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得最快,連老師也吃驚說你上過舞蹈學校?

    帶燈跳了一會兒,去上廁所,路過會計室,會計劉秀珍在那裏傷心流淚。帶燈說:又想兒子啦?劉秀珍竟然抱住帶燈哭出了聲。

    劉秀珍會過日子,因為她不下鄉,也就不在夥房裏吃飯,自己盤了個小灶自己做。她蒸饃要在白麵裏摻上些白苞穀麵,燙辣子時要加些醬油,凡是集體去飯館聚餐,最後她結賬,總要店主給她拿上一兩把擀好的生麵條,或者三個蒸饃四個油條的。她還心小,多年與白仁寶別扭,白仁寶組織跳舞,她就不跳。人都說元黑眼有性病,她一見到元黑眼就說:元黑眼,你這人不夠意思,得瞎瞎病不是你們這些人的專利呀,你也讓我們的領導得得麽!但劉秀珍驕傲的是有一個好兒子。在大院裏,所有的子女裏,隻有她的兒子去年考上了大學,她就最愛在人麵前說孩子的教育,沒人肯和她說了,就想兒子,想得傷心流淚。帶燈問起:又想兒子啦?她就說兒子小時候總抱著她說你是風兒我是沙,瀟瀟灑灑走天涯,後來又說我是風兒你是沙,然而兒子遠行了,她覺得她心中為兒子深蓄的長河猝不及防地就從眼中傾瀉了。她說兒子是她河邊慢慢長大的樹,身心在她的水中,水裏有樹的影子。她說兒子是天上的太陽照射著河水,河水唿應著卻怎麽是又清又涼的水流?帶燈很受感動,對劉秀珍有了好感,卻也驚奇這女人平常並不會花言巧語,一思念兒子竟想象豐富,語句也優美了!劉秀珍在念叨著兒子是她的生命是她的寄托和希望,帶燈也就想到了元天亮,覺得元天亮更是自己河岸邊的大山,是依靠和方位。這麽想過了就又想,我這是在真實和虛幻中興奮嗎,迷茫嗎?於是自己也哭了,拍著劉秀珍說:你真好,你的想念多貴氣豪華啊!

    給元天亮的信

    從北溝迴來路過七裏灣右側處,有個連山石被泉水百年衝蝕成橢圓的水窩,夏天裏,除了去河堤下的深潭,最喜歡的還是來躺在這裏洗澡。這是誰給我早已準備的地方嗎?兩邊的山狹窄得伸手可及,山的頂上是一片晴天,清爽的水有情有義地流過我,一朵蒲公英悄然飛來,而魚兒遊過了青蛙產下的那一攤卵後又鑽進了野芹的水草叢中。但是,當我今天路過了這裏,我想到了你在遙遠的都市裏,傍晚時分,靈性的心,會逸出來和我坐在一起,看藍天白雲綠草清風,看夕陽在遠處的山林拂去了一層橘色後而踽踽西行。

    走著你曾經走過的路,突然見你的腳窩子裏,蜂起間嗡聲驟響,由目入耳。我聽說人的靈魂起程時要到去過的地

    方拾上自己的腳印,你的腳印是書,我給你抱著。

    昨晚裏就是讀著你的書久久不能入眠,拉開窗戶看群星閃爍,不知怎麽想和你下盤跳棋,顆顆星子多像是彈子啊。咱不要楚河也不要漢界,朝著彼此的方向出發尋找掉到對方心窩的感覺。我不走常規路不和你碰頭,平走一棋子讓我後邊的棋子突圍。我抄小道長驅直入又怕一個棋子過去被困死。我想自己給自己搭路集體行動,那又肯定是集體擋道你過不來我也過不去。誰先讓道必輸無疑。彎路自己走不讓你借道那麽集體偏離方向徹底沒戲。我下棋的經驗還是不想那麽多了,無意中給對方修了路了自己也就過去了,有意給對方修路了然後自己沒有路的棋子反而柳暗花明,如一騎出潼關,前途突然豁朗。

    櫻鎮上的人都在說我的美麗,我是美麗嗎?美麗的人應該是聰明的,這如同一個房子蓋得高大平整了必然就朝陽通風而又結實耐用,但我好像把聰明沒用在地方,因為我的人生這麽被動。當一塊磚鋪在廁所裏了它被髒水浸泡臭腳踩踏,而被貼上灶台了,卻就經主婦擦拭得光潔鋥亮。磚的使用由得了磚嗎?

    我趴在窗戶上還是仰望著夜,天是模糊的,但仿佛有光。我的身子在黑暗裏發白。星星出來了,星空浩淼如海。我突然覺得我就是一隻沒有鱗甲的魚了,魚在拉著一輛車,車上坐著誰呢,我又不知道,淩波疾遊,遊過了東海和西海,又去了北海和南海。

    鎮長開了兩次會

    縣上會議結束了五天後,鎮長才迴到櫻鎮。

    鎮長是夜裏迴到櫻鎮的。如果是早晨迴來,鎮政府大門口的對聯就能看到,上班前的跳十字步也能看到,他就不至於脾氣糟糕了。他偏偏是夜裏迴來,又乏又餓,敲了一陣大門敲不開,便吼許老漢瞌睡多,幹脆就不要幹了,迴你家睡去!北排西頭的那間房子還亮著燈,剛才還稀裏嘩啦有響聲,戛然而止,接著燈也滅了。鎮長知道又有人在搓麻將了,就大聲喊:白仁寶!白仁寶!白仁寶還沒應聲,經發辦陸主任卻從房間提了酒瓶出來,說:鎮長迴來了!這麽晚的,喝一口解解乏。鎮長沒有理,還在喊白仁寶。白仁寶趿著鞋,披了衣服,衣服也披反了,站在了他的房間門口,說:哎呀你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我去接?!鎮長說:支了幾桌麻將和酒攤子?白仁寶說:這,這,晚上都沒事麽。鎮長說:工作搞成啥樣了還沒事?我在縣上坐蘿卜,你們就打麻將喝酒,喝的慫酒!嚇得白仁寶和陸主任不敢迴嘴,連忙喊劉嬸快起來,給鎮長做碗麵條,要漿水的,蔥花熗好。

    鎮長說:不吃,通知開會!

    鎮長的脾氣從來沒有這麽壞過,壞起來一次大家就有些緊張。但夜裏突然開會,大院裏的職工人數就不齊整,隻到了三分之二。鎮長讓白仁寶登記到會名單,宣布每人給發二十元,當下叫劉秀珍從鎮政府的小金庫裏取了現金發散到手。

    這次會其實內容很簡單,時間也短,鎮長傳達了縣會議精神,並通報了各鄉鎮第一季度工作的考核評比情況。原本櫻鎮是得到優秀等級的,優秀等級將獲得一筆豐厚的獎金,但維穩是全麵考評中的一項重要指標,櫻鎮因在會議期間發生了赴縣上訪並喝藥自殺事件,被取消了優秀,定為良好,又從良好降至一般。一般就是沒有獎金的。鎮長說:這樣的結果傷心不傷心?!大家當然傷心,辛辛苦苦了幾個月,原指望的獎金說沒有就沒有了。但大家心裏更明白,最傷心的莫過於鎮長了,書記因引進大工廠,輿論在全縣都搖了鈴,如果大功告成,肯定要上調到縣上工作,而書記一走,鎮長會順勢當書記的,現在具體抓櫻鎮工作的鎮長考評隻是一般,他還能順勢當上書記,事情就難說了。

    開會中,劉嬸在會議室門口給竹子招手,竹子出來,劉嬸提了一壺滾水,說:鎮長說不吃飯,我給燒了些水。又說:給你們都發錢啦?竹子說:二十元。劉嬸說:你們公家人真好!竹子說:好個屁,發了二十元卻把千把元沒了。突然覺得院大門開了一道縫兒,有什麽人閃了一下,問:誰出去了?劉嬸說:是鎮中街賣服裝的翠娥。竹子說:她是來尋白主任的?劉嬸說:這我不知道,是不是來打麻將的?竹子說:打麻將是侯幹事和會計他們,哪兒會約了她?!提了水壺進來,給鎮長倒了一杯,再把水壺放到窗台上,說句:誰想喝了自己倒。她想給帶燈說翠娥的事,想想沒意思,就不說了。

    第二天上午,鎮長又召開全體職工會。他的臉麵還浮腫著,眼睛布滿了血絲,但可能是隱忍了,或者心平氣和,再沒吼著發脾氣,部署起了新的工作。他照例在強調著為加快社會管理創新步伐,爭取平安建設先進鎮奠定堅實穩定的治安基礎,就得充分發揮公安部門主力軍作用,廣泛動員社會各界力量,依法打擊非正常上訪、纏訪、鬧訪和以上訪為名勒索詐取錢財的違法犯罪。對不聽勸阻的纏訪、鬧訪、非正常上訪擾亂黨政機關正常辦公秩序行為要嚴加防範,及時掌握動向,分析可能發展的趨勢,一旦發生,盡快收集證據,采取必要措施,嚴肅處理。鎮長在講這些話時,帶燈有點困,出來到水池上洗把臉,馬副鎮長的老婆領著小孫子也在

    水池洗一籠蘿卜。

    小孫子要吃蘿卜,給吃了又嚷嚷蘿卜辣嘴。帶燈說:我給你掰,吃有青頭的不辣。小孫子說:蘿卜為什麽一頭青一頭白?帶燈說:青的在地上頭,太陽曬的。太陽沒曬到的是白的。小孫子說:不對,太陽也曬我奶的頭,我奶的頭咋是白頭發?

    帶燈咯咯地笑,白仁寶也從會議室出來了,低聲說:帶燈主任,鎮長正講政治哩,你在這兒幹啥哩?帶燈說:我聽小孩童言哩。白仁寶說:聽童言哩?!帶燈說:領導一部署工作,總要前麵說那麽多開場白,說了多少迴了,聽得耳朵都出繭子了。白仁寶說:這些話就是要年年講,天天講,不厭其煩地講,囉囉嗦嗦地講,反複地講,講反複,才能把它變成咱們的自覺意識麽!

    帶燈重新迴到會議室,鎮長還是講了幾分鍾的政治詞語,開始工作部署:除了進一步加大綜治辦工作強度力度外,全鎮所有職工,包括會計和出納,都要分片包幹村寨,已經上訪的要做好上訪者的控製和處理,還沒上訪的要敏銳地捕捉什麽人可能上訪,什麽事可能上訪,提前預防,將一切都消滅在萌芽狀態。

    一聽說要求分片包幹村寨,會場就騷動了,經發辦陸主任說,上訪怎麽就根治不了呢,為啥越治理反倒越多?不尋找原因,不從根子上治,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咱是要拔蘿卜呀還是就這麽割韭菜,割到啥時候?!陸主任敢說話,但他一說,白仁寶就反唇相譏,說:蘿卜你能拔嗎?你怎麽個拔?拔出蘿卜帶出泥?!哪一級說哪一級話,蘿卜不是咱能拔的,咱隻能割韭菜,割韭菜了也就有了咱的工作,有了咱的吃喝。他們兩個從來都愛掐,已經掐習慣了,大家讓他們掐去,就開始七嘴八舌說自己的,有的說過去村寨裏還有著廟哩,有祠堂哩,有德高望重的老者哩,人和人一有了矛盾糾紛,不出村寨就化了,現在講究要法製,但又不全是法製,誰都可以說話了,但誰說話都又自以為是,所以放個屁都想刮一陣風,鬧出事了就來找鎮政府,豬屙的狗屙的全得鎮政府擦屁股,哪能擦得完嗎?有的就抱怨村幹部不行,素質太差,能力太弱,是咱把人沒選好,選出的不是家族勢力大的就是沒脾氣的老好人。有的抱怨還是咱櫻鎮窮呀,人窮了心思多,眼窩淺,做事使強用狠,人就刁鑽好訟。有的倒就抱怨上級領導和有關部門有問題,他們為了在任職期間安穩,凡有上訪要麽就讓下邊層層堵截,要麽就亂批條子,要讓拿錢拿物息事寧人,抽刀能斷了水嗎,用酒能消了愁嗎?!牢騷和抱怨發得多了,馬副鎮長說:咱說這些頂什麽用?鎮長部

    署的是分片包幹,咱就說分片包幹。馬副鎮長的話不但沒壓住意見,反倒惹得大家說:咱是驢呀馬呀戴著暗眼在磨道轉哩,可驢呀馬呀的總得喂飽了才能拽吧?一直說漲工資呀漲工資呀,眼裏都盼出血了,工資不漲,活兒倒越來越多!讓分片包幹,咋去包幹,餓肚子去?步行去?!話題扯到了福利上,別的啥話就都不說,全是各自的生活困難。帶燈就拿眼看鎮長,鎮長卻一直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時候倒不吭聲了,手在懷裏撓,懷裏好像有著無數的虱子,而那皮膚就又好像是木頭或鐵板,咋樣撓都行。帶燈點燃了一根紙煙,也給鎮長遞了一根,說:吃紙煙。鎮長把紙煙也點燃了。馬副鎮長說:鎮長,你得說話。鎮長說:大家既然都愛說話,那就讓說麽!鎮長這麽一開口,大家倒安靜了,說:啊,這是在開部署工作會哩,鎮長說鎮長說!鎮長就把紙煙在桌子上蹭了,說:我話沒說完,就輪不到我說了,如果書記在這兒部署工作,大家也這樣?!大家突然覺得自己是有些過分了,侯幹事說:鎮長你民主麽。大家說:是民主。馬副鎮長說:民主集中製,民主了還得集中!大家就端坐了身子,表示著要洗耳恭聽。鎮長說:上訪問題當然是整個社會問題,是體製問題,是改革時期必然出現的問題,也是中國特色的問題吧,這一點大家明白,我何嚐不明白?可是,社會是有分工的,神歸其位,各盡其責,鎮政府就是這麽大個廟,廟裏住的不是玉皇大帝,是些山神和土地,或者隻是個馬王爺和灶王爺。這是我說的第一層意思。第二呢,分片包幹是我的主意,我想了幾天,昨晚又想了一夜,我覺得櫻鎮目前隻能采取這辦法,也是最可能取得效果的辦法。如果村幹部在下麵不作為,咱們又浮在上麵,那問題肯定越來越多,這次有個王隨風,下次誰保證沒劉隨風、馬隨風?!第三,當然,分片包幹要辛苦大家,原本縣上考評有獎金發給大家的,可現在沒了,我決定要給大家發補貼,凡是分片包幹的每人每月三百元。馬副鎮長說:這錢從哪裏來?鎮長說:把小金庫騰空,你那兒計生罰款還有多少?馬副鎮長說:沒結賬,可能沒多少。鎮長問帶燈:綜治辦的救急款還有多少?帶燈說:那不敢動吧?鎮長說:能動的咱就動,不能動的想個法兒動,反正得給大家發補貼呀。大家說:發補貼,要發補貼!鎮長說:這我來負責。大家說:給大家發補貼了,法不治眾,你不會犯錯的。鎮長說:如果不分片包幹,維穩工作出了問題,將來政府要花的就不是今天補貼的錢數了,那是十倍、二十倍啊!會議室便起了掌聲。

    當然讓大家自報想要包幹的村寨,

    結果一半人報了,都是挑近躲遠,就輕避重,甚至你想包幹了某村寨,我也想包幹了某村寨,相互爭執不已。劉秀珍又在嚷嚷有人以權謀私,排除異己了,她指的當然是白仁寶,窩一眼瞪一眼地吐唾沫。最後,在馬副鎮長的建議下,就不自我選擇了,將各村寨的名字寫在紙條上,揉成紙蛋兒,抓鬮,誰抓到哪個村寨就是哪個村寨。抓開了鬮,鎮長讓帶燈先抓,帶燈說大家抓剩下的都是我和竹子的,說罷,坐在一旁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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