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廳內,每月固定的幾天上午, 官吏慣例商議一番。她坐了太久, 腰酸背痛, 扭頭望向窗外:日色明亮, 快晌午了。


    李啟恭站立, 滿臉為難之色, 稟告:“關於民兵的人數,卑職接下差事以來,從不敢懈怠,想方設法地督促, 全縣各鎮各村, 壯丁們既可以經裏正上報姓名,也可以自行上衙門登記。但、但唉,前幾年兵荒馬亂, 傷亡慘烈, 壯丁普遍上有老下有小, 肩負養家重擔,不敢冒險,害怕陣亡。因此,民兵冊上的人數增長緩慢, 卑職正想請示:是否需要采取強硬一些的法子?”


    薑玉姝定定神,正色答:“不,眼下不宜采取強硬措施。兵荒馬亂時,庸州失陷了幾年,滿目瘡痍,民生凋敝,百廢待興,朝廷明確規定了:當下,西北各地官府的主要任務是‘安民墾荒,休養生息’。如果衙門強硬編壯丁入兵籍,八成會引起恐慌,甚至嚇得仍未迴鄉的老百姓不敢迴來,得不償失。”


    “這倒也是。”李啟恭表麵讚同,內心不以為然:婦人之仁。


    黃一淳讚同頷首,“對,此事急不得。民兵籍減稅的恩惠告示早已張貼出去了,恩惠之誘,等老百姓緩過來,想必總會有人願意的,橫豎平時務農,大戰時才入伍,不妨礙種地。”


    薑玉姝幹勁十足,滿懷憧憬,“等圖寧富裕了,老百姓豐衣足食,人口會越來越多的,壯丁也多,官府就不用愁民兵少了。而且,到時,稅糧養得起足夠多的兵力,術業有專攻,戍衛重任將由衛所承擔,民兵隻是後備力量而已。”


    “但願那一天早日到來。”黃一淳由衷期盼。


    “二位大人言之有理!”聞希時刻不忘奉承,“既如此,咱就不改變策略了。唉,全縣人口少,急也沒用,變不出壯丁來,幹脆慢慢兒發動,反正衛所又沒催。”


    薑玉姝笑了笑,“這是因為我跟宋將軍詳細談過。將軍目光長遠,通情達理,理解官府的難處,非萬不得已時,官府不能采取殺雞取卵的決策。”


    眾小吏紛紛點頭,連誇帶捧。


    片刻後,黃一淳忽想起一事,疑惑問:“哎?奇怪,新任教諭為什麽至今還沒到任?難道赴任途中出意外了?”


    薑玉姝皺了皺眉,“不清楚。當初我報上荊老先生的死訊,學台大人很快給了批複,說是為圖寧新挑了一位教諭,叫、叫……?”她揉揉太陽穴。


    “關維河。”李啟恭一邊答,一邊暗忖:嘖,剛辛苦除掉姓荊的老東西,又來了一個酸儒。


    薑玉姝恍然頷首,“對,關維河!算算日子,他半個月前就該到任了,也不知出了什麽事。”


    聞希深深厭惡上一任教諭,乃至厭惡所有讀書人,卻無法阻擋省裏派下新教諭。他巴不得“教諭”一職消失,嘴上猜測道:“聽說,關教諭是崇西人士,路途遙遠,前陣子又經常下雨,他的行程可能被耽誤了。”


    薑玉姝端起茶杯,“有可能。再等幾天,如果他遲遲不到,縣衙必須給上頭寫一封信,問問情況。”她垂眸,喝完最後一口溫茶,抬頭時,盯著典史問:


    “談起教諭,我又得問一句了:荊老先生的案子,查得怎麽樣了?”


    李啟恭頓時暗中咒罵,即刻換上沉痛神態,起身答:“卑職全力搜查了好幾個月,堪稱‘挖地三尺’,仍未抓住疑犯。卑職無能,至今沒破案,請大人責罰。”


    責罰?善惡終有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別急,你難逃嚴懲。薑玉姝心下一片冷靜,因尚未掌握關鍵證據,按兵不動,一如往常地嚴肅囑咐:“教諭是朝廷命官,老先生的案子疑點,隨著死訊一同上報學政衙門了,你務必重視,多想想辦法,爭取早日結案,以免老先生的親屬和學生隔三岔五地打聽。”


    “卑職明白,一定會竭盡全力的!”李啟恭得意暗忖:破案?老鄧恐怕已經逃到了天涯海角,抓不住兇手,案子就永遠破不了。


    隨後,薑玉姝起身,疲憊捶捶後腰,溫和說:“晌午了,各位都去用飯。散了。”


    “是。”


    “縣尊慢走。”


    “慢走。”


    不久,薑玉姝行至後衙,一進門,習慣性先摘下紗帽,然後匆匆更衣洗手。


    豈料,她剛擦幹手,帕子還在手上,突見翠梅紅著眼睛找來,挺著大肚子,吃力地跨過門檻,啞聲道:“夫人,奴婢有要事稟告。”


    主仆眼神一碰,薑玉姝心裏登時“咯噔”一下,撂下帕子問:“慌慌張張的,出什麽事了?”


    兩個小丫鬟不敢打聽,小跑攙扶翠梅,“翠姐姐,慢點兒。”


    薑玉姝深吸口氣,“坐,你坐下說。”


    翠梅落座,示意小丫鬟關門窗並退下,捧著肚子緩了半晌,張嘴就哽咽,“長榮他大哥迴來了。”


    “長興迴來了?”薑玉姝目不轉睛,想了想,試探問:“莫非長榮……長榮怎麽了?”


    翠梅淚水盈眶,迅速落淚,“榮哥失蹤了。”


    “失蹤?”薑玉姝一怔,一時間沒深思,驚訝問:“長榮不是一直在營裏嗎?怎麽失蹤的?”


    翠梅抽出帕子,卻擦不幹淚水,語無倫次,慌亂告知:“二爺也失蹤了。其實,興哥一迴來,我就看出他臉色不對勁,再三追問,他才告訴我:十天前,就在夫人夜宿桑山村的那一晚,二爺奉命出戰,榮哥跟著去了,誰知一去就沒迴營,音信全無,失蹤了。”


    “什麽?”


    霎時,晴天霹靂,薑玉姝不敢置信,失神呆坐,“弘磊也、也失蹤了?”


    “嗯。”翠梅唯恐丈夫出事,淚流滿麵,“興哥說,將軍下令保密,他一是被我逼急了,二是自己憋不住了,才透露消息的。所以,咱們得、得裝作不知情。”


    薑玉姝白著臉,倏然起身,“長興呢?迴營了嗎?”


    “還沒,他在等著夫人問話。”


    “立刻叫他來見我!”


    午時·偏廳


    門窗緊閉,廳內僅有三個人,翠梅止不住地啜泣。


    “亂石溝?”


    “對。”


    “啊,亂石溝我知道!剛上任的時候,巡察全縣,我曾經去過一次。”薑玉姝臉色蒼白,提筆蘸墨,手哆嗦,墨汁濺到硯台外,在紙上潦草畫了幾筆,“這個地方,是?”


    彭長興看了看地圖,“沒錯,就是那兒!越過亂石溝,北部是一望無際的草原,是北犰人的地盤。”


    薑玉姝竭力鎮定,使勁捏著筆杆,指節泛白,急切問:“你說,他和另一個將領,共帶了兩千人,奉命去亂石溝偵察敵情——偵察,觀察,怎麽、怎麽會失蹤呢?”


    “大家都納悶,知情的人私底下議論紛紛。”彭長興眼裏布滿血絲,左臂負傷,白布滲出血點。


    薑玉姝心亂如麻,唿吸急促,嗓音壓抑得發啞,“十天了,足足十天了。我、我居然直到如今才聽說,真是不應該。”


    “夫人切莫自責。”彭長興解釋道:“將軍下令保密,對外說派二爺他們去辦一件麻煩差事、需要幾天時間,最初僅少數人知情,後來,隊伍遲遲沒迴營,大夥兒才起疑了。其實,我第二天就知道出事了,因為我跟長榮同住一屋,他匆忙離開,壓根沒帶幹糧,明顯沒有遠行軍的打算。”


    “天呐,十天了,他、他們吃什麽啊?”翠梅不敢細想,哭腫了眼睛。


    薑玉姝眉頭緊皺,審視自己倉促繪製的地圖,忽而腦海一片空白,忽而滿腦子衝動想法,咬牙問:“宋將軍什麽態度?”


    彭長興抬袖按了按眼睛,“事關重大,將軍非常重視,我分別在第二天下午、第三天、第五天、第七天,參與了搜找,最後一次胳膊受傷,上峰就叫我休息了。唉,弟兄們找遍了亂石溝周圍,隻找到一些屍體,有自己人的,也有敵人的,其餘人下落不明。”


    “就沒有發現什麽線索嗎?”薑玉姝心急如焚,急得扔了筆,握拳砸桌。


    彭長興沮喪告知:“二爺他們出戰次日,下了一場大暴雨,衝毀了許多痕跡。不過,目前可以確定,那兩千多個弟兄,往北邊去了。”


    薑玉姝頻頻深唿吸,勉強維持冷靜,“他們去北邊做什麽?”


    “全營都在猜,但眼下誰也不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


    薑玉姝撐桌站起,來迴踱步,“兩千多人馬,怎麽可能憑空消失?莫非……突然遭遇大批敵兵,被挾持了?不,不可能,亂石溝等於家門口,碰見敵人,勢必血戰。”


    “唉,現在估計連將軍也沒轍了。”彭長興狠狠扒拉頭發。


    翠梅雙手捧著肚子,“夫人,咱們應該怎麽辦啊?”


    “這、這……”薑玉姝原地打轉,一陣陣心慌,“別急,冷靜點兒,容我思考思考。”


    下一刻,不明內情的婆子敲門,隔著門稟告:“夫人,前堂來人稟告,說是新任教諭到了,他想拜見您,解釋延期上任的緣故。”


    “哦?”


    薑玉姝皺眉,瞬間煩躁至極,一口氣梗在胸腔裏,上不去下不來,跌坐,右手撐著額頭,以鎮定的語氣吩咐:“我正忙,先不見了。你轉告縣丞,叫黃大人吩咐手下安頓教諭,給新同僚接接風,明天或後天,我再見他。”


    “啊?”婆子沒聽清楚,“夫人,您說什麽?”


    “吱嘎~”一聲,彭長興拉開門傳話,打發走了婆子,當他轉身時,猛地發現兩個淚流不止的女人。


    後盾,我的後盾,我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出事了。薑玉姝再也無法克製,雙手抱著腦袋,肩膀顫抖,她原以為自己足夠堅強,不知不覺間,淚水卻打濕了桌麵,喃喃說:“十天,十天……沒有食物,沒有後援,他、他們到底上哪兒去了?”


    “夫人,您可千萬不能亂了陣腳。”彭長興亦帶著哭腔,“唉,我真該死!口風不嚴,早知道,就先不告訴你們了,免得你們——”


    薑玉姝卻搖頭,“放心,我們一定守口如瓶。況且,消息早晚捂不住的,過幾天,恐怕就傳開了。”


    三人各哭各的,久久無言。


    良久,薑玉姝擦幹眼淚,迫使自己振作,叮囑道:“翠梅,別哭了,小心孩子。長興,你什麽時候迴營?”


    “我在營裏憋得難受,出來透透氣,待會兒就迴去了,方便打聽消息。”彭長興胡亂擦擦眼睛,“夫人不必太擔心,相信二爺他們,吉人自有天相。”


    薑玉姝考慮半晌,堅定道:“我也去一趟營所,拜訪宋將軍,談談訓練民兵的事兒!”


    “這——”


    “這是早就商量好了的公務,隻是提前幾天而已。”她雷厲風行,率先往外走,“走。”


    第245章 沉默黯傷


    薑玉姝坐立不安, 食不知味, 但為了避免外人起疑,草草吃了午飯,並交代下屬一番, 才得以出城。


    午後,陽光明媚, 趕路曬久了, 個個熱汗淋漓。


    “駕!”


    上次驚馬事故中,薑玉姝掌心的磨傷已經痊愈, 她思緒混亂, 半俯在馬背上,頻繁催馬。


    彭長興與熟識的護衛們一道, 簇擁知縣,馬蹄聲震響, 濺得塵土飛揚。


    一行人快馬加鞭,將近兩個時辰後, 趕到了營所附近。


    薑玉姝氣喘籲籲,勒馬,“籲!”她慢慢停下,下巴朝前方點了點, 叮囑道:“長興, 你先迴營,別跟我們一起露麵,免得外人問這問那。”


    “是!”彭長興會意, 忠心耿耿地問:“那,夫人可有什麽吩咐?”


    薑玉姝愁眉不展,搖頭答:“暫時沒有。你專心忙自己的差事,等有了重要消息,再聯絡。”


    “明白!”彭長興鞭子一甩,“小的先行一步,夫人千萬要保重身體。”


    薑玉姝頷首,“去。”她沿著被無數兵馬踩得堅實的大道,憂心忡忡,按轡徐行。


    護衛們多是解甲歸鄉的士兵,消息靈通者,幾天前便聽說軍中出了事,卻拿不定主意,僅在私底下議論,猶豫觀望。


    “你們,”薑玉姝歎了口氣,篤定問:“早就知道弘磊出事了,卻聯手瞞著我,對不對?”


    “不不不!”


    “咳,大人息怒,事情絕不是您想象的那樣。”


    眾護衛忐忑歉疚,七嘴八舌解釋道:“其實,我們也是前兩天才聽說了個大概。”


    “當時,我有個結義兄弟,出營進城辦事,街上碰見了,匆匆閑聊幾句,他礙於軍令,不能明說‘校尉失蹤’,僅拐彎抹角提了提。”


    “我們幾個私底下一琢磨,覺得不太對勁,馬上設法打探消息,才得知校尉出了意外。”


    “原打算今天告訴您的,誰知長興迴來了,所以、所以就變成這樣了。”


    ……


    薑玉姝正愁山悶海,無暇責備,淡淡吩咐:“下不為例。今後如果再發生這種事,無論能否確定真假,務必及時上報,避免耽誤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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