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進來,皇帝點了點頭:“過來坐。”


    沈晰信步走過去,瞧了眼榻桌,將藥碗端了起來:“父皇先趁熱喝藥。”


    皇帝笑了聲,將藥接了過去,沈晰便坐到了榻桌另一側。


    皇帝喝完藥擱下碗,又用宮人奉上的花茶漱了漱口,而後抬眼看向他:“朕問你個事。”


    沈晰頷首:“父皇您說。”


    皇帝開門見山:“朕聽說你身邊正有著孕的那一位,是前丞相的女兒?”


    沈晰一滯,嗓中不禁有些噎:“父皇,她……”


    “朕知道人是你母後挑進東宮的,在你身邊不是你的錯。”皇帝打量著他,“朕隻想問問你,這樣的事,你知道輕重嗎?”


    “……父皇。”沈晰定住心神,起身一揖,“兒臣清楚她的身份。隻是兒臣覺得凡事一碼歸一碼,楚丞相是奸佞不等同於他的子女也是奸佞。何況楚家的案子也已結案,被處死的自當遭後人唾罵,但仍活著的還是大應子民,兒臣不想一再遷怒。”


    皇帝對他的這些話未予置評,目光灼灼地睇著他,又問:“那若她記恨朕呢?”


    “……她沒有。”沈晰道。


    皇帝鎖眉:“是真的沒有,還是你被感情蒙蔽無從察覺?”


    “是真的沒有。”沈晰啞啞道,“她從不曾在兒臣身邊議論過楚家之事,更不曾有過任何不平。”


    “焉知不是有意隱瞞!”皇帝厲聲,沈晰搖頭:“她……性子太直了。”


    皇帝顯然因這個解釋而怔了一下,沈晰繼續道:“她心裏根本藏不住事,謊也不會說——父皇自可懷疑這些也是假的,但兒臣覺得並非如此。”


    皇帝沉默不言,目光落迴案頭的奏章上,但顯然沒有在看。


    沈晰心中忐忑,在旁邊靜立了一會兒,又小心道:“父皇,楚氏當真不曾有過任何不敬……”


    “你當朕是在意她敬不敬?”皇帝一聲嗤笑,“朕還沒有那樣小肚雞腸。”


    沈晰愣了愣,皇帝側首看向他:“你是太子,是大應國本。若她心存怨懟,來日出手害你呢?”


    沈晰訝然,他想說她不會,但也清楚父皇此刻想聽的絕不是這種無用的擔保。


    他於是道:“兒臣是太子,所以想害兒臣並非那麽容易的。”


    皇帝點了點頭,似乎認同他這個想法,接著又說:“那如她日後給你扇枕邊風,挑撥朕與你的父子關係呢?”


    “……兒臣寵她,已頗有些時日了。”沈晰垂首道,“若她想做這樣的事,不必等到日後,早已可為。”


    皇帝複又點頭:“好,那朕姑且信你這些說法。”


    沈晰略鬆了口氣。


    “但若日後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皇帝語中一頓,“朕要你取她的命。”


    沈晰的氣息下意識地在喉嚨裏卡了一瞬,但很奇怪的,他心下又並沒有多慌。


    他好像對楚怡很有信心,打從心底不認為父皇所疑之事會發生,因而也不擔心自己有朝一日要殺楚怡。


    這個話題也就此終了,皇帝沒有表達更多的芥蒂,像和他聊尋常家事一般說起了楚怡有孕的事:“位份可晉了?”


    “還沒有。”沈晰抽迴神思,也緩出笑容,“兒臣想父皇病著,總要等父皇痊愈再行晉封。”


    “朕這病又不重,有什麽可避諱的。”皇帝笑笑,擺手跟他說,“迴去就把位份晉了吧。你說的那句一碼歸一碼很對,但凡她沒顯出什麽錯處,你也不必因為朕的顧慮而虧了她。”


    “是。”沈晰頷首應下。而後父子二人又說了些有的沒的,過了小半刻,有禮部官員前來求見。


    皇帝神思倦怠懶得應付,就叫沈晰出去同他們議。沈晰折迴後稟道:“是來議中秋祭月的事。”


    中秋祭月是個不大不小的禮,民間各家各戶都要祭,宮中也要小辦上一場。因為近些年逐漸有了“男不祭月”的規矩,通常都是後宮命婦一道行禮,由皇後主祭。


    沈晰於是說:“兒臣一會兒去坤寧宮迴話。”


    皇帝卻搖了頭:“皇後近來身子不爽,中秋就不必勞動她了,讓你母妃主祭。”


    沈晰微微一滯,遲疑著打量皇帝,皇帝卻連眼皮也未抬:“再者你的生辰也快到了,朕原本安排了禮部為你母後大辦一場祭禮,以告慰她在天之靈。無奈眼下一直病著,這祭禮還是照辦,你代朕去吧。”


    “是。”沈晰狀似從容地應下。


    各種糾葛,父皇不願明言他也不問便是,反正也並不難領會。


    .


    是以楚怡在當晚就晉了良娣,又在小半個月後的吉日行了冊封禮。


    沈晰不想讓她徒增煩憂,自沒有跟她說在乾清宮中發生的事,隻輕輕鬆鬆地與她同賀了一場。


    也就是在冊封禮的前後腳,中秋祭月的安排放了出去。“舒貴妃主祭”的消息一出,宮裏就熱鬧了。


    旨意是皇帝親自下的,行文間有不少對皇後的關懷,字字句句都表明是皇後病了才由舒貴妃代為操辦,沒有其他意思。


    乍看上去,皇後也確實稱病不出了——但,她是在這旨意下來後才稱的病。


    這太有趣了。再者在皇後之下還有位誕育皇長子的皇貴妃,這個差事卻偏偏落到了撫養太子的舒貴妃頭上,一時間真是令人津津樂道。


    皇三子和皇五子在聽聞這個消息後立即進了宮,理由自然是侍疾。皇後也見了他們,但在床前隔了一道紗屏。


    兩個兒子戳在屏外看不到母親的氣色,相互看了對方很久,最後還是當哥哥的先開的口:“母後,您……當真病了?”


    屏風後聲音淡漠:“這還能有假?你父皇說本宮病了,本宮自然就是病了。”


    個中意思不言而喻。


    兩個做兒子的頓時都鬱氣滿心,五皇子眉頭緊鎖:“可是出了什麽事?”


    屏風那邊安靜了半晌,皇後道:“這怕是要問你們了。”


    後宮的事情就那麽點兒,她料理了多年,就算偶有些小失誤也絕不會有大錯了。皇帝突然如此她卻不明原因,可見這緊弦緊的不是她的弦。


    永壽宮裏的情形也差不多,皇長子緊繃著臉站在皇貴妃麵前,隻不過皇貴妃不如皇後那般冷靜。


    她幾是拍著桌子在訓斥兒子:“你倒是想想自己做了什麽,讓皇上這樣把我的臉往腳下踩!”


    當下的後宮多年來一直涇渭分明。即便祭月禮並不太重要,但這樣越過皇後和她將事情交給貴妃的事,到底從不曾有過。


    而皇後那邊好歹還有聖旨明明白白地說她病了來挽迴三分顏麵,她這個無緣無故被隔過去的皇貴妃卻是真真兒把麵子丟盡了。


    皇長子盯著地麵不敢吭聲。還能是什麽事?自是為他和太子在朝中相爭的事。


    他一直以為父皇並未察覺太多,但眼下看來,父皇不僅察覺了,還愈發不快了。


    可他心裏卻又不服得很。


    憑什麽呢,他也隻是想一展身手。同是父皇的兒子,父皇怎麽就能獨獨護著太子一個?


    翊坤宮中,舒貴妃著人去東宮傳話:“讓他們近些日子都不必來問安了,我這兒樹大招風,都躲躲懶吧。”


    身邊的嬤嬤躬身應下,舒貴妃又說:“但給楚良娣的賀禮要照常送去。這是兩碼事,別教人無端另尋了話題。”


    嬤嬤又應下,舒貴妃倚到軟枕上闔目沉吟了須臾,緩緩睜開了眼睛:“祭月的事宜,本宮所做的安排,你一概記下一份呈進坤寧宮去。皇後看不看是她的事,本宮不能落人口舌。”


    皇上這旨下得奇怪,她不覺得自己近來立了什麽大功,也不覺得皇後與皇貴妃有什麽大過。


    所以這旨意絕不是衝著她們來的,是衝著她們的兒子去的。


    那麽現在就不是她拿大的時候。皇上越拿她表明對太子的器重,她越不能出錯,不能讓那兩位在這個節骨眼上挑著她的不對。


    舒貴妃這樣想著,心裏滲出一層涼涔涔的寒意。


    這似乎是皇上第一次這般在皇子們的不睦上表明態度,即便方式十分委婉,但依舊足以把原本的暗潮放到台麵上了。


    可究竟為什麽這般突然呢?


    舒貴妃又百思不得其解。先前沒什麽動作的事突然有了動作,總該有個引子才對。但近些日子皇上都一直養著病,朝中也並無什麽大事。


    東宮裏,沈晰同樣在因父皇這突然而然的舉動感到費解。連楚怡都跟著心跳加速,大型鬥爭飛到眼前令她激動,但處於漩渦中央的人似乎是她夫君……又令她緊張得很!


    第52章


    宮中因為祭月禮的微妙安排而議論不斷,但皇帝既未明說,眾人便也都很識趣地將這些議論藏在了底下,沒人會傻到去乾清宮問。


    等到中秋過去,九月臨近,皇帝卻又再度讓眾人瞠目結舌了一迴——他下旨說要去京郊的園子裏養病,然後聖駕在人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時,就已浩浩蕩蕩地出京了。


    皇帝從不曾這樣出去養過病,不過這一點上,還可以說他也不曾這樣長久的病過。但若細究隨駕人員的安排,就著實有趣了,皇帝雖是第一迴 去園子裏養病,可從前去避暑可已有好多迴。每一次,幾個高位嬪妃無論得不得寵都無一例外地會隨在身邊,年長的皇子們也都會隨去。


    但這迴,高位的嬪妃他一個沒帶,隻帶了幾個末等的嬪妃,最高的似乎是兩位貴人。年長的皇子們也都留在了京中,連太子也沒叫跟去,倒是年幼的孩子們隨去了好幾個。


    這無疑比僅限於女眷參與的祭月禮的變故更令人不安,就連沈晰一時也怵得慌,為此專門去了趟翊坤宮。


    但他憂心,舒貴妃此時卻反倒從容地很,她笑了笑,隻說:“你是太子,你有什麽可慌的?你父皇叫沒叫你與本宮跟去,你都仍好好料理你分內之事便是。不日便是你的生辰,而後又是你生母的祭禮,你踏踏實實地辦這些,別讓你父皇操心。”


    沈晰點了點頭:“兒臣也想著母後祭禮的事。隻是今日一早聽聞大哥與三弟都已先後出京,趕往園子侍疾去了,五弟大抵過幾日會去換三弟迴來,兒臣覺得……”


    “本宮還是那句話,你是太子。”舒貴妃緩緩說著,描得修長的黛眉淡淡地挑起了兩分,顯得大有點嚴厲,“自你的身份定下來起,你父皇就一直在拿你當儲君教導,你自己也要清楚這一點。父親久病不起,當兒子的侍奉榻前,這是孝道,卻也隻是普通兒子的孝道,而你身上有更重的擔子。”


    “是,這些道理兒臣懂得。”沈晰頷首應下,眉心卻並未舒開,“可兒臣一來當真擔心父皇,二來也怕……”


    他頓住聲,倒是舒貴妃接了口:“怕皇上是在試探你們?”


    沈晰點點頭,舒貴妃一歎:“這個本宮也想了,本宮也怕。”


    沈晰怔怔:“那母妃為何還不讓兒臣去?”


    舒貴妃搖頭:“本宮隻是覺得你父皇一向器重你,此時正是你該擔好肩上重責的時候。但你若也有這樣的顧慮,本宮也隻能說本宮確是摸不清皇上的心思,你去與不去都是在賭。”


    所謂君心難測,皇上究竟想看到怎樣的結果,實在太難猜了。舒貴妃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的,但也實在沒底氣跟他把話說死。


    母子兩個於是相顧而坐了許久,都還是沒拿出個準主意。臨近晌午時,沈晰從翊坤宮中告了退,吩咐宮人請太傅前來議事,接著又聽說四弟也往園子去了。


    接二連三的都去了,真是讓人心裏越發地不安生。


    .


    是以在用午膳時,楚怡也察覺了沈晰的憂心忡忡。她問他出了什麽事,他就跟她說了,她想了想問:“那就沒有兩全的法子麽?比如殿下好好料理政事,差個信得過的人去皇上跟前侍疾?”


    沈晰搖頭啞笑:“父皇跟前宮人那麽多,這侍疾原也並不需我們真幹什麽,不過是表一份孝心。自己不去,差個人去便不是那麽迴事了。”


    那真的有點難辦啊!


    楚怡擰著眉頭苦思,但沈晰都想不出法子,她可想而知也沒什麽轍,最後也隻能說:“那不如……再看看?你先忙你手頭的事,等過幾日生辰的時候以這個理由過去一趟。若皇上真有什麽不滿到時也該顯出來了……那就謝個罪唄!”


    楚怡想著,就算這迴沈晰想錯了,皇上也不至於為這點事廢太子。


    不過饒是如此,這事兒也是真嚇人啊!她也就是這麽給別人出主意還能定住心,要是落在她自己身上,她肯定已經糾結瘋了!


    用完午膳,沈晰又兀自在書房裏思量了半晌,到底先安下了心。下午時他又與太傅議了一議,太傅也道此事不必太急,皇上此時未必想看他一心全在孝這一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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