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盯著那張宣紙了許久,眸中先是光芒大盛繼而又歸於平淡。

    他心中有一道隱憂,十幾年來一直壓得他喘不過氣。

    良久,他轉過身,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他步伐沉重,心頭壓著一塊千鈞巨石,仰天一歎,像是在慨歎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樣,輕聲自語道:“該來的,總會來啊。”

    他霍地轉身,如星空般深邃的眼眸中布滿寒意。他單手運起內力,隔空擊在了那顆需要十人合抱才能將之圍起的千年古木上。

    隻聽轟隆一聲,比大殿還高的古樹應聲而倒,激起了一地塵埃。

    聽到聲響,一隊禦林軍出現,見他安然無恙,齊齊鬆了口氣,徑直跪在地上。

    “陛下……”

    “你們監視我?”男子看著他們,平靜地問道:“誰派你們來的?”

    “末將是奉太皇太後之命來保護陛下安全的。”那個領頭人低頭答道。

    “笑話,我白堯什麽時候淪落到需要讓人保護的地步了?”他冷笑著說,“想保護我,你們夠資格了嗎?若真有人能殺得了我,你們這幾人,夠看嗎?”

    “陛下是祁國第一高手,末將自愧不如,我等這就離開。”

    直到腳步聲消失,男子依舊站在殿前,未移動半步。

    一陣笑聲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寂靜。

    “嘖嘖,白堯,十六年未見,你的武功未進步寸許啊。想必,那一夜發生的事情給你心中留下了魔障,致使你難再做突破?”一道空洌的女聲突兀地響起,似在輕笑道:“難怪啊,你那麽在乎你的黎民百姓,一生都在為你的江山社稷著想,甚至為了你所謂的蒼生不惜犧牲我和我肚子裏的孩子,到頭來卻是……”冷冽的聲音如空穀鶯啼,空靈而清冽,在夜空下迴蕩不休。

    “你果然還活著,我早就知道,隻要你不死,早晚有一天會迴來。妃兒,我等你很久了。”男子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俊美不似人間該有,他的聲音響徹四方,道:“既然來了,就請現身吧。不要妄想用語言動搖我的心智。”

    “你還未死,我怎能先走一步呢?”無聲無息地,一柄寒爍的短匕出現在了他的脖子上。匕首前端從頸後探出,寒芒爍爍。

    感受著後項傳來的冰寒之意,男子麵不改色,平靜如一潭秋池之水。他很是從容與鎮定,道:“以前的你,可從不屑做這等宵小之事。”

    “這些,都隻是跟你學到的一點皮毛而已。”收迴那柄精致的匕首,一女子邁動蓮步,從他身後走出。她似是憑空出現一般,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麵前,動作自然而優雅,舉手投足間盡展風範,卻絲毫不顯做作。這是達到武道中的至高境界“自然化萬物”的表現。

    “多年不見,你雖境界未變,可這城府卻是日趨深厚了。以前的你,可沒有這份處變不驚的本事。”不著痕跡地抹去了匕首上的血跡,女子臉上噙著淡淡的微笑,如珠玉般瑩白的秀耳微動,吟吟開口,道,“但是我似乎聽到了你的心跳聲……可見你心裏並不如表麵這般平靜呢……”

    鮮血落於衣袖,如泥牛鬥入海,瞬間便融於其中,與女子血紅色的長裙不分彼此,明豔的似要滴下血來。

    唇角微微勾起,女子笑得沒有一絲溫度,似在譏諷自己當年的有眼無珠。

    “驀然迴首,曾經的落魄皇子竟然已是萬人之上、君臨天下的帝王,街頭巷尾都在傳他的名啊……”

    她目光清冷如一汪寒潭,四目相交,瞬間便將男子眼中灼灼的光芒澆地暗淡。

    “這十六年來,你穩坐在我為你謀定的江山王位之上,良心可安?”女子笑得嫵媚,萬千風華難掩。

    “午夜夢迴時,你可曾會夢到那千千萬萬的百姓?他們,皆是因你而死……”

    “莫不是,這天底下的君主,都如你這般鐵石心腸?”

    “夠了!”男子低喝一聲,溫潤如玉的臉上終於出現了波瀾。

    “夠了嗎?當年若不是你,他們可會死?”女子依依不饒,咄咄逼人的道,“你可想知道,我們的女兒現在如何了?”

    男子眼簾微垂,撇過頭,淡淡道:“我在等你說。”他已隱隱猜到了些什麽,卻不敢篤定,亦不願承認。

    女子抬起手,輕輕地撫摸著眼角那顆晶瑩的淚滴,說:“這顆痣,是你留給我的唯一紀念,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啊……”

    “若是我不說呢?你永遠也不會問,是嗎?”女子笑得動人,看著麵前的人兒,眼中寒光如閃電劃過夜空,指尖,華芒隱現。

    “我知道,你定會告訴我。否則,你就不會提起。”男子還是那般淡漠的語氣,手心卻早已被汗水浸濕。

    “你可真是了解我。”女子依舊在笑,森冷的殺意卻遮掩不住地彌漫而出,方圓數米內的草木皆被絞成粉碎。

    她的笑容很美,卻絲毫不達眼底,甚

    至有些輕描淡寫的道:“她叫夕顏,本是翳國的護國中郎將、十五歲的化境高手、前途無量的天之驕女,卻在數日前,被她的親生父親,一箭射成了一個廢人。”

    女子的聲音很低,可聽在男子耳中,卻如暮鼓晨鍾,似驚雷炸響,令他渾身一震。

    她每說一個字,男子的臉色就蒼白一分。他如遭雷殛,被無邊的悔恨之意充斥著腦海。

    女子看著他臉上的變化,發出銅鈴般的輕笑——這第一次的交鋒,似乎是我贏了吧?

    她繼續用鈍刃般的言語撕扯著他已然血淋淋的心髒:“白堯,沒想到你也會有這一天。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你欠我的,萬死不足以消我心頭之恨。我要讓你生不如死,在無邊的煎熬和悔恨中度過餘生。”

    重劍無鋒,砍在人的心上卻最是痛苦。

    “我憑什麽相信你?”保持著最後的鎮靜,男子沉聲道。

    “信與不信,皆由你自己判斷。”女子雙眼眯成一道月牙,像是笑盈盈地,可是周身掩飾不住的殺意卻在告訴他,這隻是她準備殺人的前兆。

    男子咧開嘴,苦笑一聲,憑著敏銳的神識感應和對女子的了解,他怎能不明白個中真假?他是皇帝,對於察言觀色最是在行。他神色複雜地問道:“當初,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給我機會說了嗎?”女子反問,殺意收斂,平靜無波道,“既然你能犧牲我,自然也能犧牲掉我肚子裏的孩子。在天下社稷麵前,兒女私情對你來說都不算什麽。”

    男子一愣,想起當時,她本要告訴自己什麽的,可自己卻執意要她先喝下那盞“化功散”……他是怕下一刻,他就會心軟,舍不得將她推出懷中……沒有想到就是因為這樣一個私心,讓他錯過了自己和她的孩子……他並不在乎子嗣,不然也不會罷黜後宮十六年未臨幸一妃一嬪。可是那,是他和她的孩子……他閉上眼睛——親手殺死摯愛的女人和她肚子裏的孩子……自己,恐怕是古往今來天下間最無能的男人了罷?縱然她們後來並未死去,卻也不能令他心中悔意減少半分。

    急火攻心之下,男子“噗”地吐出一口心頭血。他直視著麵前的女子,慢慢地恢複了平靜,他語帶黯啞地問道:“她還好嗎?”

    “拜你所賜,生命無恙,隻是日後便不能習武了。”女子眼神有些淩厲地看著他,開口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在這個強者為尊的世界上,不能習武,便意味著,

    她已經是半個廢人了。前程盡毀,從此汲汲一生,這樣的打擊,對一個從小就受盡追捧的天之嬌女來說,有多麽殘酷?

    “你怎能下的去手啊,你不是一向光明磊落嗎?先不說你們兩個實力差距相去甚遠,況且她還是個孩子,對一個後輩下手,不覺得自己掉價嗎?”

    他臉色有些難看,道:“為了祁國千萬百姓,我隻能取大義、舍小義。”

    “你口中的大義就是對一個後輩下手?你口口聲聲仁義道德,不過是為了穩固你的皇權,你不過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小人,站在正義的高度上暗箭傷人,以有心對其無心。”

    “和天下相比,這些,算不得什麽。”

    “天下?笑話,休要借著天下來抬高自己。你這麽做,不過是想把危險扼殺於搖籃中罷了。承認吧,你不行了,你在害怕,害怕被一個後輩超越。”她句句誅心,直指他的本心,想要動搖他的思緒,致其道心不穩。

    男子默然半晌,沒有辯駁,而是突兀的道:“我可以見見她嗎……”

    “不可以。”女子毫不猶豫地拒絕道。

    “為什麽?”男子皺眉,看著對麵的女子,道,“她是我的女兒!”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女子嘴角勾起一個冷漠的笑容,斬釘截鐵地道;“因為,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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