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壑關上,葉衡秋看著關下的雲州軍隊,表情看不出喜怒。而蕭牧站在他身邊,臉色陰沉得卻像是要滴出水來。


    三天前,奔海城的殘軍逃進了風壑關。原本近三萬人的隊伍,隻有千餘人突出重圍,領頭的劉旭遠身受重傷,半個左臂差點被敵人削掉,他幾乎是憑著一口氣殺出重圍來,一進到風壑關內就失去了意識,昏睡至今。蕭牧將逃進風壑關的殘軍中細細核對了幾遍,卻沒有找到蕭褀,蕭牧的心隱隱作痛。


    而最讓他氣憤的是,前方陣中,衛仲玨的旁邊,儼然是他昔日的屬下康雲道,此刻已然披上了雲州軍隊的盔甲,策馬在衛仲玨身旁,好不威風。聽逃迴來的幸存者說,當日若不是他刻意率軍冒進,奔海城也不會敗得如此徹底。當初自己真是識人不慧,蕭牧看著康雲道的眼中,似要冒出火光。


    衛仲玨看著城頭上一老一少兩人,胸中戰意蠢蠢欲動。實際上雲州目前對於中州並沒有多大興趣,而且風壑關易守難攻,世人皆知。但他就是要向敵人,向世人證明,雲州鐵騎的鐵蹄之下,攻無不克!


    慕州的主力和黎州沙疆城的索平章很快就要抵達,如今進攻,正是最佳時機。擋雲州的路,總要付出些代價!衛仲玨目光一寒,沉喝一聲:“攻!”


    雲州軍隊帶著雲梯、攻城錘湧向風壑關古老的城牆,依著牆體攀爬而上。葉衡秋不需要發令,城牆上的士兵們開始操作著連弩和弓箭,向城下潑下陣陣的箭雨。


    城牆上大多是慕州的士兵,蕭牧看在眼裏,暗暗讚歎慕州軍紀律嚴明,麵對城下黑壓壓的人群,竟沒有絲毫慌張,有條不紊地組織著反擊。城牆上空間有限,隻有不到兩千人,依靠著城牆上的連弩和箭雨,竟把對方近萬人的攻勢扼住。


    當雲州第一波衝鋒被打退,雲州的陣型稍稍退卻。衛仲玨顯然料到了這種情況。他揮舞著手中的帥旗,整個雲州軍隊陣型快速變化,整個攻勢頓時減弱了不少,中間分開一條路,路中緩緩推出一台巨大的戰車,在戰車的正中間有一個巨大的弓形,其兩端有弦相連,有人在這巨大弓形後麵操作著,在弓形底部有複雜的機括和機關,通過機關卡住弓弦,儼然一個巨大的弓弩,而那弩箭,卻幾乎成年人手臂粗細。


    葉衡秋站立城頭,注視著前方數名雲州士兵在這戰車上爬上爬下地忙活,似乎在調試著這台龐然大物。還有人用勁旋轉著戰車底部伸出的旋臂,隨著他每轉一卷,弓弩前端露出的箭簇都會抬起分毫,就像一直雄鷹微微昂起頭,露出尖銳的鷹喙。葉衡秋微眯著眼睛,左手不自覺地撐在了城牆上,暗暗用力。


    “嚓”的一聲,一根巨大的弩箭破空而出,劃過空際時的風聲如同鷹隼尖嘯,風壑關上的眾人還未反應過來,那根弩箭竟已生生釘在了風壑關城牆之上,半截弩箭沒入了牆磚縫之間!


    蕭牧大驚失色,而葉衡秋眉頭微微皺起,撐在城牆上的左手鬆開,竟在城頭的牆磚上留下一個淺淺的手印。他們從未聽說過雲州擁有這樣強大的武器。


    “放箭。”葉衡秋沉聲喝道。城頭之上,再次撒下陣陣箭雨,還未飛到那戰車近前,卻都如零落的柳絮般無力地落下。葉衡秋臉上微微變色。對方戰車威力強勁,又在他們這邊武器的射程之外,一時之間,城牆上的士兵們麵麵相覷,有些手足無措。


    戰車的頭緩緩轉動,朝向了城牆的另一點,比之前的方向稍微偏右偏上。蕭牧和葉衡秋頓時反應過來,他們是要硬生生用這弩箭打出一段階梯!


    鄭方有些焦急地向蕭牧說道:“王爺,這關內沒有巨石,看著巨箭釘入的深度,一時半刻難以卸下。這若是讓他們再射得兩箭,以他們的兵力,實在難以阻擋!”蕭牧默不作聲,此時最直接的辦法是毀掉對方的戰車,若再讓他們射得兩箭,且不說城牆上階梯成形,雲州雄師可借機攀援而上,蕭牧甚至有點沒來由地擔心,如此威勢,是否會讓風壑關這歲月久遠的城牆鬆動。


    他將這些雜緒拋開,依舊不知所措,隻能站在城牆邊,雙手緊緊抓在城牆的岩石上。他突然不自覺地向葉衡秋瞟了一眼。


    葉衡秋臉色已然恢複如常,隻是額頭上的汗水還是暴露出他的不安。他轉過身來向蕭牧道:“王爺,可否借奔海城軍士一用?”蕭牧不明所以,但還是衝鄭方使了個眼色。鄭方快步走下城牆,調遣軍隊去了。


    城下很快就有了動作。雲州的戰車射出第二箭的同時,風壑關竟打開了城門,一支騎兵衝了出來。這是葉衡秋早就準備好的,除了城牆上的人,剩下的慕州士兵全在陣中,還包括奔海城的幾千殘軍,一起不到一萬人,卻幾乎算是傾巢而出,由鄭方和葉衡秋的副將楊桓帶領,竟悍勇地向雲州迎來。


    之前為了給戰車讓路,也避免被誤傷,雲州士兵們都向後退了一些距離,而且攻城衝在前麵的大多是大型的攻城器械,笨重得很,一支突然殺出的騎兵幾乎在瞬間就撲到了他們麵前。衝在最前的雲州軍隊頓時被奔襲而來的騎兵逼得放棄連連後退,戰車也由於混亂的陣型被迫後退,城牆便遠出了它的射程。但衛仲玨迅速調整,雲州的洪流有序地流動起來,盾甲陣型布好,戰車在其後,正麵迎上這支隊伍。騎兵氣勢正盛,而盾甲的陣型難免有些倉促,竟差點被衝破,整個隊伍向後退去。衛仲玨扯著嗓子喊叫著布置陣型,林厲等人也趕到前線指揮軍隊,終於抵擋住對方的衝鋒。


    奔海城和慕州的聯軍畢竟人少,時日稍長,必露頹勢。此時衝殺之勢越猛,之後的潰敗之勢就越快。衛仲玨很清楚這一點,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向城頭望去,卻發現蕭牧身邊,葉衡秋已然不見蹤影。


    這時城頭灑下的箭雨突然少了許多,而風壑關下又衝出一支隊伍,這下衛仲玨臉色卻登時變了。此軍之中領頭的是葉衡秋,一共千餘人,竟是把城牆上的守軍又撤下一半。這一千餘人手裏的東西簡直千奇百怪,大部分都是些鏟子、鐵鍬,都是關內用於布置防禦工事的,而其他人或許是沒輪到這些物件,也拿著短劍、匕首之類的東西。這千餘人不成隊列,卻不約而同地開始在戰團後方挖溝。


    衛仲玨隱隱察覺到不對,指揮著軍隊想要強行撕碎對方的陣列。但風壑關前平地狹長,此刻雙方人馬都擠在一團,雲州的精銳雲海鐵騎一時竟被自己人阻攔,前進速度大大減慢,衝鋒威力大減。


    而鄭方和楊桓衝在最前,率領眾人奮力搏殺著,雖不斷有人倒在雲州的刀下,但還是勉強扛住了對方的攻勢。


    這個場麵也很是奇怪:前麵打得火熱,後麵卻有一千多人奮力用著形形色色的工具,在地麵上鏟土挖沙,一時之間塵土飛揚,就像平地升騰而起的雲霧。有的人沒有合適的工具,甚至開始用手刨土,一時竟十分熱鬧。很快,在城牆前就形成了一條一步多寬的溝。挖完之後,這千餘人便直接迴了風壑關,隻是一些人灰頭土臉的,顯得有些狼狽。他們挖出的溝也不深,勉強能躺下一個人,但衛仲玨卻清楚,這是特意對付自己軍中穿雲戰車的。這條溝與城牆的距離剛好比戰車的射程略遠,人馬可以輕鬆越過,而戰車太過沉重,一旦車軲轆被卡住,再推出來就不容易了。


    葉衡秋派出的騎兵在溝挖成之後也開始撤退。衛仲玨很想攔住他們,無奈最前麵的是盾甲兵,盾甲在身,實在笨拙,隻能眼看著他們大搖大擺地退進關內。


    作為衛仲玨攻城依仗的穿雲戰車竟才射出兩箭就被葉衡秋輕鬆破去,穿雲戰車的存在雲州一向對外諱莫如深,葉衡秋不應該早就知曉,這全是他一時應變而出的計策,衛仲玨隱隱有些挫敗感。他發覺自己小看了對手,他本想幾箭射出,便可讓對方膽寒,沒想到如今戰車被限製,反而是自己一方的士氣漸漸低落。他漸漸明白,今天在風壑關下再撈不到什麽便宜。


    衛叔珣策馬來到衛仲玨身邊,問道:“二哥,這……”


    “先行撤退吧,來日方長。這風壑關,倒似乎真與我們無緣。”


    “一戰受挫而已,二哥是要放棄風壑關?”衛叔珣驚道,他從未見過二哥如此輕易地放棄目標。


    衛仲玨搖了搖頭,說道:“我們雲州之騎兵,強在衝鋒,強在迅疾,在攻城戰中卻是完全不占優勢。何況慕州主力和沙疆城不日就要到,在這耗著,隻是浪費時間罷了。”


    說著,他眼中光芒閃過:“雲州地形開闊,雲海鐵騎才能發揮其作用。等到咱們換個戰場,隆元十一州之內,除了沙疆城那群怪物,我們無需懼怕任何人。到時候,我定要加倍奉還!”


    他看向城頭,葉衡秋已重新站在那裏,靜靜注視著自己。衛仲玨不知道對方的領軍者是葉衡秋還是蕭牧,但此戰對方表現出的悍然之氣,幾乎傾全關之力施展戰術,稍微失誤便會葬送全局,可謂險之又險。這倒像是那個帶著五千輕騎,橫跨整個中州來戰的葉衡秋的所為。


    如此兇悍的打法,倒是個對手。衛仲玨向葉衡秋微微點頭致意,然後一揮手,全軍開始撤退。他故意退得極慢,撤退之時便落到了隊伍最後,他也不掉轉馬頭,引著韁繩後退,目光一直在城頭上。直到全軍退出有些距離,他才掉轉馬頭,加速向前軍去了。


    逼退雲州軍隊,城頭上的士兵發出勝利的歡唿,隻是葉衡秋臉上依然是平淡如水。正是血熱的年紀,卻已然寵辱不驚。亦湛那孩子與他比起來,也是遜色多了。當真是英雄出少年。蕭牧心中暗道。


    他微微一笑,向葉衡秋道:“葉小王爺謀略過人,當機立斷,雲州挫於風壑關之下,今日之後,小王爺當躋身於名將之列。”之前葉衡秋雖然客氣,但也沒有交由蕭牧指揮的意思,蕭牧還有些不滿。而這時,他才略微服氣。這個年輕人,真是不一般地老辣。


    “蕭王爺過譽了,有蕭王爺在側,對衡秋臂助良多。”葉衡秋禮貌地微笑道:“此次雲州軍中指揮的是衛仲玨,卻沒見衛焯奚本人,不知王爺怎麽看?”


    “此事很怪異,當初打下遠亥城的似乎並不是衛焯奚的人,遠亥城陷落後,雲州全軍在數日內竟沒有向前推進分毫,如此看來衛焯奚進軍風壑關更像是被我們逼出來的。所以衛焯奚並不在意這場戰局的結果,因此留在了雲州?”蕭牧摸著自己的胡茬推測著,隻是說著連自己都有些懷疑,卻又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釋。


    葉衡秋負手而立,看向城外遠方,這讓他表現出這個年紀不應有的成熟。蕭牧發現,雖然葉衡秋一直對自己十分客氣,但蕭牧隱隱有些忘了眼前這人,還不到三十歲。自己不知不覺中,已將他當作平輩看待了。


    “多思無益,等我殺去雲中城,自然什麽都知道了。”葉衡秋雲淡風輕。


    蕭牧有些訝異地抬頭,本來他的目的是守住風壑關隊就可以,權當是為先帝盡了一份心力,他也沒想過能真的能與窮兵黷武的雲州相抗衡。


    “王爺可願意乘勝追擊,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葉衡秋似笑非笑地說。


    蕭牧沉吟片刻,方才說道:“既然小王爺有此大誌,本王本該鼎力相助,隻是此次奔海城損失慘重,恐……”


    葉衡秋卻突然岔開了話題:“王爺覺得雲州軍隊戰力如何?”


    “進攻勇猛,撤退有序,還有這強力的戰車武器。雲州軍隊之精銳,果然名不虛傳。”


    葉衡秋點頭道:“蕭王爺說的是。說實話,慕州軍力雖強,但對上雲州,還是少有勝算,何況慕州疆域遼闊,能抽調出來攻打雲州的兵力有限。攻下遠亥城的或許不是衛焯奚,但雲州的野心不會假,斷不會就此放棄進攻中州,如今雲州破關無果,正是其少有的失勢,若此時不借其頹勢重創對方,日後必有後患。雲州的野心,是天下。蕭王爺以為,奔海城真能獨善其身?”


    蕭牧不迴答,還在猶豫。葉衡秋接著道:“若是雲州擊潰了我軍,隆元十一州之內難有諸侯再與之為敵。衛焯奚必然會借勢西進,中州陷落,蕭王爺可想過後果?”


    蕭牧心中盤算,覺得葉衡秋所言有理。若真與雲州為敵,沒有幾個諸侯能占到上風,而慕州地近南疆,民風強悍,軍隊戰力的確不可小覷,確實不失為一大助力。


    “王爺放心,很快慕州主力以及沙疆城那幫人也會到了,若再得到奔海城助力,兵力便不是問題。”葉衡秋顯得信心十足,“父王常說,凡事有王爺的助力,定然會事半功倍。”


    這種客套話蕭牧自然不信,但他的確有些動搖。他又沉默了許久,笑道:“若是葉小王爺答應本王一個條件,本王便願助葉小王爺一臂之力。”


    “何事?”見蕭牧有些動搖,饒有興趣地問道。


    “攻克雲州之後,小王爺打算如何?風壑關已在手中,中州就在眼前,小王爺就不心動?”


    葉衡秋沉默良久,才緩緩說道:“若是衡秋想要西進,蕭王爺是否會站在慕州的對立麵?”


    “這正是本王想要提起的事。”蕭牧沉吟片刻,眼中光芒閃爍:“無論攻克雲州與否,葉小王爺都不得進軍中州。“


    葉衡秋臉色微變。他注視著蕭牧的表情,似乎不相信蕭牧會提出這樣的條件。隻見蕭牧目光堅定,與葉衡秋四目對視,毫不退讓。


    “蕭王爺果然對先帝感情深厚啊。衡秋本以為,皇室式微,中州至尊之位,天下英豪共逐之。然如今看來,蕭王爺是個例外。”葉衡秋輕輕歎了口氣。


    “先帝對蕭氏有恩,滴水之恩,亦當湧泉相報。”蕭牧一字一頓地說。


    葉衡秋認真地點頭:“蕭王爺說得好,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難怪父親時常讚歎蕭王爺重情重義。那麽衡秋今日也答應蕭王爺,不論事成與否,衡秋手下的一兵一卒,都不會踏足中州。”


    蕭牧於是拱手道:“那本王願攜整個奔海城,助葉小王爺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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