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雲就倒地上裝死。

    李誌雲一裝死,鎮政府的職工都不去拉,也都不理,各自迴到辦公室去關了門,或把辦公室門鎖了要去下鄉。竹子碎步到了綜治辦,帶燈還在辦公室,已不再接待別的上訪者,讓明日再來,自己倒拿了指甲刀剪指甲。竹子說:姐呀不生氣。帶燈說:要氣多少年前早氣死了。還在剪指甲。竹子說:馬副鎮長讓你去他辦公室。帶燈說:他是領導不出麵,還叫我幹啥?但還是去了馬副鎮長辦公室。

    馬副鎮長的老婆緊張得臉色煞白,給帶燈說:你想辦法把他支走麽。帶燈說:他要找馬副鎮長,馬副鎮長不出麵他恐怕不會走。馬副鎮長說:副職能擔了正職的責任?!你把我辦公室門鎖了,就說我已經出去了。

    帶燈把馬副鎮長辦公室的門鎖了,過來,李誌雲還裝死在地上。帶燈說:你還是活過來好。李誌雲睜開眼,說:他姓馬的不見我,我就不活。帶燈說:馬副鎮長已下鄉去了,你就慢慢躺在這裏死吧。李誌雲爬起來去馬副鎮長辦公室,這迴侯幹事沒攔他,竹子也沒攔他。他看到了馬副鎮長辦公室門上掛著鎖,抬腳踹上了個腳印子。待到侯幹事一聲吼,才猴一般向大門外跑去了。

    抱住樹哭泣

    接下來的兩天,帶燈和竹子又接待了幾個上訪者後就去了北溝幾個村寨檢查村辦公室電話的事。北溝幾個村寨的辦公室都裝有電話,隻是公章由村支書或村長平日揣在身上,辦公室的門常鎖著,有電話了也沒人接。帶燈一再強調要有人接電話,如果村幹部太忙,把電話可以移到某個有老人的家裏,一旦來電話,就讓老人及時去喊。但好幾個村長都是直接把電話安裝在了他們家裏,帶燈也沒多說什麽。事情落實完後,帶燈和竹子並沒有立即返迴鎮政府,而是到了山坡頂上,想看看坡頂上的古堡。北溝一帶的山坡頂上,有著許多清末民初逃兵荒和土匪的堡子,這些堡子現在都頹敗不堪,房舍徹底是沒有了,牆垣倒坍,到處的亂石和蒿草,亂石上苔蘚發白發黑,蒿草在風裏搖曳,發著銅的顫響。而一些小黃花卻開了,這兒一朵那兒一簇,特別刺眼。帶燈一邊走著,一邊摘小黃花,先還是插到自己頭上也插在竹子頭上,後來突然情緒低落,一句話也懶得說了。這種情況以前是沒有的,她一上山坡總是風風火火地走,灑一路的歡歌與得意。而且,在花都盛開的時候,她天黑趕迴去,總懷抱各種各樣的花,感覺是把春天帶迴了家。第二天早上起來就遭到丈夫的埋怨,嫌她帶了花,她說誰知道呀,丈夫說掉一路的花瓣到門口。但現在

    她一點衝動都沒有了,悶悶不樂地走到三棵樹下,她說:這累的,得歇歇。就坐下來歇了。三棵樹都是有年紀的樹,又黑又硬,像是長出來的石頭,還沒長出葉子,而芽子已經暴得累累皆是。帶燈抱著樹,樹身上的一枚硬刺刺到了手,也刺到了她心中最軟柔的東西了,竟然輕輕哭泣起來。竹子莫明其妙,說:姐,啊姐,你是身上來了嗎?竹子知道帶燈每每在經期的時候,肚子要疼,脾氣也變了,但帶燈說:我想給樹哭泣。竹子說:給樹哭泣?帶燈說:冬天不是樹葉不發,是天不由得;夏天不是樹葉要綠,是身不由己。竹子說:多好的句子!是哪個詩書上的還是你自己的?帶燈卻起身往古堡後邊走,好像是若無其事地閑轉,再沒有迴答竹子,意識裏卻覺得自己要到古堡後邊的石梁上曬太陽,曬太陽了就把暗影灑給山,在山褶裏躺下了,為了避風。

    突然的電話

    從山坡頂上下來,突然接到了馬副鎮長的電話。

    馬副鎮長是極少給帶燈電話的,突然來了電話,而且早晨還和馬副鎮長在大院裏說過一陣話,肯定會有什麽緊急事了。果然,馬副鎮長在電話裏說:帶燈主任,帶燈主任!帶燈說:什麽主任呀?!我是帶燈,有啥指示嗎?馬副鎮長說:說話方便不?帶燈說:方便,你說。馬副鎮長首先說有一件極其重要的通知,但他隻是個傳話筒,因為鎮長給了他電話,讓他一定通知到帶燈,所以他才打這個電話。帶燈在第一時間裏有些不高興:鎮長為什麽不直接給她電話,是故意要顯示事情的重要而讓坐鎮的馬副鎮長知道,還是原本鎮長交付給馬副鎮長的事,他馬副鎮長又借鎮長的名來轉嫁於她?

    馬副鎮長說:你聽明白了嗎?帶燈說:我在北溝呀。馬副鎮長說:在哪兒無所謂。帶燈說:恁神秘的?!馬副鎮長說:你知道莫轉蓮嗎,莫轉蓮的事你應該知道。

    莫轉蓮是石門村的婦女,帶燈總覺得她是個糊塗蛋。七年前,石門村修自來水時,她說她家不掏錢不出工也不吃自來水。四年後,她看見別人家吃用水特別方便,就又想接,村裏人當然不讓接,說要接就得交四百元。她家私自接上水管,又被村人割斷了,她就開始到鎮政府告狀。那時帶燈還不在綜治辦,馬副鎮長和白仁寶帶著她去石門村說合,全村人一哇聲反對。莫轉蓮天天去村長家鬧,露明坐在村長家門口,村長媳婦說:你這麽早來倒尿盆子呀?!莫轉蓮竟然就把村長的尿盆子端去廁所倒了。擾得村長沒辦法,村長氣得踹了一腳,她說把她下身踹了,時常出血,就四處上訪。上一任鎮書

    記因急著要上調,就到石門村壓村委會讓接水。但是,莫轉蓮也嚐到上訪甜頭,大小事都到鎮政府上訪。帶燈接手綜治辦後,莫轉蓮的兒子打了村裏一老漢,沒想那老漢更是難纏鬼,經賠償後這老漢已照常在家幹活,而一遇到村裏有紅白事和來了鎮政府的人,總用很大的紅帶子攀了胳膊訴罵。莫轉蓮受不了,說她兒子二十六了急著找媳婦,被這樣壞名聲,又來上訪,問:咋辦?帶燈說:我有啥辦法?她說:我兒子找不下媳婦我就尋政府!

    帶燈問馬副鎮長:莫轉蓮是不是又為她兒子名聲的事?馬副鎮長說:那不算事,屁事!你知道她到縣委門口上訪嗎?帶燈說:王隨風是我從醫院領迴來的,沒聽說莫轉蓮也去了縣上。馬副鎮長說:不是最近,是過去。帶燈說:過去上訪的多了。馬副鎮長說:你們綜治辦預判性不強,致使王隨風在縣上開會期間喝藥,影響了櫻鎮的形象……帶燈說:王隨風是遺留問題,怎麽就全是綜治辦責任?綜治辦總不能給每個上訪人身上裝個竊聽器,就知道其動向了?!馬副鎮長說:好,好,不說這些了,鎮長在縣上竭力挽迴不良影響,他專門匯報了你們綜治辦結案率息訴率最高,特別提說了莫轉蓮。最近縣上兩三天之內搞信訪暗查,鎮長就交代,如有人打電話給你,你要說你是莫轉蓮。帶燈說:什麽,讓我說我是莫轉蓮?馬副鎮長說:鎮長給上邊提供了莫轉蓮的電話是你的電話,你就是莫轉蓮。帶燈生氣了,說:我是帶燈!

    帶燈一發火,馬副鎮長不說話了,但支吾了一會兒,又說:你不替了莫轉蓮,誰還能替莫轉蓮呢?為了櫻鎮啊帶燈,你說呢?竹子一直在聽著他們打電話,見帶燈火氣上來,忙給帶燈又打手勢,又遞眼色,帶燈籲了一口氣,說:要我是莫轉蓮,那我這個莫轉蓮說什麽?馬副鎮長說:帶燈到底是主任,覺悟高!你就說你反映的吃水問題和退耕還林款的問題都給解決了。開春時鎮政府還給送了一萬元。帶燈說:一萬元?為啥給一萬元?馬副鎮長說:這我不知道,鎮長交代你隻說開春後給了一萬元。帶燈說:……馬副鎮長說:切記!帶燈說:記了。馬副鎮長說:你再說一遍。帶燈說:我連這幾句話都記不住嗎?!馬副鎮長說:千萬不敢穿幫!帶燈哢地把手機關了。

    觀蟻

    帶燈關了手機,竟然兩天再沒開,在台階上坐的時候,就看台階根的螞蟻窩,台階根的石頭縫裏有幾個螞蟻窩,螞蟻總是匆匆忙忙出來,出來都運著土,進去都叼著米粒、饃屑、草籽或高高地舉著一些草葉。螞蟻和人一樣為了生計在勞作著,但帶燈

    不明白的是這些螞蟻窩前常常就一層死去的螞蟻,是這個螞蟻窩的螞蟻抵抗了另一個螞蟻窩來的入侵者嗎,還是同一個螞蟻窩裏的蟻窩內訌了,爭鬥得你死我活?

    馬副鎮長說:帶燈,你幹啥哩?帶燈說:看螞蟻哩。馬副鎮長說:看螞蟻?看螞蟻能看一個上午?!帶燈說:嗯,看了一上午。馬副鎮長說:別把你也看成了螞蟻!沒來電話嗎?帶燈說:沒有。馬副鎮長說:上邊的領導真是要命,要暗查就趕快暗查麽,這麽熬著咱?!

    陳大夫買了張膏藥兒媳的全部菠菜

    這兩天裏是清靜了,卻有消息說元黑眼已經用推土機在河灘裏推便道,那些被刨出來一片一片的地就都種不成了。這事元黑眼做得強橫,但刨出來的地也是在河灘裏白刨出來的,被毀了法律上也無法保護,那些刨地的人雖然罵元黑眼,而推土機過來了,元黑眼說沙廠是為大工廠籌建的,他們也就忍氣吞聲了,相互安慰:這全當是找了個女人沒領結婚證麽,女人要走就走吧。

    帶燈要去河堤上看看,那樹下的長白石上是否還能安靜讀書,剛一到老街外的土路上,陳大夫卻背了一大簍的菠菜過來。問陳大夫怎麽背這麽多的菠菜?陳大夫說張膏藥兒媳有三塊地,一塊栽的茄子苗和西紅柿苗全拔掉扔了,而兩塊種的菠菜他買的。帶燈先還稱讚陳大夫心腸好,為張膏藥兒媳能賺幾個錢,後覺得不對,河灘裏種菜的那麽多,陳大夫偏買張膏藥兒媳的,他一個人能吃多少菜呢?帶燈就看著陳大夫笑,陳大夫就不自然了,甚至臉還紅,說:你還理我呀?帶燈說:為啥不理你,你是壞人啦?陳大夫說:你那天兇得很。帶燈說:哈,我早忘了,你還記著?陳大夫說:那你換手機了也不告訴我。帶燈說:沒呀。陳大夫說:那為啥打不通?帶燈說:我關機著。就掏出手機,當著陳大夫的麵打開。

    沒想剛一開機,有電話就打進來,顯示著鎮長的電話號碼,帶燈噓了一下,說:鎮長的。

    鎮長在問帶燈的手機怎麽打不通,帶燈說通著呀,你不是打著嗎?鎮長說昨晚就沒打通,帶燈說那在充電了,說著還給陳大夫擠擠眼,顯得很得意。鎮長就問真的是馬副鎮長說的沒接到上訪暗查電話嗎?帶燈說:沒接到,這下你放心了吧?鎮長說:沒接到這事情就壞了,為了扳正櫻鎮的形象,我好說歹說地讓人家暗訪的。帶燈說:暗訪就暗訪吧,虧你這餿主意,讓我頂包?鎮長說:咱倆關係近麽。帶燈說:關係近為什麽不直接給我打電話,偏讓馬副鎮長通知?鎮長說:這你還醒不開?直接給你說

    了,幹了工作誰知道?!帶燈說:弱智!鎮長說:馬副鎮長弱智?!他怎麽給你通知的?帶燈說:你弱智!為了鎮政府工作為了你,我可以給你采購行賄的土特產,也可以代過受罰,但我怎麽能替鎮政府替你說謊呢?你就這樣讓我做人呀?你不顧及我了,而你就不怕這種辦法穿幫了也會影響到你的嚴重後果嗎?!

    給鎮長打完了電話,帶燈一抬頭,陳大夫一直站著在聽他們的電話,她說:你咋還沒走?陳大夫說:我隻說你對我兇,對領導也兇麽!帶燈說:我管是誰,我隻想讓我接觸到的人不變得那麽壞。陳大夫說:你能嗎?帶燈愣了一下,說:我在做。陳大夫就笑,笑得有些壞。帶燈就說:買這麽多的菠菜,你是牛嗎?別牛把菠菜吃了連人也都吃了。陳大夫說:這,這是啥意思?帶燈說:張膏藥兒媳現在日子艱難,你要再給她門前惹是非,你就是壞人!陳大夫的跛腿閃了一下,險些跌倒。

    但是,帶燈沒去了河堤,陳大夫竟然背著背簍一直跟她到了鎮政府,把菠菜全部給了夥房。

    帶燈和王後生的對話

    在鎮西街村的石橋上,他們迎麵碰上了。

    帶燈說:你怎麽變得這麽壞呢,讓人恨你!

    王後生說:我一生下來就是壞人嗎?瞧你多兇!

    帶燈說:我兇也不是像你這樣的人逼成這樣?!

    王後生說:哦,那咱們是同類人麽。我低血糖犯了,快給我一顆糖。

    帶燈說:給你屎!

    帶燈還是給他了一塊糖。

    早晨又恢複了跳舞

    想睡個懶覺,院子裏起了音樂,鎮政府的所有職工又開始了跳舞,帶燈就沒再睡,眼圈有些黑,塗上些粉,出來也跟著跳。

    櫻鎮政府職工們跳舞,完全是學習縣城裏的幹部。縣城裏的幹部,能升遷的,都一步步到市裏省裏去了,能下海做生意的,也都辦公司去發展,留下來的仕途上沒了指望,又沒做買賣的能耐,就心平氣和了,開始要享受悠閑的日子。他們是每個早晨都提個籃子去市場上買菜,買了菜就到廣場上跳舞,跳上一通了,把菜籃子提了去上班。然後下班迴家,做飯,午休,午休起來了再去上班。到了傍晚,他們卻不那麽急著迴家了,而在單位的鍋爐房裏打一盆熱水泡腳,或者在鋁盆裏洗衣服。縣城幹部們的生活讓櫻鎮政府的人羨慕,白仁寶就給書記鎮長建議咱也可以跳舞麽,書記鎮長覺得跳舞既能鍛煉身體又能活躍政府大院的氣氛,就同

    意了。

    但那時白仁寶會跳交誼舞,大院裏四分之一的人能跳,四分之三的人隻能看,鎮街上的人便議論:鎮政府關了門男男女女摟著磨肚子哩!話說得難聽,隻跳過十多天就不跳了。現在把各村寨的電話安裝、接聽的任務都完成了,又要給書記鎮長迴來後能看到一種朝氣,白仁寶又組織大家跳舞。這次跳的不再是交誼舞,白仁寶從小學請了個老師教扭秧歌。扭秧歌簡單,對腰好,對有宿便呀什麽的也好,扭了幾天,都反映能多上廁所,身子舒暢。後來教走十字步,畫個十字,上北下南左西右東,左腳上北,右腳上東,左腿退西,右腿退南,踩上樂點走三迴,第三迴了右腳步子右轉,轉個九十度,然後雙臂高舉搖四下,屁股甩四下。扭秧歌大家基本會了,走十字步卻隻有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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