斷。侯幹事說:把它的,這世上和咱不離不棄的隻有蚊子!劉秀珍給馬副鎮長說:還有,不追求就能得到的是年齡。

    院子裏又是一片打腿聲。

    帶燈給竹子說:在腿上打蚊子,其實在打自己。

    朱召財死了

    鎮街上少了幾處鹵肉鍋子,卻多了幾處蟬蛹炸鍋子。白仁寶買了一盒炸蟬蛹迴來讓帶燈和竹子吃,帶燈和竹子不吃,白仁寶說:挨了馬副鎮長的訓,不要生氣哇,他實際上是煩翟幹事的。帶燈說:這事早忘了,你還記著?!白仁寶說:有壞消息也有好消息的,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吧。帶燈說:不指望你嘴裏吐象牙。白仁寶說:朱召財死了。竹子叫道:啊朱召財死了?白仁寶說:是好消息吧!帶燈坐著卻一句話也沒說,臉色難看。白仁寶說:你不高興?帶燈說:他活著我恨不得掐死他,可他死

    了我不高興。朱柱石肯定是冤枉的,而薛中保死無對口翻不了案,他上訪十幾年就這麽沒結果地死了?!幾時死的?白仁寶說:大前天晚上就死了,賣炸鍋子的楊四鬥說他去朱家燒過紙了,家裏窮得叮當光,把個板櫃鋸了腿兒做的棺材。帶燈就給竹子說:咱應該去看看。白仁寶說:你們去看看?帶燈和竹子沒再和白仁寶說話,就出了鎮政府大門,白毛狗也跟在後麵。白仁寶在後邊說:噢,應該,應該帶一串鞭炮去!

    曹老八的新情報

    帶燈和竹子要去朱召財家,在鎮街上的紙紮店裏買燒紙,曹老八神經兮兮地跑過來,嘴湊近帶燈耳朵邊要說話。帶燈說:你吃蒜啦?曹老八趕緊用手遮了嘴,下巴朝下壓,眼珠往上翻,說:我給你個情報。帶燈說:還情報呀?曹老八說:我自己一直把我認作是你們的線人麽。就把帶燈和竹子叫到他的雜貨店,一邊走還一邊扭頭看。到了店裏,店門也關了,說:我是不想給你們說的,可我思來想去,不說不行呀,我是黨員,是工會主席呀!我要不說,會憋出病的。帶燈說:啥事?曹老八說:我說了你千萬不要太急啊,有了大事需要靜氣,靜下了氣你就知道怎麽個應付,也不至於把我也裝了進去。帶燈說:啥事快說,我還忙著的。曹老八說:還不是那狗日的王後生事!

    一聽到王後生,帶燈和竹子就嚴肅了,問王後生又怎麽啦?曹老八就說:這得從昨天晚上說起。昨天晚上,曹老八和媳婦慪氣,媳婦又不給做飯了,曹老八氣得從口袋掏了一遝錢,啪啪地在桌沿上摔打,說我有錢我啥吃不了,吃熱豆腐去,買兩碗,吃一碗,倒一碗!他真的就去了熱豆腐店,一籠新豆腐還沒出鍋,在店門口等著,看到馬連翹和米皮店的老板罵王後生。他沒到跟前去,卻奓長了耳朵聽他們罵王後生的啥事,便聽到馬連翹罵王後生一輩子就是尋事胡折騰,又讓人給自己寫的上訪材料上簽名哩。

    米皮店老板問簽的啥名,馬連翹說她是聽張正民老漢說的,王後生這次告的是櫻鎮大工廠高汙染高消耗,別的地方都不要的工廠,櫻鎮把它稀罕地攬了來,櫻鎮的領導隻圖政績不顧生態環境,將來河裏不會有魚了,莊稼不管是苞穀還是麥,長到腿彎子高就結穗了,穗隻能是蠅子頭。還有,就是人生不下娃,生下娃了不是腦癱就是沒了屁眼。那馬連翹就罵王後生是屁話,來了大工廠有什麽不好,沒有大工廠櫻鎮能收稅嗎,鎮街上吃喝能這麽多嗎,能有沙廠嗎?狗日的王後生你告狀有癮哩,你還拉人簽名,讓別人給你墊碗子呀?!曹老八還在慢條斯理敘說,帶燈說

    :他都找誰簽名了?曹老八說:這馬連翹沒說,我就不知道了。帶燈說:這事很重要。曹老八說:重要事我都會及時給你匯報的。帶燈說:你給我再打聽,看誰都簽過名?一個小時後我給你電話。曹老八說:我現在就去打聽?!帶燈不再買燒紙了,拉了竹子就往鎮政府走,迴頭一看,曹老八還在愣著,她說:你咋還不去?去呀,快去!

    書記的七大原則

    帶燈和竹子把王後生搞簽名的事反映給了馬副鎮長,馬副鎮長才蒸好了一個胎兒,也不吃了,立馬給在縣黨代會上的書記電話匯報。這是下午三點四十三分。書記在電話裏講了七點。

    這七點是:

    一、我可以放權,但大工廠的事我必須來抓。

    二、民主不是我能做到的,但我要必須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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