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聽見了一聲輕笑,隻是那聲音輕忽,轉瞬即逝,趙麗芳自己都無法確定那是不是一個幻覺。


    殷秀成蹲下身子,將手臂上的三個孩子放在地上,一步步向著趙麗芳走近。


    他走出了暗影,沒有了大簷帽的遮掩,露出了整張臉龐。


    和趙麗芳心目中那個陰鷙兇殘的形象截然不同,出現在趙麗芳眼前的男人堪稱俊秀。他麵色白皙,眉如遠山,棕褐色的瞳孔柔和清澈,原本容易給人形成壓迫感的狹長鳳眼也因此變得多了幾分溫和。


    尤其是當殷秀成的嘴角輕輕翹起,眼神柔和專注地看著趙麗芳時,之前在院門口一眼掃過就讓她全身緊張的大反派,好像突然變成了她最親近的情人。


    趙麗芳心中咯噔一下。她記得在書中描寫,當殷秀成用溫柔的笑容和專注的眼神靠近時,他已經將自己當成了獵人,正在尋找機會對獵物下手。


    她是哪裏露出了破綻?她雖然不是專業演員,但是在大學期間也是戲劇社的主力演員,剛才的表演自認已經傾盡全力,難道她的水準就這麽差?


    “趙麗芳同誌,你辛苦了。”殷秀成聲音溫和,將趙麗芳在身前扭成一團的手輕輕掰開,雙手握住了趙麗芳的雙手,用力地搖動著。在這個年代,這已經是公共場合最熱烈的情感表達方式了。


    殷秀成的手幹燥溫熱,掌心的硬繭摩擦著趙麗芳柔軟的手心。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他的大拇指在趙麗芳的手心中輕輕揉搓,配合著他專注地望著趙麗芳眼睛的眼神,和他嘴角越來越明顯的弧度,趙麗芳有一種自己正在被大反派調戲的錯覺!


    從來沒談過戀愛的趙麗芳覺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隨之而來的是彌漫整個頭臉的熱度。她猛地把手從殷秀成手中拽了出來,頂著一張通紅的臉奔出了堂屋大門:“我去盛飯!”


    殷秀成站在原地,看著那窈窕纖細的背影落荒而逃,眼神慢慢變淡,嘴角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意。藏藍色的警服袖中,他的大拇指貼在其他幾個手指的指肚上輕輕揉搓著,無聲品味著什麽。


    殷老太咧著嘴和殷青山對視一眼,都對方才的情景十分滿意。他們現在很喜歡這個兒媳婦,害怕兒子還是不冷不熱的樣子。現在看見平素溫和淡然的兒子也表露出這樣的熱情,心中那一點擔憂也徹底消失了。


    當初這個兒媳是他們老兩口做主定下的,殷秀成隻是接了電報按時迴家和趙麗芳見了一麵,就當了新郎。新婚三四天,殷秀成就離開了家。直到殷冬雪快周歲的時候,才又迴家探親,也不過是呆了四五天就又匆匆離去。


    之後,一直到殷小鳳和殷小虎這對龍鳳胎都一歲多,殷秀成都隻是給家裏定時寄錢,而沒有時間迴來探望。後來就是殷秀成犧牲的消息傳來……


    殷青山老兩口都能感覺出兒子對這個媳婦並不是太熱情,擔心在兒媳婦對這個家做出這麽大貢獻之後,兒子還是老樣子。可是現在看來,他們的擔心全都是多餘的。


    兒子握著兒媳婦的手不放,這可是他們從來沒見過的!好!兒子夫妻和睦,殷家一家團圓,他們再無所求。


    趙麗芳在廚房站了半天,才慢慢定下神來。


    我的緊張是多餘的!我擔心什麽?擔心他看出我是個冒牌貨?現實生活中誰會有這麽大的腦洞,突然就懷疑自己的妻子換了芯?


    殷秀成之所以用那種姿態對她,應該是他本性多疑,而不是他發現了什麽。趙麗芳記得大反派有句經常掛在嘴邊的話:我隻相信自己,其他任何人,我都不相信。就是帶著這樣的懷疑精神,殷秀成屢破奇案,在公安係統中聲名赫赫,官職地位也一再擢升。


    後期,他更是擁有了強大的力量,足以和出身京城大家族的男主抗衡。


    趙麗芳垂下眼簾。


    我麵對他的緊張,是因為我們是熟悉的陌生人,是因為他是我最在乎的男人!


    我對他有愛,在他犧牲後死不改嫁,辛苦勞作養活一家老小。但是當他活著迴來之後,我對他還是有愛,卻同時滋生了怨氣。


    結婚數年,生育三個子女,相處時間不過十天!他忙著工作,在部隊很少迴來不說,還弄出一個犧牲的噩耗,讓她為了他悲傷心碎,苦苦煎熬!結果他卻活生生地迴來了!我感覺自己的付出是個笑話,我意不平,我憋不下這口氣,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單方麵傻乎乎地付出,我要跟他離婚!


    趙麗芳梳理了一下自己的人設和思想活動,把自己的計劃檢查了一遍,深深吸了口氣,才開始盛飯。


    當她端著托盤再次走進堂屋時,殷秀成已經坐在了八仙桌邊上,聲音柔和地講著故事,殷小虎坐在他的腿上,殷冬雪和殷小鳳偎在他身邊,聽得聚精會神。


    殷老太和殷青山坐在床邊上,用滿足欣慰的眼神看著他們,屋子裏其樂融融。


    殷秀成親自把飯菜端過去,伺候著殷青山吃飯。殷老太臉上的笑一直都沒有消失過,趙麗芳低著頭裝作羞澀,三個孩子感受到家裏的喜悅,也跟著咧著嘴高興不已。


    收拾完家務,趙麗芳要帶著三個孩子睡覺,可是三個孩子全都精神亢奮,不舍得離開殷秀成。


    殷秀成笑著將三個孩子全都抱在手臂上,輕鬆自如地抱著他們跨過了東屋門檻,在東屋門口愣了一下,迴頭去看跟在他們身後舉著油燈的趙麗芳。


    趙麗芳不知道怎麽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知道該把孩子們抱到哪個房間裏。


    東屋三間,趙麗芳帶著三個孩子睡在靠北的那間。她對著北間比了一下,殷秀成就抱著孩子當先走了進去。


    北間放了兩張床,一張大床靠著東牆,一張小床擺在西牆窗下。


    大床是當初殷秀成結婚時候打的,紅漆還新嶄嶄的。平時趙麗芳帶著龍鳳胎睡在大床上,殷冬雪自己一個人睡小床。


    趙麗芳把油燈放在兩張床中間的紅色木頭衣箱上,殷秀成已經將三個孩子放在大床上,自己向前一撲,兩隻手臂伸開,把他們壓在了手臂下。


    三個孩子嘰嘰嘎嘎笑成了一團,這個叫“爹”,那個喊“娘”,一邊喊叫一邊快活地掙紮著,咯咯直笑。


    趙麗芳看著他們的眼神柔和下來,嘴角忍不住翹起。


    她還從沒見過這三個孩子這麽活潑高興。以前她以為雖然他們沒有父親,但是她的教育和陪伴也可以讓他們比村中其他孩子精神富足,可是現在看來,她實在是太狹隘了。父親在孩子們的生命中,是無可取代的。


    而殷秀成也完全刷新了她對書中大反派的固有印象。他並不是天生陰鷙兇殘,現在和三個孩子在床上鬧成一團的這個男人,就隻是一個純粹的父親。


    他之所以會成為陰狠恐怖的大反派,家庭變故、親人凋零,恐怕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否則,他不會對前妻進行了那樣可怕的報複。


    殷小虎調皮地用腳踢殷秀成,被他抓住腳丫撓了兩下,癢得他扭動身子大喊:“娘,救我!”


    殷秀成趴在床上,一隻手抓著殷小虎的腳,迴頭來看趙麗芳。


    趙麗芳此時全然放鬆,嘴角眉梢都帶著溫柔的笑意。


    燈光昏暗,她就那樣雙手交握放在自己下巴前,眼神柔和地看著他們。如雪肌膚,如畫眉眼,整個人像是巧匠精心雕成的白玉美人,全身都被柔光潤澤,不見一絲瑕疵。


    殷秀成動作微頓,眼神略暗,深深望了她一眼,轉頭將三個努力反抗的小家夥全都鎮壓了下去。


    三個孩子笑得累了,先後睡去。


    殷秀成把他們在大床上一個個擺好,給他們蓋好了被子。


    房間裏陷入了一片沉默。


    趙麗芳清了清嗓子:“我先睡了。”她並不打算和大反派有什麽情感和身體的糾葛,注定會愛上女主的男人,她——根本不想要。


    殷秀成看了她一眼,轉身出了門。很快,安靜的院子裏傳來淅瀝的水聲。


    趙麗芳鬆了口氣,趕忙換了衣服上了大床。有三個孩子在這,諒他也做不了什麽。小床就讓給他睡吧。


    明天就往南間放張床,讓殷秀成睡那邊。帶孩子辛苦,晚上隨時可能被吵醒,大部分男人都不喜歡,殷秀成應該也不例外。


    閉上眼睛,精神卻十分活躍,根本沒有睡意。


    趙麗芳聽見腳步聲走進了東屋,聽見房門被插上,聽見腳步聲離自己越來越近,最後停在床頭。


    腳步聲久久不動,趙麗芳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睛,一下子被近在眼前的那張臉嚇了一跳。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沒有重生,但他職業特殊,非常敏銳。


    第5章


    趙麗芳一睜眼,就看見了殷秀成近在咫尺的臉。


    他離得太近,連臉上細小的水珠和額頭上方濕漉漉的短發發根都能看清楚。微微潮濕的水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帶著某種趙麗芳陌生的氣息一起蔓延過來,密密地把她籠罩在內。


    離得太近,原本俊秀的輪廓多了一份令人驚心動魄的銳利。尤其是那雙狹長的鳳眼,眼尾上挑,帶著令人心悸的鋒芒,緊緊盯著趙麗芳。


    “你先在那邊睡吧。”趙麗芳被子覆蓋下的身體有些僵硬,臉上卻一片鎮定,語氣平淡地示意殷秀成去小床上休息。


    殷秀成挑了挑眉毛,雙手撐在床邊,俯視著這張陌生而又熟悉的臉。


    這是他的妻子,是為他生育了三個兒女的女人,是他處於困境中時,用自己的肩膀挑起了整個殷家的女人。


    因為他特殊的工作性質,在他打結婚報告之後,她的資料被組織詳細審查過,清清白白。


    而在他迴歸隊伍後,殷家所有人的情況都被裝在檔案袋裏,擺放在了他的麵前。其中厚厚的一遝紙張,重點記錄了他的妻子趙麗芳的所作所為。


    殷秀成用了一個晚上,把趙麗芳的資料仔細看了好幾遍,以至於雖然四五年不見,這個妻子的形象卻好像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


    她的變化很大,分水嶺就是他的犧牲。


    在他犧牲之前,哪怕她已經為他生了兒女,她仍舊對這個婚姻心存不滿。因為他常年不在家,因為他把錢都寄給父母,她沒有機會從中抽取一部分周濟娘家,因為爹堅持不肯享受不上工也能拿補貼工分的特殊待遇,讓她也不得不辛苦勞作……


    她偷懶耍滑,不好好幹家務,照顧孩子也不精心,全都推給公婆。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做新衣服,買些漂亮的頭繩發卡,穿戴在身上在村口和婦女們聊天,吸引男人的目光和女人的豔羨。村裏的二流子偷偷撩撥她,她就覺得很快活。


    雖然他隻和這個妻子相處了不到十天,但是他早已對她有了一個總體判斷,到此為止,她的所有舉動都沒有超出他所判斷的範圍。她就是這樣一個農村婦女,她的眼界和她的成長經曆決定了,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雖然不因此而喜悅,但也不因此而後悔。他隨時可能死去,她能夠給他生下三個兒女,讓他的父母享受天倫之樂,就已經達到了他娶妻的目標。


    然而,他犧牲的消息傳來後,她昏睡兩天後醒來,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判若兩人,變得讓殷秀成都無法置信。


    殷秀成的目光一寸寸從下方這張五官精致、肌膚如雪的臉上掃過。


    他經過專門訓練,對於人臉和信息的記憶超出常人。這張臉,和他記憶中新婚妻子的臉基本重合,隻是白皙了許多,皮膚也明顯滑嫩了許多。明明這三年她十分辛苦,幹著各種粗活,卻容貌更盛。


    就像是蒙塵白璧,被巧手匠人精心打磨,細心擦拭後,散發出再也無法掩飾的寶光。


    帶著薄繭的手指輕輕撫上趙麗芳的麵頰,切實感觸到指腹下肌膚的嫩滑。趙麗芳睜大了眼睛,烏黑的眼珠直直盯著殷秀成,粉嫩的嘴唇微微張開,仿佛沒有想到他會有這樣的動作,一臉驚訝。


    她的反應讓殷秀成勾起了嘴角:“趙麗芳同誌,你今天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大概是害怕吵醒已經入睡的孩子,他壓低了聲音,低沉的聲線給周圍的氣氛平添了幾分曖昧。


    長長的睫毛忽閃一下,微帶不解的眼神透露出主人的迷惑:“什麽?”


    “我聽見你說的話了。”殷秀成再次強調,“你說,你心裏隻有我,除了我,別的男人你都不要。”他的語速不急不慢,聲音帶著笑意,把趙麗芳為了拒絕招贅對殷老太說的話全部重複了一遍。


    殷秀成滿意地看到麵前這張宛若玉雕的小臉瞬間通紅。


    趙麗芳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燃燒,她下意識地轉開眼睛,看向大床內側的黑暗陰影,咬著牙迴答:“這,你說這個幹什麽?”意識自己的舉動有些示弱的嫌疑,她又收迴了眼神,皺著眉頭直視著上方的男人,“殷秀成同誌,你能不能好好坐著說話?我記得你是個軍人,不是流氓。”


    不是說這個年代的人們都很淳樸,談戀愛也不會太過親密?大反派果然就是大反派嗎?


    殷秀成的手指已經從趙麗芳的麵頰滑到她的耳後,一點點撫摸著她的肌膚,動作溫柔得讓趙麗芳心慌,生怕他下一刻就獸性大發,要她履行妻子的義務。


    她抓住了男人修長的手指,感受到與她的柔軟截然相反的堅硬有力,堅持把他的手從自己臉側挪開,推到了一邊,用不悅的表情表達自己對殷秀成舉動的不滿。


    殷秀成笑了。接下來他站直了身體,向後退了兩步,坐在了小床邊沿。


    趙麗芳鬆了口氣,把自己已經放在身邊殷小鳳身上的手從被子下不露痕跡地收了迴來。她都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如果殷秀成真要做點什麽,她立刻就弄醒殷小鳳。她就不信,殷秀成會當著女兒的麵對她動手動腳。


    之前在堂屋,殷秀成已經對全家人作了解釋。他說他的犧牲是一個誤會,因為他在戰鬥時受了傷,和戰友失散。當時周圍的敵人很多,他不得不藏身在附近的山林裏。結果因為昏迷錯過了後援部隊,返迴部隊的道路被敵人截斷,不得不在敵人的占領區小心翼翼地求生。


    部隊以為他就在被轟炸死亡的烈士之中,才把他犧牲的消息送了迴來。


    殷秀成在敵占區生活了將近三年,找到了一些和他經曆相似的戰友,策反了一些敵人,終於找到機會,衝破封鎖線,返迴部隊報到。


    “經過了這次的事情,我很擔心以後真的犧牲了,家中老小無人照顧,所以自己申請轉業了。”殷秀成神色平靜地說出了這段話,讓殷青山夫妻喜悅不已。


    覺悟再高,也沒有人想要自己的孩子一直在生死邊緣行走。殷秀成服役已經將近十年,為國家做出的貢獻也夠多了。


    殷秀成已經辦好了轉業手續,在南和縣公安局擔任刑偵隊長的職務。那身藏藍色的警服,就是今天剛剛穿上的。


    南和縣距離後山村隻有四五十裏,以後想要見麵就方便多了。殷青山夫妻自然高興。


    趙麗芳找了一個話題:“你今天怎麽迴來的?”


    她現在冷靜下來,就想要解開之前的疑問,也可以轉移一下大反派的注意力。她記得書中大反派出現的時候,是一身警服騎著偏三輪警用摩托,堂而皇之穿過村子,停在了已經一片淒慘的殷家門口。


    殷家已經犧牲的兒子迴來了,而且還當了縣城的刑偵隊長,這個消息傳到了村子裏,驚動了很多人,包括原文的女主也跟著過來看熱鬧,第一次認識了大反派,開始了他們之間恩怨糾纏的劇情。


    可是這一次,殷秀成竟然無聲無息地迴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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