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還算樂觀,轉念一想——


    既然都是要喪命,不如帶幾個走。


    魔兵掀開了帳簾,腳步聲近了,她甚至能聽清他們口中的獰笑。


    “聽聞此處有仙界傷兵,手無縛雞之力,簡直是任挑任選。”


    “仙氣滋養的家夥果真不同,那可叫入口即化……”


    “你們快些跟上,倘若被將軍發現我們溜出來可就不妙了。”


    原來是一群欺軟怕硬的狂徒,專挑傷員下手。


    沈清宣暗中運氣,握緊了手中的武器,聽那腳步臨近便舉起鐵鍬,狠狠對著來人的腦袋砸下去。


    “砰——”


    生鏽的鐵皮被犀牛角頂穿,斜飛了出去,倒插進土裏。她手中又隻剩下一根孤零零的木棍。


    ——不太好,力量過於懸殊,一個也帶不走。她隻有被吃的份兒。


    長著一張犀牛臉的魔物仿佛隻是被人用狗尾巴草撓了癢癢,鼻孔出了道熱氣,歪過頭打量她,好似在俯視一個笑話,“這裏有個小女娃,看上去很好吃。你們不準跟我搶。”


    她嘴角一抽,使勁把木棍向前捅去,撒腿就跑。然而沒等她邁開一步,魔物便提著她的衣領將她兩腳拽離地麵,拎到眼前看了又看,粘稠的口水直往下流。


    “你也忒瘦了些,都不夠給我塞牙縫的。”


    她徑直朝犀牛怪的頭頂淬了口唾沫,引來震怒。犀牛怪怒吼著張開大嘴,她像片吊在半空中的葉子,飄飄搖搖地被揉碎,碾入無底黑洞。


    就在她的裙被腥臭的口水沾濕大片之時,那張血盆大口忽然不再動了。


    扼在衣領上方的力道不知怎麽劇烈晃動了一下,卻緊緊拽著沒鬆開。她隨著龐然大物的倒地一同往旁邊墜去,不認命地掰著衣領上的獸爪子掙紮起來,被砸得兩眼一黑。


    空氣中彌漫著濃鬱得血腥味,壓頂的泰山似乎又被堆上了一團重量,令好不容易爬出半個身子的她再度趴倒在地。


    “你還真是——蠢得令人發指。”蒼溯君無情的嘲笑從上方飄過來。


    外頭已聽不見魔兵進犯的噪音,約莫是被除幹淨了。


    蒼溯君殺人如麻的血性,果然名不虛傳。


    她艱難地扭過身,對坐在犀牛怪身上的蒼溯君翻開白眼:“勞您讓讓。”


    “這可不是求人的口氣,”渾身是血的蒼溯君悠然地在斬下犀牛角,從身上拆下一塊幹淨的紗布拭起刀,“叫聲‘爺’來聽聽。”


    沈清宣咬緊牙關,扒拉著前方的土一點一點地往外挪。


    “真無趣。”他仿佛玩累了,在她費勁拔出腳腕時悄然降落,蹲在她跟前,“你去仙庭帶個話,說戰況有變,魔兵是假意撤退,旨在奪取六合山。”


    六合山乃仙庭重要樞紐,不可丟。


    她抬起頭,發覺他好不容易恢複的身軀上又添了許多新傷,大處小處皆在淌血,十分瘮人,“你呢?”


    “我自然是提刀上戰場啊。”


    她支撐著抓住他的腳踝,“你這副狀況,即便上了戰場也是去送死。”


    他瘸著一條腿,不甚在意地抹幹嘴角的血,“死便死了唄。”


    沈清宣一愣,被他毫不客氣地拎著後襟拽起來。他一字一頓地交代命令:“入侵此地的魔兵暫且被我肅清了,你往南走,迴仙庭,幫我帶話。”


    “你不能上戰場。”她抬頭與他對視,分毫不退讓。


    “你這女人也管得太寬了吧?”他煩躁地抓了把頭發,“行,你不去,我找別人去。”


    她扯住他地胳膊,碰到了傷,令他倒吸一口涼氣。她見狀,不自然地放柔語氣,半哄半騙:“我知道蒼溯君神通廣大,可你畢竟有傷,要是被幾個陰險地嘍囉耍小心眼圍堵,不會敗了你的威名?”


    蒼溯君聽著,眉頭稍舒展了些,“死後威名算幾個銅錢?別廢話了。”


    她看他去意已決,也不好阻攔,隻說:“既然你執意要去,我便不攔了。隻借你十個數的時間,可否?”


    蒼溯君挑眉。


    她閉眸運氣,調取丹田的熱氣,漸次上行。睜眼時,手裏已多出一枚泛著月白色微光的內丹。


    而後她挖出方才埋進土裏的草藥,在掌心握碎,拍在他遍體的傷口處。


    “這顆內丹,你當作丹藥吞服,可助你恢複到九成,不過功用僅限三日。”她安靜地盯著他,“不過這東西我隻借你,並非白送。戰事結束,你須還給我。”


    他眼珠一轉,接過內丹,也不跟她客氣:“謝了。”


    “活著迴來。”


    “當然。”


    “六合山也……不能丟。”


    “當然。”


    兩人至此分道揚鑣。


    一人北上奔赴戰場,一人南下趕往仙庭。


    第36章 情劫


    要問蒼溯君平生期待的歸宿為何,大約隻會得到一個迴答。


    ——“戰死沙場吧。”


    世間人大多對未來懷有美好的憧憬,大如“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小到“平安喜樂,幸福長壽”,鮮少提及想要如何死,甚至具體到在沙場上戰死的。故聽說過蒼溯君名頭又聽聞過他的理想的各界人士基本都將他看作個腦子有坑的武癡。


    可蒼溯君在戰場上與他的影刃並肩作戰千百來年,這說辭也未曾變。無法理解此等高深理想的眾人於是改變了對他的些許看法,將他視為一個腦子有坑又持之以恆的武癡。


    蒼溯君本人對此一無所知,要是他聽聞一點風聲,從提出此種說法的第一人到傳播擴散的最後一人約莫都逃不過去冥界溜一圈,變成呱呱墜地的嬰孩從頭來過的命運。


    此般不遵守行為準則的惡霸肯為仙庭聘用,赴戰場殺敵,根本不是為了什麽殺敵爭功,亦不是為了什麽正邪之道,單純隻因為魔界聯合妖界攻打仙庭,兵卒人數眾多,方便他大開殺戒而已。


    故他得了內丹再赴戰場,隻覺丹田一派熱氣,身體輕盈,狀態絕佳,影刃一揮,血濺三尺。魔兵假意撤退的意圖被蒼溯君識破,他隻率領精兵一百攻其不備,直奔六合山,鬧得魔界與妖界軍心不穩,漸露敗勢。


    戰場上馬嘶風哮,兵刃相接,硝煙彌漫,個個殺紅了眼瘋砍。蒼溯君玩也似地揮舞影刃,耳邊勁風唿嘯,戰旗獵獵作響,正是殺得愜意之時,體內忽而有種細小而隱秘的聲音無比清晰地衝撞著什麽。


    仿佛是某種類似“撲通”的響動。


    蒼溯君一怔,被偷襲突入的長|槍|劃破手臂。


    “真是見了鬼了,”他反手給了偷襲者一刀,心想,“體內何來此種怪異的聲響?”


    而後六合山戰役取得大捷。內丹的功效不再,異動卻時常出現,“撲通撲通撲通”地擾他清淨。被五花大綁地抬進新醫帳的蒼溯君躺在床榻上,想破腦袋也沒想明白這聲怪異響動到底從何而來,思來想去,唯有體內一顆不屬於自己的內丹嫌疑頗深。


    莫不是內丹有蹊蹺?


    自己被那蘼蕪仙坑了?


    蒼溯君異常煩躁,悔不當初。自己一時大意,怎麽就一口答應了那女人?無奈他被捆綁在床上,動彈不得。那蘼蕪仙送到消息後也不知去向,無論是要去找她算賬,還是要歸還內丹,恐怕暫時都難以實現。


    後來的幾日裏,因魔兵在六合山戰役折損了大半精銳,後續戰役都隻能派遣傷殘小卒充數,打起來忒不給勁,蒼溯君也就不湊熱鬧,安心養傷去了。無聊時召出影刃削個蘋果、雕朵花,能打發時光總是好的。


    直至仙庭與魔妖二界互派使者交涉擬定停戰書,戰火暫熄,蒼溯君也未出醫帳。


    人人驚訝他有朝一日居然能成功轉性,不再趁亂挑起戰事喊打喊殺,實際上他隻是求醫未果後,被那來自體內到異響折磨得成天神經兮兮,鬧騰不動了。


    又一日,在經曆漫長的折磨與深刻的思索後,蒼溯君毅然起身,離開醫帳,四處打聽消息捉拿害他患病的罪魁禍首。他憑著自己在仙庭積累的可憐人脈問不出什麽名堂,隻好抓了個小仙,半是威懾半是脅迫地把人家逼到牆角,陰惻惻地詢問關於蘼蕪仙的動向。


    小仙瑟瑟發抖地道明情況。


    原來這蘼蕪仙未飛升之前乃是一隻小妖怪,拜在奚山道人座下潛心修習醫術,做了個散仙,平日裏時常跟著師父四處濟世行醫。因戰時人手稀缺,她才應了仙庭的招工上仙庭幫忙。如今戰事平複,她便又迴人間當起了遊醫。


    蒼溯君哪裏耐得住性子去聽她生平事跡,隻想找到人,便問:“遊醫大多在哪處活動?”


    “爺,這、這我也說不準。天下之大,四海為家,走到哪裏都可以落腳。隻不過……”小仙戰戰兢兢地觀察著蒼溯君地臉色,顫巍巍地說,“隻不過下月蘼蕪仙就要成婚了,之後應當會常住仙庭吧。”


    “成婚?”蒼溯君驚愕不已,下巴差點脫臼,“居然有人願意娶這般無趣的女人?”


    訝然的表情呈現在蒼溯君臉上,使得未愈的疤痕愈發扭曲猙獰。小仙嚇得直哆嗦,說話都不利索,“是、是新上任的火德星君,據、據說二人是打小就認得的……”


    “火德星君是吧,我記下了。”蒼溯君勾起嘴角,露出個不知是何意味的冷笑,放過癱軟在地的小仙,“多謝。”


    既然是要成婚的對象,把內丹交還給火德星君也是一樣的。畢竟沈清宣一天到晚處處跑,她待嫁的夫君可不一定。就算她夫君也跟著她一同跑,他夫君的府邸可長不了腿逃。


    蒼溯君極怕麻煩,天賜了條捷徑給他,他為何不走?


    於是他長袖一擺,駕到火德星君還未落成的府邸,隨手逮住一個掃地小仙,亮出自己的名號,“去跟你家主子通報一聲。”


    小仙自然嚇得腿腳發軟,“蒼、蒼溯君,火德星君的府邸翻新尚未完工,且別說府中無人,我家主人也暫、暫不在此待客。”


    蒼溯君打了個哈欠,“胡說八道,我老遠就聞到一股子糖炒栗子味,要說府中無人,我是不信。”


    掃地小仙一副快要哭出來似的表情,“蒼溯君,我家主人有令,今日告假,不見任何人。蒼溯君您行行好,就別為難小仙了……”


    剛上任就擺起架子了?


    這話成功挑起了蒼溯君的探知欲。他擺擺手,說曉得了,示意掃地小仙退下,自個兒化作一縷黑煙……非但沒有掉頭走人,反倒大搖大擺地晃進了人家工事未盡的府邸裏。


    聽說新任火德星君是凡人修仙飛升上的仙庭,在前任火德星君去世之前曾是仙庭邊境某處看管賬房的小仙,因在一次魔族人的偷襲中偶然救了仙庭一位大人物,才被一路提拔至此。


    踩著眾多屍身走到如今地位的蒼溯君對諸如此類投機取巧的升遷方法不屑一顧,連帶對這一任火德星君的印象分也降低不少。


    他穿過修葺整齊的樹叢,繞過新挖的池塘,聽聞後院小花園裏傳來些許人聲,不假思索地循聲跟了過去。


    聲音的源頭是相擁賞花的一男一女,遠遠望見他們相擁姿勢的蒼溯君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想:可真夠膩歪的。


    他忍著觀賞他人親親我我的不適感,潛近了些,勉強看清了兩人的背影,倒算是相配,隻是這女人的背影……不知為何有些熟悉。而後他反應過來,不是那無趣的女人還能是誰?


    隻見這男人一手攬住女人的腰肢,讓女人靠在他的肩膀上,時而湊到她耳邊與她親密地說了些什麽,逗得她歪在他懷裏咯咯笑。


    蒼溯君渾身一顫,一將沈清宣的麵孔套用在不遠處小鳥依人模樣的女人身上,他就感到一陣惡寒。腦子裏想的,從“這一推就倒的火德星君有哪裏好”忽地跳躍成了“這小子哪能有我厲害”。


    不知是哪兒出了問題,體內那種怪異地響聲再次清晰而鮮明地出現了。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越來越快,越來越沒有章法。


    蒼溯君隻覺被一種奇怪的念頭填滿了腦海,竟無法正常唿吸。他不得已化了人形,在萬花叢中捂著左半邊胸膛跪坐下來,大汗淋漓。


    奇怪的症狀似乎並非來自沈清宣借他的內丹,而是……來自他的身體。


    自他誕生於世以來便空空蕩蕩的左半邊胸膛,此時不知為何被注入了陌生的溫熱力量,一下比一下更為有力地向外衝撞。身體內產生的巨大變故令他一時不知所措,不遠處那兩個相倚偎的身影也在陽光下變得無比刺眼。


    好在沉浸在二人世界的男女並未察覺到他到存在。


    他強忍著不適,一瘸一拐地原路折返,忘記了來到火德星君府邸的初衷,生平第一次體味到“落荒而逃”的滋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你也是蘑菇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愛荔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愛荔絲並收藏你也是蘑菇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