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落焰老師的課本才剛剛翻過一頁。


    “……請坐,”林落焰笑了笑說,“怎麽語速突然這麽快,根本就沒帶感情嘛。”


    段響劍笑而不語,甚至得意地轉起了筆。


    然後林落焰歎了口氣。


    “明明是一首令人動容的抒情詩,揮灑自如,飽含深情,這位同學朗誦起來,卻像敲著木魚念經……為什麽?因為這組詩對他來說,隻是一篇需要背誦的課文。”


    李珍檬仿佛聽見“叮——”的一聲,是名叫“主題”的電燈泡亮起的聲音。


    林落焰繼續說道:“現在的教材就是這樣,讓一群十幾歲的小毛孩體會什麽懷才不遇,感悟什麽及時行樂……中間隔了幾十歲,又隔了幾千年,怎麽可能讀得懂?李太白寫詩,可不是為了千年後被做成考點,背了就完事的——他要是知道了,這才是要仰天大笑出門去。”


    緊挨著“主題”旁邊,“立意”的燈泡也亮了,更大,更耀眼。


    太卑鄙了……這個人,李珍檬想。


    竟然拿自己的師弟祭天。


    林落焰又翻了翻手裏的課本:“這首詩難嗎?不難,都是常見詞匯,也沒有什麽冷僻生詞,實在不懂的,看看課本注釋也能明白——考點也就那麽幾句,都看得懂,就不浪費時間在課上講了,大家迴家做練習的時候自己看吧。”


    ……這番話看起來很有道理,講得也很漂亮,十分冠冕堂皇——然而他說這些的根本用意還是在於:“不講了”。


    巧妙地避開了自己沒準備的內容,還十分理直氣壯。


    李珍檬心情複雜地皺了眉頭,“嘖”。


    “今天咱們就講點藏在課文裏麵的東西——不然,你們光是知道這首詩寫的是他的憂愁,卻不知他的憂愁從何而來,又為何而止,就算背熟了考點,又有什麽用?”林落焰說,“語文教育是為了培養你們的美學思維,讓你們知道什麽是美麗的文字,它們因何而美麗——而不是背熟美麗的文字,從課本上抄到試卷上。”


    “就像光是照本宣科地劃重點,那要老師有什麽用?上課直接放段教學視頻,發一套劃完重點的教材就得了。”口氣囂張的補充。


    李珍檬聽到教室後麵傳來幾聲低低的議論。


    說完,林落焰合了課本,往講台上一擱。


    “這首詩從酒開始,又以酒作結,那我來問問——你們在月下喝過酒嗎?”


    當然沒有,這個問題提問的對象,全是未成年人。


    更何況教室後麵還坐著一排老師。


    “這首詩在紙麵上,全篇隻寫了一個‘酒’字,你們卻連酒是什麽都沒有感受過,又怎麽去理解‘詩人的愁悶孤傲,曠達樂觀’?”林落焰說。


    “那……總不能讓我們喝完再學吧?”有同學沒忍住說了一句。


    林落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要懂李白在這首詩裏的情感和心緒,首先得知道,他喝的是什麽酒。”


    然後他就開始講了,不給其他人議論的機會。


    林落焰說,季節不同,心緒不同,眼前景不同,身邊人不同……杯中酒的滋味,都是不同的。


    春天的落英,夏季的雨水,秋夜的霜花,冬日的小爐……還有晌午小酌後酣甜的睡意,雨夜燈火下閑雅的長談……這些時候擺在手邊的酒,既是同一杯,又不是同一杯;即使不是同一杯,說不定還是同一杯。


    說到這些的時候,林落焰微眯了眼,恍惚有些醉意。


    他說,在山中飲酒時,會有猿猴從樹上跳下,用自己采來的山果與人交換杯中之物——猴子和人喝下的是同一壺酒,但猴子感受的和人感受的,又怎麽可能是同一種心緒?


    “你們對著考點背古詩,就像猴子拿果子換酒喝,隻知道是好東西,卻說不出好在哪裏,”林落焰說,“哦,就像段響劍剛才囫圇讀了一氣,他能懂什麽?他也不比猴子聰明。”


    “啪嗒”,教室後排的角落,有人的筆掉了。


    然後林落焰繼續講下去,講舊日那些關於酒的神靈和信仰,各地釀酒時的風土和人情,還講一些不知道發生在哪朝哪代哪處寶地,但聽起來跟真的一樣的市井傳聞。他講得煞有其事,好像就是他親眼看見,親耳聽聞——好像他也在現場,跟著他口中的“古人”一起,在舞樂聲中雙手合十,祈福祝禱,然後分一杯新釀的甘洌的米酒,祛除身上的晦氣。


    他說李白的這首詩,虛虛實實。月下花影,醉裏狂歌,都是幻而美的意象;這之後還提到的天地、聖賢、大道、自然……高深玄妙,看不見摸不著。


    整首詩裏隻有一件實物——“花間一壺酒”。


    林落焰說,詩仙一人坐在月下花叢裏,吵吵鬧鬧,又唱又笑……他心懷大千世界,在詩裏俯仰天地,麵前卻隻有一輪冷月,一壺冷酒——這不是狂放不羈,這是淒楚寂寞。


    林落焰說這些話的時候,仿佛自己便在詩中,月下,花前。是他向酒尋樂,自得其樂,借酒澆愁,卻無從解愁。他又從這些遊離在文字之外的情景說迴到課本,仿佛有一幅輕飄飄軟綿綿的薄紗,蓋在愁苦之上,隱去了那些溝壑縱橫,隻留下一個朦朧又淺矮的輪廓——“表達了詩人孤傲悲憤的寂寞情緒,也表現了詩人不願同流合汙的高潔誌向”。


    教室裏非常安靜,連唿吸聲都十分克製。仿佛稍微做出一點聲響,就會吹散剛剛籠罩在眼前的幻象。


    “課本上的分析都是對的,但如果隻背熟了這些簡單的分析……未免辜負了千年前的那壺好酒。”林落焰說。


    說著他又笑,然後抬眼一望:“不過你們現在也還理解不了,我說這些,隻圖個雁過留痕。”


    “……那到你的年紀,就能理解了?”有人出聲提了一句。


    林落焰一皺眉,又笑了笑。


    “我也不懂,”他說,“何況那時候的酒比較好喝,和現在的酒不一樣……自動販賣機裏的聽裝啤酒,怎麽能搞得懂月下白瓷盅裏的桂花釀在想什麽?”


    “那時候的月亮也比現在明淨得多,”林落焰又說,“所以李白寫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一點都不誇張。天空幹淨的時候,月光澄澈清透的,就像枝頭的積雪,葉上的落霜……哪像現在的月亮,跟一塊掉在地上蹭了灰的煎餅似的。”


    他說著朝窗外望去——好像那裏有月光,有花影,有冰冷而清冽的桂花釀。


    還有一隻小猴子,捧著滿把的山果,“吱吱喳喳”地要和他換酒喝。


    李珍檬突然想起李白的另一句詩來——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可是現在的月亮,不也是能讓人思念故鄉?”一片安靜的教室裏,有女生小聲說道。


    下課鈴聲響了。


    林落焰迴過頭來,輕輕笑了笑,沒有說話。鈴聲響完之後,他拿起講台上合攏的課本,說了聲“下課”。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節課


    小福蝶:速報速報


    小福蝶:昨天的公開課結束後, 阿林在人氣老師排行榜上一躍而居第三名!


    生魚片:哇!


    甜甜甜桃子:哇!


    小福蝶:但教研組老師那邊的評價不太樂觀


    耳後刺青:果然……


    小福蝶:7班的張老師表示,雖然發散內容講得很豐富, 但對於許多必要的知識點幾乎沒有提及,連生詞都沒有講到,不能算是一節合格的高中語文課


    微風泡泡:這個女人!


    小福蝶:5班的陳老師也表示,阿林講課的內容雖然很有趣味,但相對而言更適合基礎較好,接受能力也強的學生, 對於不擅長這門科目, 本身學習也比較吃力的同學,恐怕就達不到理想的教學效果


    布拉德汪:這話……說得也對啊……


    鋼鐵白兔:我是一邊聽他講一邊翻參考資料的……[尷尬]


    元氣小檸檬:可阿林課前根本沒準備過,即興發揮講成這樣已經不錯了啊


    小福蝶:其他老師也表示,雖然講課內容和考點結合不大,但調動起學生的學習興趣和學習積極性, 也是達到教學目的的一種方式


    張彥明01:那最後結果呢?


    小福蝶:沒有結果


    耳後刺青:??


    小福蝶:這次不是教學比武, 也不計入他的績效考核, 隻是日常的隨堂公開課


    血之寫輪眼:什麽意思, 是說阿林這節課等於白上了?


    小福蝶:不白上啊


    小福蝶:你們沒看空間牆?阿林都有專樓了


    耳後刺青:[吐血]啥??


    ——[置頂][專樓]為高一(18)班的林老師蓋一棟樓![愛心][愛心]


    李珍檬眯著眼睛點進去……閉著眼睛點出來了。


    不知道這個帖子是誰投稿的,反正應該不是自己班的人……畢竟,自己班上這幾位老實人, 怎麽會把林落焰的照片糊上幾百層濾鏡,貼上各種花裏胡哨的貼紙, 再配上雞湯文字……像征婚小廣告似的到處發放?


    還要激情澎湃地頂上幾百層?


    照片上的林落焰, 寬肩細腰長腿, 劍眉星目麵如冠玉,或立或坐,或翻著書,或握著筆,或皺眉沉思,或伏案寫作……再經過一番後期修片,簡直恍如畫中之人,不,電影海報中之人。


    最新的主樓裏還編輯上了公開課那天的錄像,雖然隻有一小段內容,但講台上的林老師儀表堂堂,舌燦蓮花,說到情之至處,眼中還有朦朧的水光閃爍。


    專樓反響十分熱烈,熱烈得讓他的小師弟看見,怕是能當場再氣死一次。


    ……應該不是自己班的人幹的吧,李珍檬想。


    從照片的場景和角度來看,幾乎都是在辦公室、走廊、操場……等等地點的抓拍,有幾張還是背後視角的,怕是林落焰本人都沒發現。


    而錄像的視角更是奇怪。從畫麵上來,攝像機應該在林落焰的正前方——但他的正前方隻有講台,難道還有人在講台上放了攝像頭?


    總之可以確定的是……“恭喜林落焰老師喜提迷妹後援會”?


    “恭喜你們林老師,這一迴可是好好出了把風頭吧?”高翔老師看了一眼手機,若無其事地說道


    時間是當天下午放學後,田徑隊訓練中。


    對李珍檬來說,這半小時的訓練,比平時一周加起來,都還要難熬。


    “沒有沒有,”李珍檬連連搖頭,滿臉鄙夷,“他能出什麽風頭……他他他就隨便瞎講講,應付交差就完了……還能講出什麽花來……”


    她已經努力朝不屑一顧的方向演了。


    然而高翔眯了眯眼,並沒有因為李珍檬的這句話而感到高興。


    李珍檬趕緊又加上一句:“而且聽說這次公開課不影響考核——那有啥用?講得再好,也不過就是口頭表揚表揚罷了,又不能給他加工資……又不能讓他轉正!”


    高翔皺攏的眉頭舒展了一下。


    “而且……而且他是即興發揮,都沒有像樣地準備過,反而暴露了他專業性不強啊!像楊老師這麽敬業的優秀教師,根本看不上這種隨口吹牛的貨——”


    “今天時間差不多了,你也累了,等會兒做完拉伸就自己解散吧,”高翔看了李珍檬一眼說,“下周就要選拔去市運會的名單,你可給我認真點。”


    李珍檬大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立刻一個原地轉身,快步迴到跑道。


    距離選拔還有6天,成績其實已經差不多穩定下來。這次的市運會,田徑隊幾乎每個項目都隻有一個名額,自己能不能上,大多數人都心裏有數。


    這幾天裏,李珍檬稍微觀察了一下同隊長跑選手的表現:大部分人的成績半斤八兩,一前一後,沒幾個太拔尖的。


    唯一能對她構成威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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