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悅僵了下,想到自己像鵪鶉一樣被吊在那兒稱重的模樣就悶悶不想說話,看她這模樣魏昭便也明了,一笑,“看來已稱過了。”


    他沒問多重,似乎隻是隨意帶過這話題,好讓阿悅不再關注其他,轉而又從袖中取出一個小香囊,“阿悅平日不喜熏香,這裏麵放的是薄荷草所製細粉,隨身攜帶,何時因熏香不適,聞一聞即可。”


    薄荷主清利頭目,多用來入藥,和尋常熏香的確不同。阿悅沒想到他如此細心,連這點都有注意,想了想,迴贈他一塊特製八珍糕,那是荀溫特意為她做的。


    魏昭道:“借花獻佛,阿悅待我可不誠。”


    阿悅心虛地輕咳一聲,她有的都是外祖父他們給的,哪有甚麽顯誠意的禮物。


    談論間,侍官引了一群人入園,正是以傅氏為首的一幹人等。


    傅徳大步走來,高聲笑道:“今日本已同百官一起迎夏,不想陛下竟還記著我等。”


    “其他人如何能同你們相比。”魏蛟同文夫人起身,這種時節在兗州的確都是眾人一起度過,熱鬧非凡。


    傅文修自在其中,他的目光往阿悅那邊瞥了下,望見的果不其然又是她和魏昭同坐一桌言笑晏晏的模樣。


    早在前世他就清楚這點,青梅竹馬,朝夕相處,感情如何能不好。即便傅文修不喜魏昭,卻不得不承認,似魏昭這般琢玉君子,很少有女子會在相處後不喜歡。


    何況阿悅自年幼起就和這位表兄朝夕相對,又早早定下婚約,芳心交付似乎再正常不過。


    似火燎般的妒意掩在平靜眼底,傅文修指尖微動,忍住了想要邁步走去的衝動。


    唯有知他甚深的長兄傅文琛瞬間察覺出弟弟的不尋常,在傅文修收迴視線後依然十分精準地望向阿悅所在之處,不緊不慢飲了一口茶。


    座席間幾家人相談甚歡,也不知說到什麽,忽然有人提到阿悅,“小娘子聰慧可人,若不是我家中沒有適齡小郎君,倒真想為兒孫早早討個恩典,也好和陛下親上加親。”


    魏蛟吹胡子瞪眼,“你們幾個心思不正的老頭,小囡囡才幾歲?就是有十個百個小郎君,我也絕不會允!”


    他這不允倒不是意氣話,經過女兒怡瓊的死和女婿薑霆發狂一事,魏蛟打心底抵觸將阿悅交給旁人的念頭。


    畢生僅得一女,女兒沒了,又隻有這麽一個小外孫女,叫他如何舍得?


    其餘幾人大笑起來,深知魏蛟對外孫女的疼愛,也不再說這些,隻看著魏昭耐心陪伴阿悅的模樣,玩笑般道了一句,“若是小娘子稍大些,怕是陛下就要直接把她定給阿昭了,還有甚麽能比這更讓陛下放心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魏蛟眉頭微微一跳,不由就望了過去,果然見最愛重的長孫對阿悅溫柔細心,再體貼不過。


    長輩談笑,傅文修卻張口道:“阿昭已快及冠,小娘子才多大?待她及笄時阿昭早該有妻有子,陛下如何會委屈她。”


    他這話不可謂不突然,畢竟方才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逗趣話,這冒冒然一句讓氣氛都冷了些。不過他是晚輩,好些人又都知道他的“小毛病”,並不會和小輩計較。


    傅徳暗中瞟了這個兒子一眼,傅文琛便十分會意地帶弟弟去了別處。


    依舊在這個園中,隻有兄長在側,傅文修望向阿悅的目光更不加掩飾。若非隔了重重花木,隻怕阿悅的衣衫都能被他視線灼穿。


    傅文琛悠悠給兩人倒上香茗,語氣平靜道:“靜安很在意這薑小娘子?”


    他從鄭叟那兒聽說時還不信,如今親眼所見,總算知道了弟弟近日舉動不尋常的緣由。


    傅文修和兄長感情不錯,因兄長從未因他的病就另眼相待,且自幼照拂,又是嫡親,他的話傅文修也總能聽取一二。


    微一頷首,傅文修迴頭將茶水一飲而盡,淡聲道:“我想把她要到身邊。”


    第33章


    傅文琛手停頓在半空,頃刻放下茶盞。


    他這弟弟很少有要求如此明確而強烈的時候, 傅氏比不上臨安城的士族, 但當初在兗州也論得上名門望族,錢財權勢一概不缺。這樣的出身, 想要甚麽得不到?


    隻是沒想到, 靜安第一次對他說出這種話, 對象會是個年幼的小娘子。


    “靜安確定沒在和我玩笑?”他想確認一遍。


    麵前的人深深望來一眼,沉默間已經說明了一切。


    傅文琛換了個坐姿,終於認真抬眼觀察了會兒那位小娘子, 同時腦中想起許多傳言。


    其母為魏蛟最疼愛的獨女,父親是薑氏二房獨子薑霆, 未任官職。自前安郡太守薑蕤逝世後,薑氏二房一脈就逐漸式微, 大房倒是有幾個聰明人, 尚能撐起門楣。


    如果沒有魏蛟這個外祖父,為靜安把她要來倒不難。


    若不是想要極了,弟弟也不會說出這話,想來那小娘子定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對靜安而言十分重要。


    此時坦誠地說出這件事,恐怕也是在告訴自己今後不要阻攔。


    傅文琛沒有追問緣由,沉吟道:“她身份不同, 眼下又是新朝初立, 父親囑咐過此時絕不能輕舉妄動, 不要徒添事端。”


    “我知道。”傅文修低道, “兄長無需擔憂,我會忍耐。”


    前世的他就是太過急躁,沒有做好準備而冒冒然將她鎖進深宮,以致從一開始就堵住了自己所有的路。


    重來一世,他又如何學不會忍耐?


    …………


    阿悅實在沒忍住,她不是感官十分敏銳的人,但任誰被盯了一刻鍾之久都會有感覺,她有注意過,那個方向應當就是那位傅二叔坐的地方。


    有時候迴想著傅文修的舉動,阿悅都不由懷疑書中劇情是不是真的有偏差,這位難道真是從小阿悅年幼時就動了心思?


    阿悅有些坐立難安。


    她自己輕輕躍下了石凳,抬眸道:“阿兄,我們去別處走走好不好?”


    “嗯?”魏昭微怔,不經意地偏首,視線往後方掠過一瞬,似乎覺察到了什麽。


    他暫時什麽都沒問,帶著阿悅往小徑走去。


    小徑由巨大的青石鋪成,兩旁移種的是驅蚊蟲的益草,踩上去有淡淡的草木清香。


    阿悅裝著雞蛋的繩絡已經被魏昭接過,另一隻手被他牽著。


    走了片刻,等蓮女等仆婢都遠遠隨在後方,魏昭忽然道:“能告訴阿兄,為什麽想離開那兒嗎?”


    阿悅反應不及,“……嗯?”


    魏昭一哂,換了種問法,“阿悅方才還說累得很,怎會突然想要走走?”


    她實在不是擅於掩飾的人,就算魏昭先前沒注意過傅文修的存在,在察覺到她的異樣後,也很輕易就明白了因果。


    “……坐久了便想走走。”隨後就沒了下文。


    “僅此而已嗎?”魏昭很溫和地問。


    他應當是在等她說些什麽,阿悅不由有片刻遲疑。


    從遇見傅文修之始,她基本沒有在魏家人麵前表現過對這位叔父的畏懼、不安和抵觸,隻有表兄曾叮囑過一次少與他接觸。


    她不說,一是因為魏傅兩家此時的關係還很好,她又年幼,冒冒然張口,阿悅覺得可能隻會被他們當做笑談,甚者被傅文修知曉後後果更嚴重;再則她並不是很確定這到底是不是自己因為那些夢境的反應過度,畢竟有時傅文修會表現得稍微親昵些有時又正常無比,也許這些在他人看來就是來自長輩的疼愛呢?


    可是想到上次在喜房被帶走的經曆,如果再來一次,她都不知自己再睜眼看到的還會不會是外祖母與表兄他們。


    眼睫微顫,阿悅輕聲道:“阿兄,我不喜歡那位叔父。”


    “是那位傅二叔嗎?”魏昭引導。


    阿悅點了點頭,於小徑頓足,臉上像是浮現出了淡淡的猶豫和疑惑,“他有時候……很奇怪。”


    很少有人會把她這個年紀的孩童的自我感覺放在心上,大抵認為這時候懂得最多的不過是餓了、痛了一類,如何會感知得到他人掩藏的情緒呢?


    魏昭卻知道,阿悅說的定是眼神。因為僅他見過的那幾次,傅文修看阿悅的目光就已經有些不尋常,最初魏昭還以為是自己臆測,但連阿悅自己都這麽想,恐怕並非那麽簡單。


    他一直都覺得小表妹有時懵懂,但一些心思和直覺都比尋常孩童要勝幾分。


    在他的耐心下,阿悅終於鼓足勇氣把數次見麵的情狀都說了出來,且在其中似真似假摻了些明顯能叫人聽出傅家沒把魏蛟放在眼裏的話,有心想讓魏昭察覺什麽。


    說來阿悅和傅文修著實遇見過不少次數,其中魏昭不知道的也有數次。


    傅文修大膽而肆意,在魏蛟還未稱帝時出入皇宮猶如無人之境,且幾次試圖帶走阿悅,僅這點就足夠讓魏昭警惕。


    他意識到,這位叔父的心思比自己所想更要惡劣些。


    當初兗州尚在祖父的治理下,魏昭就聽說過不少豪紳富商的“癖好”,而傅文修這樣的舉止,很難再讓他找到其他理由開脫。


    魏昭沉思,“這些話阿悅還說與過其他人嗎?”


    阿悅搖頭。


    魏昭輕歎,“當初在臨安城撞著阿悅,我還道哪家的小娘子如此膽大,敢一人在巷中奔逐,怎麽如今到了阿翁身邊卻成了小鼠,連話也不敢如實說?”


    自然是因為劇情和夢境的先天畏懼,阿悅被說得羞愧,也知道自己有些膽怯,甚至顯得不夠信任外祖父等人。


    可她並非真正的小阿悅,最初對這裏並沒有歸屬感,怎麽可能去尋求這樣的幫助。


    魏昭又撫了撫她發頂,“到底還是阿兄的疏忽,過了這麽久才發覺。”


    他道:“莫擔心,今後他不會再單獨來尋阿悅,此外,我再給你尋兩個會武的宮婢。”


    其實無需甚麽保證,僅僅是他安撫的目光就能讓阿悅放鬆下來。


    她乖巧地點點腦袋,“以後有甚麽事我一定告訴阿兄。”


    魏昭失笑,掌下烏發柔軟,小表妹的目光濡慕且澄澈,叫他更生出幾分兄長的憐愛,“小女兒家多秘密,待阿悅再大些,就不會如此說了。”


    **


    此間事了,魏昭不可能一直陪著阿悅,更多的還是去為父親辦事。


    初來迎夏,除去外祖父那一幹年紀大些的功臣,晌午後亦有不少魏玨的至交好友來訪。


    大抵性格不同,魏玨交友和父親魏蛟很有區別,傅徳等人都是性情豪爽之輩,而能和魏玨相談甚歡的大都是些溫潤雅士。如無意外,這些人今後也將成為他的一代賢臣。


    武打江山,文守天下,這本是極好的交替。


    但魏玨對自己的狀況心知肚明,縱使父親已經竭盡全力尋來名醫奇藥,他能夠支撐的時日也不多了。


    此來,他是為了把這些好友引薦給三弟魏璉。


    魏璉生性勇猛,性情真摯講義氣,和父親有八成像,但衝動要比父親更甚。好歹父親衝動之下也能先聽旁人勸導再行事,再不行還有母親可以強行使他冷靜,三弟則不然,往往怒火上湧就容易做錯事,而後再悔過。


    現在尚有自己和雙親能看著他,魏璉擔心的是今後。


    如果要成為儲君,三弟必要有賢良之輩輔佐才行。


    魏玨讓長子也一同見過了這些好友,道:“此行一去,我最放心的便是阿昭。你母親柔弱,阿顯心性尚少,你身為長兄必要多勞累擔待。”


    他輕咳了下,飲水潤喉,繼續溫和道:“但今後若實在有難處,阿昭也莫要勉強自己一力承擔,更不要過於在意顏麵,這些叔伯都是仁義之輩,開了口,他們自會全力幫你。”


    父子二人坐在書房一隅,外間便是引入宮內的小溪流,魏玨的絮絮囑托和流水淙淙之聲相和,稍微隔了數丈聽來,便如一縷夏風、一片私語,甚麽字也聽不清。


    但魏玨守候在外的親隨不同他人,天生耳力不尋常,這種距離分辨人聲於他而言再輕鬆不過。


    他知道,郎君這些話也是說與自己聽,希望他能繼續為小郎君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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