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資逢從家裏帶來很多熟食，中午把我們幾個召集下來，坐在校園淩亂油膩的食堂裏狼吞虎咽大幹一番。
他在女生宿舍樓下，朝柒苒的宿舍叫喚，柒苒，帶來了你喜歡吃的熟玉米，快叫上林嶽。
柒苒推開窗戶，掂著腳尖往下看，資逢穿著一件純黑色t恤，頭發濕濕的，站在恍惚的陽光中，抬起頭，滿麵春風的微笑著。
都是對數字極不敏感的人，高二分班時，嶽卻選擇了理科班。柒苒說過，嶽想想你是多麽冰雪聰明的人，可是為了愛情照樣失了一身傲骨。
未必，未必。我眼裏的聰明女人，她們睿智果敢，為愛可以粉身碎骨。
嶽對望過來，看穿了柒苒內心的膽怯卑微。
柒苒想，再給一次機會，她們的選擇還是會不同。她與嶽不一樣，她一直篤定地為自己而活。
如今她們的宿舍，中間隔了一條人影暗湧的通道。門隨手一關，裏麵的是非悲喜，隔在門後，冰冷生硬，漸漸模糊悠遠。
嶽現在隻在周末的時候，穿著拖鞋嘀嘀嗒嗒穿過過道，賴著與柒苒一起睡，那鞋與地麵的摩擦聲，遠遠地柒苒就知道是嶽的步伐。後來，柒苒就能從嶽的腳步聲揣測到嶽的心情，表情了。
柒苒隻在冬季下雪的時候，抱著厚厚的被褥，跟嶽擠床。整個冬季柒苒隻有在嶽溫暖嚴實的被窩裏才會做到迤儷美好的夢。
她們依然在精神匱乏的年代裏相互安撫，又各自偏執。
他們已經開動，滿嘴食物還絮絮叨叨，見我們也打扮那麽久。
資逢笑咪咪迎向嶽，今天那麽漂亮，得獎勵獎勵，給你一個特大號的雞腿吧。柒苒，你呢，玉米就夠了。
資逢，你偏心。青央你評評理。嶽委屈地搖頭，長長的頭發像海浪一樣在空氣中擺動蕩漾。
錯了，錯了，青央說。說資逢偏心的應該是柒苒才對，雞腿和玉米，孰輕孰重？不一樣嘛。
話音未落，焯因就低著頭居心叵測地偷笑起來。
柒苒環視他們，覺得每個人的表情異樣。一定有一些事情發生過。
柒苒，你吃雞腿吧，反正你肉那麽少。多吃多補。經憬突然發話，用下巴比劃做動作。他並不看柒苒。
那嶽，你選吧。
柒苒把選擇的機會給了嶽。
她往後退，退到了浮光掠影裏雜杳下墜的塵埃裏，退到了陰森冷暗的古老牆根下。一顆心不能自主地往深處墜落和沉沒。
人與人的長久相處，總有一方要適時相讓。
在迴去的路上，柒苒突然停下來問嶽，你真的喜歡資逢？
嶽跳著小步，跳到柒苒的前麵去，用力地點頭。我喜歡他，真的喜歡他。從第一次見到他開始。他的落拓不羈，固執傲慢，大男子氣，甚至孩子氣的一麵。我都喜歡。他長得真好看，大大的眼睛，比陽光還要明媚……柒苒，你在聽嗎？你覺得我告白，好不好？
哦，好啊，喜歡他就得告訴他，讓他知道。
然後懂得憐惜你，寬慰你，帶著你一起離開這裏。他日後定有能力給你買最精致奢華的首飾，給你買最漂亮時尚的衣服。生日的時候他會買你喜歡的食物和鮮花候著你歸來。寒冷的時候他會緊緊地握著你的手過馬路。你快樂他就像孩子一樣更快樂。你憂傷他的天空就烏雲密布，像下過霜。嶽，完整的資逢，是粗中有細的。他會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你不是一直那麽堅定麽？
柒苒，你了解他？
不曾。隻是不經意捕捉的一些蛛絲馬跡。僅此而已。
嶽是疑惑的，但嶽並不聲張。
晚自習前柒苒掏出數學課本打開，一張信箋像折翅的蝴蝶順勢滑落，信箋有淡淡的墨香，字跡洋洋灑灑。一種感情的渴求與理性的自控彼此壓抑相互抵觸所呈現的複雜表情從柒苒的臉上一掠而過。
這是柒苒收到的第一封情書，無論如何都快樂並孤獨了柒苒的整個青春。
後來柒苒把這封信與那場驚天動地的洪災裏救出的父母留給柒苒最後的物件一起並放。柒苒想，她終極一生都會把這兩件東西帶在身邊。
柒苒怔怔地坐著，一動不動。身邊的人來了又走了。沒有人知道發生過什麽。
那晚柒苒終究沒有赴約。她在鋪天蓋地而來的混亂中唯一清晰記得的便是嶽生動嬌好的笑臉。在她最饑寒交迫的年代裏給予過她的溫暖和對她的呢喃心語，她說過柒苒將來無論我走到哪，都不會忘記你的臉。
星期天柒苒一個人去了電影院。白天的影院人影稀疏，錯落坐著。沒有兵荒馬亂的躁動和曖昧充斥的柳綠春紅。似乎從不曾夜夜笙歌，光鮮怒馬。像錦衣女子，白天莊重矜持，著工作裝幹練斡旋，遊刃有餘。夜間連連徘徊人聲鼎沸的地方，迷離惑亂，然後隔夜不留情。
柒苒在偌大的黑暗中釋懷忘情地大笑，周圍的人惻頭來異樣地看看她然後又轉頭摟過身邊的人。柒苒才覺著驚擾了四座，頓時收斂。
夾加在中間放映的是一部在淡季拉攏顧客而提供的特殊影片。隻是幾分鍾的呆愕，之後就什麽都明白了。柒苒正襟危坐，在淫穢的呻吟聲中感受著一場對手隻有一個，驚心動魄的沒有硝煙的戰爭。結果是慘烈的，潰不成軍，兩敗俱傷。
周圍的人再惻頭異樣地看柒苒，柒苒這次很坦蕩地狠狠對視，有什麽可看的，不同一條船上嗎？
各取所需而已。
學校三樓的走廊盡頭，柒苒去找青央。你來了。柒苒你知道嗎，嶽對資逢表白了，資逢那小子，真不懂惜福。
柒苒停住，青央，你有多喜歡嶽？光線光怪陸離照射，青央的臉在枝葉搖曳變幻的陰影下，耀著異樣的光芒。那是伸手與退後的知覺交相輝映矛盾夾雜的青澀尷尬。
青央低下頭溫暖地看柒苒，像你喜歡資逢一樣。然後輕輕發笑露出絢麗的酒窩。
柒苒始料未及地覺得自己被一覽無餘，真相一念間就大白於天下。長時間的積鬱猶如泉水瞬間尋到出口般汩汩而湧，像幽閉地底的食物在千年之後與一場空氣的邂逅中魂飛魄散，灰飛煙滅。這一眼看穿原來能令人如此愜意輕鬆。
柒苒抬頭，豪邁地與對麵的陽光男生無聲地奢侈淺笑。瘦高英俊的青央伸手持著柒苒單薄的肩，堅定地行走在學校春風漸起，涼如清水的夜裏。
這一年對於柒苒而言，最大的災難莫過於焯因的離開。
他悄無聲息地走了，沒有任何前兆和暗示，沒作任何收場的準備，早早撤退。
他是殘忍的，蜻蜓點水驚擾局麵虐取人心後，卒不及防地全身而退。留一段措手不及的記憶和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給曾經分一支煙抽的兄弟和坦白柔弱的朋友憑吊和懷念。
柒苒第一次在剩下的四人麵前，失聲而哭。她看過無數淡漠的神情，經曆過無數辛苦艱難，承受過巨大的孤苦茫然。她決然沒有如此失去親人一般撕心裂肺。她想，如若日後她想念他了，該望向天空的哪個方向？
柒苒變得更少說話，經憬在天氣好心情好時間長課業不多的日子，會等在柒苒下課必經的廊道口叫上柒苒一起去食堂。
炎熱的夏天，經憬汗流浹背一隻手一個碗高高舉過頭頂隨著人群往裏深陷。
柒苒越發瘦黑，可食量卻越來越大，經憬常目不轉睛地盯著柒苒的臉納悶，發笑。他說柒苒，看你吃飯真是種享受。麵對食物的表情那麽專注與純粹。再來一份，怎樣？
帶來的飯票不是沒有了嗎？
考慮考慮利用我的色相也無妨。經憬雙手襯在飯桌上神采奕奕唾沫橫飛地描述著，那嗓門洪亮肥得滿臉冒油的大嬸，每次看到斯文如我這般的男生就春心蕩漾樂得神魂顛倒，再溫柔地叫叫她的小名，美美，她就飄飄然不知雲裏霧裏了。遇到好的時機她還嬌嗔地問，夠不夠啊，再多給你一點？經憬在空中眉飛色舞地比劃，媚俗地模仿，形態十分逼真。
柒苒剛剛放入嘴裏的食物不可自控地以毫無規則的姿態噴散，經憬的手在半空停止，形成糊狀的飯粒蔬菜辣椒，紅白綠色相間滿滿地撲了經憬一臉，有些還在慢慢往下掉。
柒苒止不住地大笑，可憐的經憬還得自己擦淨。
柒苒一隻手捂住笑痛的肚子，一隻手伸過去，經憬下意識地退縮了一下，柒苒輕輕地從經憬的頭發裏揀出一顆飯粒。
經憬破天荒地臉麵紅暈蒸騰。他是沉穩不動聲色的，內斂不露鋒芒的，他才氣與容貌兼備，卻從不趾高氣昂飛揚跋扈。在他的身邊柒苒覺得分外的安穩詳和，心像鏡子一樣平平整整，通透明朗。她恍惚地想，如若她愛的人是他，該有多好。
嶽與資逢不痛不癢的關係在這個小小的校園裏掀起一輪招搖的後話。他們若即若離，不徐不急的聯係，像斷斷續續的水珠簾子，似有若無，又連綿不絕，擲地有聲。
嶽明眸皓齒巧笑嫣然地跟著資逢，資逢疼惜嶽，遇到好的東西記得的第一個人必是嶽。一天見不到她，狠不得動員全民，翻遍世界。
資逢說，在這風雨飄搖的城市裏，我們擁有的僅僅是自己的存在與生活。對於與己無關的人事都泰然自若，哪怕曾經有多震驚和抱憾，都會慢慢地忘記。我們六人好似在一葉孤舟裏不能自主的漂泊，在暗無天日的等待裏享受抵達的快感。當海浪或者暗礁光顧，生存出現危機，他也會帶著嶽。
柒苒從教室望向那天明豔刺眼的太陽，昏昏欲睡。她用筆在草稿上計算自己有多久不曾聽到過這樣令人內心溫熱，感懷激動得泫然涕下的句子。
柒苒昏昏沉沉埋下頭去，熱淚映滿了眼眶，整片景致頓時模糊不清。
他說柒苒，你與林嶽是不一樣的。你總是堅強淡定，生活井然有序，懂得愛自己。
為著備戰高考大家都忙了許多，校園一時兵荒馬亂，仿若亂世。
大家再聚一起，都自覺地不談感情。
柒苒感念他們的包容，感念嶽沒有間隙的貼近。她萬分欣慰地看著她的笑麵如花般爛漫豪裝地妍妍而開。
青央一語道破玄機，男人之間的大義深情往往不用語言，甚至從不寒暄糾結。遇到再大的不理解，也有足夠的信念守得雲開見日出，三五年後，還是鐵兄難弟。
7.焯因囑柒苒好好生活。
世紀之交，柒苒在南方異常炎熱的林城某大，我行我素忙碌而充實的生活著。
大學裏的神龍見首不見尾是神秘和個性，體現了擴張自己空間的張力，連孤獨都是有傲骨的。柒苒住在三人公寓裏，本性裏都是寡情的人。白天她們各行其是，晚上迴到宿舍然後漫無邊際的胡謅所見所聞。一個人經曆著三個人的經曆。
柒苒想，與人的關係做到了，百無禁忌，適可而止，即到達高深的境界。
柒苒挎著大大的黑包，像往日一樣悠然地慢步走迴。一直陌生的城市，車水馬龍，行人如織。這裏夜夜笙歌，紙醉金迷。她駐足翹首，她是這個城市最沒有重量的一葉浮萍。她往返奔走於學校沉寂的優等生，國貿商場妝容素淨的營業員，酒吧裏濃烈明豔老練的優雅賣笑的服務生的角色之間。蛻去軀殼，她有一瞬間的迷茫，自己是誰。誰是自己的，自己是誰的。
柒苒一進門，踢掉鞋子，爛泥一般癱在床上，礫岩從上鋪探出頭，遞給柒苒兩封信。
一封是經憬寫來的，這是他寫給柒苒的第二封信。
經憬在四季如春的春城雲南某大。他說柒苒，我隻會在草長鶯飛，我的校園大片的櫻花紅了，落了的時候寫信給你。燦爛過盡，它們香消玉隕，可是義無返顧，或許它們預見了，短暫的別離之後那場明春的重逢。它們專注婀娜而奮不顧身赴死的姿態，妙曼殘酷到我用餘生都記得的程度。柒苒，我漸漸地預見我們的重逢，可是不在春天。柒苒，我愛的人，我想放開你了。給我自己的自由。
柒苒輕輕地把信折放好放進書櫃。
也許經憬不得而知，他一直都是柒苒心底最可依托的人。最親的人。
若幹年後柒苒覺得也隻有他，最細致地去體味過她的女人香。
這樣一個人的愛情，與柒苒失之交臂。他們注定隻是，一生的朋友。
拿起另一封，沒有寄出地址。裏麵隻有一張小小紙條，寫著幾個阿拉伯數字組合在一起的一個電話號碼，除此之外，沒有一絲破綻。
外麵下起小雨，有男孩把外套脫下往女孩身上蓋，很多人大動幹戈的從外麵往裏跑，柒苒逆著人流往外，打一個不知名的電話。或者根本就是一次戲弄，擾亂。可是柒苒這個夜晚很想知道，是誰與她關聯。
電話持續響著，無人接聽的聲音傳來。柒苒重重地把頭靠在電話亭的護欄上，
覺得從所未有的沮喪，找不到對手的自嘲。正欲雙手蔽頭往外衝，電話鈴遽然響起。號碼吻合，消磨時間還不花錢，何樂而不為。
喂，我是柒苒，你是？電話的那頭有震天捍地的喧嘩聲，縱然劈頭蓋臉的一場大雨也覆蓋不了。
喂。那頭便不再出聲。柒苒屏息聽著，想知道到底是誰在這場沉寂中首先死亡。
三十秒後，你還好嗎，柒苒。
聲音琅琅清晰。柒苒怔怔地呆愕在空氣裏，她無數次地想象過他們再度逢合的情景，與如今大相徑庭，那麽地不真實。曾經這個溫柔聲音與柒苒互相喧寒問暖，親近無邊。
焯因，是你。柒苒一時手足無措，口不擇言。
我在西安。我很好，柒苒。我奔波於她在的城市，今天我結婚，新娘不是她。輾轉之後發現，最適合的原來一直在身邊。我選擇了一個愛我的人。而我照例的好，安穩。
我從資逢那得知的地址，還有，焯因停頓一下，資逢與林嶽都很好。
資逢在陝西某大學機械電子。嶽落榜後也決意離開小城，兜兜轉轉，停留在了資逢的城市裏。
她把房子租住在離資逢的學校隻有一刻鍾的小區裏。她精心裝扮，戴著她別致的發夾漫步於資逢的校園裏。那一刻，她內心升起一絲微妙的自卑。
資逢從遠處走過來，身邊伴著一個眉目如黛的女子。他們談論著什麽，似乎舒爽愉悅。她已經忘記他多久沒有這樣像天空被雨水清洗後一樣幹淨清爽的笑。她站在那，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心像被抽空，大麵積流血。
她白天蓬頭大睡，夜間臉孔鮮活流連於各色娛樂場所。她把心藏匿於濃妝之下，巧妙地施人曖昧。妖嬈之氣銳不可擋。已是風情萬種的嫵媚女子。
在派出所裏，資逢看到臉部淤青，神色萎糜的嶽。資逢無聲地過去，抱住她。
資逢把嶽送迴寓所轉身欲離去之時，嶽從後麵伸手，資逢你能留下嗎。
那晚，資逢合衣躺在嶽飄散著淡淡丁香花香的房裏，嶽的身邊。飄渺夢幻的橙色霓虹燈光投射進來，打在淺綠的牆上，他有瞬間的錯覺，心底那張清麗的臉孔慢慢地浮出，像杯中水滿，動輒傾溢，不可收拾地灑滿一壁。他又想起了那寬廣的盛開大朵大朵潔白的丁香花的老式電影院門口，柒苒立於風中，皎潔如月的容顏。
他又用了兩年的時間獨自咀嚼這個詞，身不由己。並承受它的煎熬。
他側過頭，幽憂地對嶽說出三個字，對不起。
嶽的內心荒蕪一片。睜開眼睛，任由淚水如泉。她以為，她不會再悲傷如此，她已經金剛不壞。可是，資逢令她一棋出錯，全盤皆輸。
他對她安撫但不愛撫。心如止水，沒有欲戀。嶽以為愛與恨一樣，這兩種異端的情緒，惟獨時間能成就它們從無而有，從有而無。
嶽在那夜看透，她從不曾擁有過他。縱使時間再多。
他何嚐不是，萬劫不複。
焯因說資逢爛醉在我的身邊。他反複地問，焯因我在什麽地方錯了？
柒苒，你們怎麽了？他們怎麽了？……你在聽嗎。
柒苒掛斷電話。大步地離開。她想，就沒有餘地的放下吧。就這樣吧。
一星期後，柒苒收到焯因注名的匯款單。裏麵金額很大，足夠柒苒幾年的所有開銷。他在信裏這樣寫到：“懷念過去我們同分一份食物的貧乏，今日不同往昔。但我仍然貧窮。除開有很多的錢，一無所有。柒苒，我囑你要好好的生活，我無能為力到僅以這樣的方式愛護你。”
他在女生宿舍樓下，朝柒苒的宿舍叫喚，柒苒，帶來了你喜歡吃的熟玉米，快叫上林嶽。
柒苒推開窗戶，掂著腳尖往下看，資逢穿著一件純黑色t恤，頭發濕濕的，站在恍惚的陽光中，抬起頭，滿麵春風的微笑著。
都是對數字極不敏感的人，高二分班時，嶽卻選擇了理科班。柒苒說過，嶽想想你是多麽冰雪聰明的人，可是為了愛情照樣失了一身傲骨。
未必，未必。我眼裏的聰明女人，她們睿智果敢，為愛可以粉身碎骨。
嶽對望過來，看穿了柒苒內心的膽怯卑微。
柒苒想，再給一次機會，她們的選擇還是會不同。她與嶽不一樣，她一直篤定地為自己而活。
如今她們的宿舍，中間隔了一條人影暗湧的通道。門隨手一關，裏麵的是非悲喜，隔在門後，冰冷生硬，漸漸模糊悠遠。
嶽現在隻在周末的時候，穿著拖鞋嘀嘀嗒嗒穿過過道，賴著與柒苒一起睡，那鞋與地麵的摩擦聲，遠遠地柒苒就知道是嶽的步伐。後來，柒苒就能從嶽的腳步聲揣測到嶽的心情，表情了。
柒苒隻在冬季下雪的時候，抱著厚厚的被褥，跟嶽擠床。整個冬季柒苒隻有在嶽溫暖嚴實的被窩裏才會做到迤儷美好的夢。
她們依然在精神匱乏的年代裏相互安撫，又各自偏執。
他們已經開動，滿嘴食物還絮絮叨叨，見我們也打扮那麽久。
資逢笑咪咪迎向嶽，今天那麽漂亮，得獎勵獎勵，給你一個特大號的雞腿吧。柒苒，你呢，玉米就夠了。
資逢，你偏心。青央你評評理。嶽委屈地搖頭，長長的頭發像海浪一樣在空氣中擺動蕩漾。
錯了，錯了，青央說。說資逢偏心的應該是柒苒才對，雞腿和玉米，孰輕孰重？不一樣嘛。
話音未落，焯因就低著頭居心叵測地偷笑起來。
柒苒環視他們，覺得每個人的表情異樣。一定有一些事情發生過。
柒苒，你吃雞腿吧，反正你肉那麽少。多吃多補。經憬突然發話，用下巴比劃做動作。他並不看柒苒。
那嶽，你選吧。
柒苒把選擇的機會給了嶽。
她往後退，退到了浮光掠影裏雜杳下墜的塵埃裏，退到了陰森冷暗的古老牆根下。一顆心不能自主地往深處墜落和沉沒。
人與人的長久相處，總有一方要適時相讓。
在迴去的路上，柒苒突然停下來問嶽，你真的喜歡資逢？
嶽跳著小步，跳到柒苒的前麵去，用力地點頭。我喜歡他，真的喜歡他。從第一次見到他開始。他的落拓不羈，固執傲慢，大男子氣，甚至孩子氣的一麵。我都喜歡。他長得真好看，大大的眼睛，比陽光還要明媚……柒苒，你在聽嗎？你覺得我告白，好不好？
哦，好啊，喜歡他就得告訴他，讓他知道。
然後懂得憐惜你，寬慰你，帶著你一起離開這裏。他日後定有能力給你買最精致奢華的首飾，給你買最漂亮時尚的衣服。生日的時候他會買你喜歡的食物和鮮花候著你歸來。寒冷的時候他會緊緊地握著你的手過馬路。你快樂他就像孩子一樣更快樂。你憂傷他的天空就烏雲密布，像下過霜。嶽，完整的資逢，是粗中有細的。他會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你不是一直那麽堅定麽？
柒苒，你了解他？
不曾。隻是不經意捕捉的一些蛛絲馬跡。僅此而已。
嶽是疑惑的，但嶽並不聲張。
晚自習前柒苒掏出數學課本打開，一張信箋像折翅的蝴蝶順勢滑落，信箋有淡淡的墨香，字跡洋洋灑灑。一種感情的渴求與理性的自控彼此壓抑相互抵觸所呈現的複雜表情從柒苒的臉上一掠而過。
這是柒苒收到的第一封情書，無論如何都快樂並孤獨了柒苒的整個青春。
後來柒苒把這封信與那場驚天動地的洪災裏救出的父母留給柒苒最後的物件一起並放。柒苒想，她終極一生都會把這兩件東西帶在身邊。
柒苒怔怔地坐著，一動不動。身邊的人來了又走了。沒有人知道發生過什麽。
那晚柒苒終究沒有赴約。她在鋪天蓋地而來的混亂中唯一清晰記得的便是嶽生動嬌好的笑臉。在她最饑寒交迫的年代裏給予過她的溫暖和對她的呢喃心語，她說過柒苒將來無論我走到哪，都不會忘記你的臉。
星期天柒苒一個人去了電影院。白天的影院人影稀疏，錯落坐著。沒有兵荒馬亂的躁動和曖昧充斥的柳綠春紅。似乎從不曾夜夜笙歌，光鮮怒馬。像錦衣女子，白天莊重矜持，著工作裝幹練斡旋，遊刃有餘。夜間連連徘徊人聲鼎沸的地方，迷離惑亂，然後隔夜不留情。
柒苒在偌大的黑暗中釋懷忘情地大笑，周圍的人惻頭來異樣地看看她然後又轉頭摟過身邊的人。柒苒才覺著驚擾了四座，頓時收斂。
夾加在中間放映的是一部在淡季拉攏顧客而提供的特殊影片。隻是幾分鍾的呆愕，之後就什麽都明白了。柒苒正襟危坐，在淫穢的呻吟聲中感受著一場對手隻有一個，驚心動魄的沒有硝煙的戰爭。結果是慘烈的，潰不成軍，兩敗俱傷。
周圍的人再惻頭異樣地看柒苒，柒苒這次很坦蕩地狠狠對視，有什麽可看的，不同一條船上嗎？
各取所需而已。
學校三樓的走廊盡頭，柒苒去找青央。你來了。柒苒你知道嗎，嶽對資逢表白了，資逢那小子，真不懂惜福。
柒苒停住，青央，你有多喜歡嶽？光線光怪陸離照射，青央的臉在枝葉搖曳變幻的陰影下，耀著異樣的光芒。那是伸手與退後的知覺交相輝映矛盾夾雜的青澀尷尬。
青央低下頭溫暖地看柒苒，像你喜歡資逢一樣。然後輕輕發笑露出絢麗的酒窩。
柒苒始料未及地覺得自己被一覽無餘，真相一念間就大白於天下。長時間的積鬱猶如泉水瞬間尋到出口般汩汩而湧，像幽閉地底的食物在千年之後與一場空氣的邂逅中魂飛魄散，灰飛煙滅。這一眼看穿原來能令人如此愜意輕鬆。
柒苒抬頭，豪邁地與對麵的陽光男生無聲地奢侈淺笑。瘦高英俊的青央伸手持著柒苒單薄的肩，堅定地行走在學校春風漸起，涼如清水的夜裏。
這一年對於柒苒而言，最大的災難莫過於焯因的離開。
他悄無聲息地走了，沒有任何前兆和暗示，沒作任何收場的準備，早早撤退。
他是殘忍的，蜻蜓點水驚擾局麵虐取人心後，卒不及防地全身而退。留一段措手不及的記憶和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給曾經分一支煙抽的兄弟和坦白柔弱的朋友憑吊和懷念。
柒苒第一次在剩下的四人麵前，失聲而哭。她看過無數淡漠的神情，經曆過無數辛苦艱難，承受過巨大的孤苦茫然。她決然沒有如此失去親人一般撕心裂肺。她想，如若日後她想念他了，該望向天空的哪個方向？
柒苒變得更少說話，經憬在天氣好心情好時間長課業不多的日子，會等在柒苒下課必經的廊道口叫上柒苒一起去食堂。
炎熱的夏天，經憬汗流浹背一隻手一個碗高高舉過頭頂隨著人群往裏深陷。
柒苒越發瘦黑，可食量卻越來越大，經憬常目不轉睛地盯著柒苒的臉納悶，發笑。他說柒苒，看你吃飯真是種享受。麵對食物的表情那麽專注與純粹。再來一份，怎樣？
帶來的飯票不是沒有了嗎？
考慮考慮利用我的色相也無妨。經憬雙手襯在飯桌上神采奕奕唾沫橫飛地描述著，那嗓門洪亮肥得滿臉冒油的大嬸，每次看到斯文如我這般的男生就春心蕩漾樂得神魂顛倒，再溫柔地叫叫她的小名，美美，她就飄飄然不知雲裏霧裏了。遇到好的時機她還嬌嗔地問，夠不夠啊，再多給你一點？經憬在空中眉飛色舞地比劃，媚俗地模仿，形態十分逼真。
柒苒剛剛放入嘴裏的食物不可自控地以毫無規則的姿態噴散，經憬的手在半空停止，形成糊狀的飯粒蔬菜辣椒，紅白綠色相間滿滿地撲了經憬一臉，有些還在慢慢往下掉。
柒苒止不住地大笑，可憐的經憬還得自己擦淨。
柒苒一隻手捂住笑痛的肚子，一隻手伸過去，經憬下意識地退縮了一下，柒苒輕輕地從經憬的頭發裏揀出一顆飯粒。
經憬破天荒地臉麵紅暈蒸騰。他是沉穩不動聲色的，內斂不露鋒芒的，他才氣與容貌兼備，卻從不趾高氣昂飛揚跋扈。在他的身邊柒苒覺得分外的安穩詳和，心像鏡子一樣平平整整，通透明朗。她恍惚地想，如若她愛的人是他，該有多好。
嶽與資逢不痛不癢的關係在這個小小的校園裏掀起一輪招搖的後話。他們若即若離，不徐不急的聯係，像斷斷續續的水珠簾子，似有若無，又連綿不絕，擲地有聲。
嶽明眸皓齒巧笑嫣然地跟著資逢，資逢疼惜嶽，遇到好的東西記得的第一個人必是嶽。一天見不到她，狠不得動員全民，翻遍世界。
資逢說，在這風雨飄搖的城市裏，我們擁有的僅僅是自己的存在與生活。對於與己無關的人事都泰然自若，哪怕曾經有多震驚和抱憾，都會慢慢地忘記。我們六人好似在一葉孤舟裏不能自主的漂泊，在暗無天日的等待裏享受抵達的快感。當海浪或者暗礁光顧，生存出現危機，他也會帶著嶽。
柒苒從教室望向那天明豔刺眼的太陽，昏昏欲睡。她用筆在草稿上計算自己有多久不曾聽到過這樣令人內心溫熱，感懷激動得泫然涕下的句子。
柒苒昏昏沉沉埋下頭去，熱淚映滿了眼眶，整片景致頓時模糊不清。
他說柒苒，你與林嶽是不一樣的。你總是堅強淡定，生活井然有序，懂得愛自己。
為著備戰高考大家都忙了許多，校園一時兵荒馬亂，仿若亂世。
大家再聚一起，都自覺地不談感情。
柒苒感念他們的包容，感念嶽沒有間隙的貼近。她萬分欣慰地看著她的笑麵如花般爛漫豪裝地妍妍而開。
青央一語道破玄機，男人之間的大義深情往往不用語言，甚至從不寒暄糾結。遇到再大的不理解，也有足夠的信念守得雲開見日出，三五年後，還是鐵兄難弟。
7.焯因囑柒苒好好生活。
世紀之交，柒苒在南方異常炎熱的林城某大，我行我素忙碌而充實的生活著。
大學裏的神龍見首不見尾是神秘和個性，體現了擴張自己空間的張力，連孤獨都是有傲骨的。柒苒住在三人公寓裏，本性裏都是寡情的人。白天她們各行其是，晚上迴到宿舍然後漫無邊際的胡謅所見所聞。一個人經曆著三個人的經曆。
柒苒想，與人的關係做到了，百無禁忌，適可而止，即到達高深的境界。
柒苒挎著大大的黑包，像往日一樣悠然地慢步走迴。一直陌生的城市，車水馬龍，行人如織。這裏夜夜笙歌，紙醉金迷。她駐足翹首，她是這個城市最沒有重量的一葉浮萍。她往返奔走於學校沉寂的優等生，國貿商場妝容素淨的營業員，酒吧裏濃烈明豔老練的優雅賣笑的服務生的角色之間。蛻去軀殼，她有一瞬間的迷茫，自己是誰。誰是自己的，自己是誰的。
柒苒一進門，踢掉鞋子，爛泥一般癱在床上，礫岩從上鋪探出頭，遞給柒苒兩封信。
一封是經憬寫來的，這是他寫給柒苒的第二封信。
經憬在四季如春的春城雲南某大。他說柒苒，我隻會在草長鶯飛，我的校園大片的櫻花紅了，落了的時候寫信給你。燦爛過盡，它們香消玉隕，可是義無返顧，或許它們預見了，短暫的別離之後那場明春的重逢。它們專注婀娜而奮不顧身赴死的姿態，妙曼殘酷到我用餘生都記得的程度。柒苒，我漸漸地預見我們的重逢，可是不在春天。柒苒，我愛的人，我想放開你了。給我自己的自由。
柒苒輕輕地把信折放好放進書櫃。
也許經憬不得而知，他一直都是柒苒心底最可依托的人。最親的人。
若幹年後柒苒覺得也隻有他，最細致地去體味過她的女人香。
這樣一個人的愛情，與柒苒失之交臂。他們注定隻是，一生的朋友。
拿起另一封，沒有寄出地址。裏麵隻有一張小小紙條，寫著幾個阿拉伯數字組合在一起的一個電話號碼，除此之外，沒有一絲破綻。
外麵下起小雨，有男孩把外套脫下往女孩身上蓋，很多人大動幹戈的從外麵往裏跑，柒苒逆著人流往外，打一個不知名的電話。或者根本就是一次戲弄，擾亂。可是柒苒這個夜晚很想知道，是誰與她關聯。
電話持續響著，無人接聽的聲音傳來。柒苒重重地把頭靠在電話亭的護欄上，
覺得從所未有的沮喪，找不到對手的自嘲。正欲雙手蔽頭往外衝，電話鈴遽然響起。號碼吻合，消磨時間還不花錢，何樂而不為。
喂，我是柒苒，你是？電話的那頭有震天捍地的喧嘩聲，縱然劈頭蓋臉的一場大雨也覆蓋不了。
喂。那頭便不再出聲。柒苒屏息聽著，想知道到底是誰在這場沉寂中首先死亡。
三十秒後，你還好嗎，柒苒。
聲音琅琅清晰。柒苒怔怔地呆愕在空氣裏，她無數次地想象過他們再度逢合的情景，與如今大相徑庭，那麽地不真實。曾經這個溫柔聲音與柒苒互相喧寒問暖，親近無邊。
焯因，是你。柒苒一時手足無措，口不擇言。
我在西安。我很好，柒苒。我奔波於她在的城市，今天我結婚，新娘不是她。輾轉之後發現，最適合的原來一直在身邊。我選擇了一個愛我的人。而我照例的好，安穩。
我從資逢那得知的地址，還有，焯因停頓一下，資逢與林嶽都很好。
資逢在陝西某大學機械電子。嶽落榜後也決意離開小城，兜兜轉轉，停留在了資逢的城市裏。
她把房子租住在離資逢的學校隻有一刻鍾的小區裏。她精心裝扮，戴著她別致的發夾漫步於資逢的校園裏。那一刻，她內心升起一絲微妙的自卑。
資逢從遠處走過來，身邊伴著一個眉目如黛的女子。他們談論著什麽，似乎舒爽愉悅。她已經忘記他多久沒有這樣像天空被雨水清洗後一樣幹淨清爽的笑。她站在那，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心像被抽空，大麵積流血。
她白天蓬頭大睡，夜間臉孔鮮活流連於各色娛樂場所。她把心藏匿於濃妝之下，巧妙地施人曖昧。妖嬈之氣銳不可擋。已是風情萬種的嫵媚女子。
在派出所裏，資逢看到臉部淤青，神色萎糜的嶽。資逢無聲地過去，抱住她。
資逢把嶽送迴寓所轉身欲離去之時，嶽從後麵伸手，資逢你能留下嗎。
那晚，資逢合衣躺在嶽飄散著淡淡丁香花香的房裏，嶽的身邊。飄渺夢幻的橙色霓虹燈光投射進來，打在淺綠的牆上，他有瞬間的錯覺，心底那張清麗的臉孔慢慢地浮出，像杯中水滿，動輒傾溢，不可收拾地灑滿一壁。他又想起了那寬廣的盛開大朵大朵潔白的丁香花的老式電影院門口，柒苒立於風中，皎潔如月的容顏。
他又用了兩年的時間獨自咀嚼這個詞，身不由己。並承受它的煎熬。
他側過頭，幽憂地對嶽說出三個字，對不起。
嶽的內心荒蕪一片。睜開眼睛，任由淚水如泉。她以為，她不會再悲傷如此，她已經金剛不壞。可是，資逢令她一棋出錯，全盤皆輸。
他對她安撫但不愛撫。心如止水，沒有欲戀。嶽以為愛與恨一樣，這兩種異端的情緒，惟獨時間能成就它們從無而有，從有而無。
嶽在那夜看透，她從不曾擁有過他。縱使時間再多。
他何嚐不是，萬劫不複。
焯因說資逢爛醉在我的身邊。他反複地問，焯因我在什麽地方錯了？
柒苒，你們怎麽了？他們怎麽了？……你在聽嗎。
柒苒掛斷電話。大步地離開。她想，就沒有餘地的放下吧。就這樣吧。
一星期後，柒苒收到焯因注名的匯款單。裏麵金額很大，足夠柒苒幾年的所有開銷。他在信裏這樣寫到：“懷念過去我們同分一份食物的貧乏，今日不同往昔。但我仍然貧窮。除開有很多的錢，一無所有。柒苒，我囑你要好好的生活，我無能為力到僅以這樣的方式愛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