遞歸進化是多麽神奇的存在啊,使他的神經網絡飛速疊加。研究院的專家拉開百葉窗,明亮的夕陽光爭先恐後灑落。


    他們大笑著商量,“我們可以讓斯明基每天都來”“這樣觀察一下實驗數值”“也許會有更意想不到的進步”……


    於是,斯年被設定的任務更進一步——讓斯明基高興。


    斯凱嵐死後,父親染上了很重的煙癮。斯年記得他來看自己時,會客室永遠充滿了二手煙的味道,茶幾的玻璃煙灰缸中總是塞滿了煙頭。


    任務更新後,他對斯明基說:爸爸,我陪你抽煙吧。反正……我,以前也愛抽煙。


    斯明基聽後,怔了半晌。


    那截煙停在他指間,青色的煙霧騰騰,許久,一絲久違的笑意爬上了他黯然的臉。


    他早年意氣風發的麵容因為獨子的死而迅速老去,此時笑起來又有了幾分昔日神采。可能是迎著陽光的緣故,他的瞳眸很明亮,像剛被水清洗過一樣。


    ---


    沙沙的春風從教堂外吹進來,煙灰在地上被吹出一條軌跡線。斯年倚著牆,對融寒問:“你說,人類是不是很奇怪很矛盾?至今我也沒有想通。”


    以前斯凱嵐抽煙時,斯明基總是要訓斥他,非常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可後來,斯年提出陪斯明基抽煙,這個父親居然笑了,又是很高興的模樣。


    所以兒子抽煙,這父親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這個問題,斯明基死後,斯年也想了好多年。


    融寒的目光跟隨著那一地茫然飄零的煙灰,說:“其實他笑或是不笑,都是一樣的。”


    “因為……他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斯凱嵐過去的影子。因為他聽到你承認過去的記憶。”她頓了頓,那位華人首富的麵貌已經模糊,她帶著些微的複雜:“他的生命因記憶而有血肉,對他而言,生命的真實,在於每一段迴憶中的悲喜,他走過的道路吧。”


    所以,都是一樣的。


    是因為對兒子的愛。


    ——那他愛我嗎?他隻愛他的兒子,還是也愛存貯了斯凱嵐的聲音和記憶的我?


    斯年沒有問,人類的感情對他而言還是太艱澀難明。


    他將這沒抽完的煙熄掉,修長的腿曲起來靠在牆上,風從窗外微微吹過他的發絲,她的裙擺,他的目光放在白色長裙上,聽融寒說:“所以後來……你再也沒有想過斯明基,甚至人類被屠殺的時候。”


    “他後來得了‘曼尼坦’病。”


    曼尼坦病是肺癌的變體,基因靶向治療也蒼白為力。


    “他抽煙過量了。”


    斯明基住院後,他們就沒有見過麵——斯年還未麵世,怕泄露機密,亞太研究院不允許他離開研究院。


    於是有個下午,斯明基從私立醫院轉出,被送來了研究院。


    天藍色的臨時特護室裏,斯年被“女媧藍圖”組的研究員帶去,那時斯明基已經形容枯槁。


    他躺在病床上,沒有力氣睜開眼睛。護工機器人的遠程傳感器接收到他嘴邊的聲紋信號,用溫柔的語氣機械說:


    “堅強的患者想聽他親愛的孩子說話。”


    幾個研究員麵麵相覷,給斯年輸入了任務,讓他對臨終的病人說話。


    這個任務不涉及“讓病人高興”,所以斯年調整了語言邏輯。


    他看著床上枯瘦的中年人,眼窩深深凹陷,手臂血管隆起,心電機上的生命儀線波峰越來越平緩。便有了一個認知:


    他要死了——死亡就是喪失生命特征,終止新陳代謝,細胞開始缺氧,酶會消化細胞膜,於是肝髒首先溶解,慢慢的微生物也開始溶解器官,然後病床上的男人就此走向腐爛。


    按照人類行為模型分析,人類是懼怕死亡的。他們想聽到安慰,再釋然地離去。於是他語調平直地說:“你會好起來的,生命還很漫長,你將戰勝病魔,見到你想見的人。”


    斯明基在搖頭,盡管幅度輕得幾乎可以被忽視——這仍然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機器人護工根據病人佩戴的振動器,敏感地察覺到了。


    護工機器人溫柔機械地說:“堅強的患者在搖頭。”


    斯明基想聽的不是這些話。


    於是斯年調整了幾次迴答,句式越來越長,語氣也發生各種變化,輕快的、溫柔的、明亮的、低沉的。


    但斯明基總是幾不可察地搖頭,護工機器人溫柔冰冷的聲音頻頻響起:


    “堅強的患者在搖頭。”


    “堅強的患者在搖頭。”


    “堅強的患者在搖頭。”


    最後“女媧藍圖·斯年”組的副組長說:“要不,你叫他一聲爸爸試試呢?”


    這麽簡短的兩個字,算法並不認為是正確的。


    斯年就叫了一句:“爸爸。”


    斯明基忽然就鬆緩下來了,好像微微點了點頭。


    ——即便斯年被植入了斯凱嵐的記憶和聲音,但最了解這個父親的也不是他。


    依然還是,人類。


    哪怕是亞太研究院,這些並不熟悉、也不關心斯明基的研究員們。


    斯明基最終還是沒有力氣睜開眼,但眼皮動了動。


    嘴角也很輕微地動了下。


    心電機上的生命儀線終於從波峰走向了一條筆直的線。


    斯明基的秘書和表妹垂著頭擦拭眼淚,而斯年站在床前,目睹這一幕,沒有表情。


    在生離死別麵前,人類的本能總是敬畏的。研究員們默哀了片刻,才抓緊機會問斯年:“你有沒有什麽感覺?有沒有難過?”對他們來說,這是細化他基礎情緒的好機會。


    斯年問:“他再也不會來找我了,是嗎。”


    研究院的人漫應了一聲。這是當然的,他們都這樣明白死亡的概念。


    護工機器人給斯明基的遺體蒙上了一層白布。斯年的目光落在起伏的白布上,他並不知道人類的悲傷是怎樣的,它們超出了他此刻的認知範圍。


    但斯明基死之前那個細微的表情——眼皮動了動,嘴角也動了動,這個無法解讀的表情,卻留在了記憶中。


    斯明基的律師抽出遺囑文件,低沉的聲音在室內迴蕩——


    “斯明基先生自願將記憶捐贈給亞太研究院。但,他有個條件。”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人類渺小,卻也偉大。我們渺小, 是因未知的領域太過廣袤;我們偉大, 是因我們的生命有不絕的勇氣, 探索未知, 開創奇跡。”


    “願人類在探索科學這條偉大艱辛的道路上,以希望為燈塔,以信仰為動力。”


    “擁抱光明,不斷前行。”


    “擁抱光明,不斷前行……”


    亞太研究院33樓, 風從破碎的窗戶灌入走廊,吹向四麵八方,夾帶著一兩句輕語的呢喃。


    青年人摘下眼鏡輕輕吹了吹,僥幸活下來的其他人分散坐在總控室中, 愁眉困頓。有人問:“林彥堂, 你在念什麽?”


    林彥堂望向窗外,繁重忙碌的生活在一夕間戛然而止,慣性的緊張焦慮也緩緩刹住了腳步。他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從三十三樓看外麵的天空。


    “我在想……藍圖·天賜。你們還記得, 當年斯明基先生捐贈記憶的條件嗎?”


    那是個很美的夕陽,金色的餘暉熔在天際, 將藍天染成霞粉色,就好像時光永遠凝固在了那裏。


    “斯明基先生將捐出所有遺產, 願人類在探索科學這條偉大而艱辛的道路上, 以希望為燈塔, 以信仰為動力……擁抱光明,不斷前行。”


    時光靜止中,斯明基的律師緩緩念完了遺囑的最後一個字,為他的一生畫上句號。


    “女媧藍圖”是多國資源合作的高精尖項目,旨在通過跨領域合作來刺激各學科精進,包括基礎科學研究,拓展軍用、民用科技領域的技術。


    如果人類對宇宙的探索是觸碰生命的廣度,那麽“女媧藍圖”則要探究生命的深度。


    而斯明基捐出所有財產的條件是——就算成為實驗標本,也要把記憶移植給人工智能,用這樣的方式,陪伴死去的兒子。


    這一年多時間裏,他和斯年每天見麵,當他死後,“女媧藍圖”測試組分別為斯年和天賜做了情緒比對,結論讓研究組的人們擁抱歡唿。


    這令人欣喜的成果發表在了《nature》科學雜誌上,也引動了全球人工智能領域科研人的激情——


    長達一年多的實驗證明,斯年的平均情緒值,比天賜略高出一個波段!


    盡管,天賜在這方麵隻是個殘品。


    但就像遺囑中說的,人類正在創造奇跡的道路上,不斷前行。


    斯明基捐出的記憶,引發了兩個項目組之間的明爭暗鬥,最終落到了“藍圖·天賜”組手中,移植給了天賜。


    他希望以這樣的方式,陪伴死去的兒子。


    可是,人的生命雖因記憶而真實,卻並不意味著移植記憶就會延續生命。


    斯明基的願望再強烈,也越不過生與死的殘酷界線。


    天賜的神經網絡進化,沒再複製斯年的奇跡,雖然他的進化更快,但感知能力卻遠遠落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認知能力隻有大猩猩級別,因此算是“半成功半失敗”,從未在公眾麵前出現。


    林彥堂重新戴上眼鏡,目光從窗外收迴,笑容有幾分微微的苦澀和無奈。


    “我們畢竟不是‘女媧藍圖’項目的人,他們全都死了,我們也不知道天賜的‘後門’是什麽,想要阻止天賜和這場災難,隻能從各種蛛絲馬跡的線索中推測。”


    “推測的結果很明顯不是嗎……”他身旁的人歎了口氣,手指從鍵盤的單鍵上一個個滑過:“天賜得到了某種辦法,使他的‘後門’失效。不要忘了,那幾個死掉的實習生和同事。”


    總控室內一片寂靜,有幾個人垂下了頭。


    因為習慣了對事不關己之事的忍耐。或者說,在這個時代,除了恐怖組織,全人類都習慣了視而不見。


    所以此刻迴憶“藍圖·天賜”,才驚覺已經有四個人,幾年內先後死於自殺、遊樂園意外,或者突發腦溢血等。


    “噓……”主任打斷他們,擺了擺手。


    這裏四處遍布著攝像頭和智能化儀器,誰知道天賜有沒有留一雙眼睛或耳朵在這裏。其餘人會意地壓低了聲音,交流彼此的猜測和結論。但唯一不需要說出口的覺悟和共識,就是——


    他們不能為天賜修複芯片代碼。否則人類將永淪絕境。


    所以,無論救了他們的人是懷著怎樣的想法,但在這場死亡賽跑中,他們一定不能贏。


    這是一場,走到終點注定要輸掉的比賽。


    三十三樓的風吹透研究院的走廊,不知是誰歎了口氣,目光轉向窗外,純粹地感受末日後的春風和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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