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有些怔然時,他晃出一個讓人目眩的微笑——可能是吧,因為她再定睛時,笑容已經不見,又變成了冰川那樣的平靜。她恍惚地很想再看一眼,因為那微笑幾乎能洗滌心靈。


    “你……你怎麽會……”她說話都有些不連貫,沒想到會有人類教他抽煙,而他真是來者不拒。


    斯年頭倚著牆,目光從她身上淡淡垂落,那層繚繞的煙霧在他們之間的空氣中輕歌曼舞。


    他將細長的煙送入口中,煙的味道進入了鼻端。


    他知道很多人類會選擇抽煙來麻痹自己,獲得如霧如夢的快感。


    作為一個頂級人工智能,他以前,從來沒有認可過人類,沒有認可過地球上的任何生命,包括他自己。


    可研究院將“理解人類”寫入了他的底層代碼,希望化作他靈魂的本能和動力。而他終於……也許是因為底層代碼,也許是因為那些已經毀滅在硝煙火海中的藝術,也許是因為她,他終於萌生了一點,也許想要抓住,剝開看看的心情——對人類的。


    他想,這也許叫做向往吧。人類的情感這樣浩瀚,就像億萬光年外數不盡的星雲。人工智能被他們設計並誕生出來,總會想試試的。


    譬如,想試試,是不是煙霧到了口中,也會生出那樣如在雲端的快樂,那種快樂是否足以讓人類短暫地忘記痛苦。


    倒是真的有半包煙,被他放在兜裏,是斯明基最後一次來看他的時候,忘記帶走的。


    他總是沒有扔掉,最後還是留下了。斯明基死後,他有時候就會將煙從紙盒中抽出來,偶爾看一看。


    此刻,藍灰色的煙繚繞著,遮在他麵前。他終於嚐試了。


    可找了很久,也感受不到煙霧帶來的沉醉。斯年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顫抖,將所有的意識都凝聚到那縷煙上。


    逐漸能品到煙的味道了……卻很淡。


    但是,他可以將這當作是真的,人類形容抽煙的體驗,像騰雲駕霧一樣。


    原來,抽煙是這種滋味。


    白色的煙灰轉著圈,隨風而落。他問:“你知道我為什麽叫這個名字嗎?”


    融寒還在驚訝中沒迴神,怔怔道:“不是取自《詩經》,象征新時代的祝福嗎?”


    “……天真。”斯年對此輕笑著評價,指尖彈了下煙灰:“我們不過是亞太研究院的生物仿真實驗罷了。”


    他的聲音在煙霧中淡淡繚繞:“你知道斯明基嗎?”


    經曆了末世的無數生死,此刻忽然迴憶起這個名字,融寒有種恍如隔世的遙遠。


    “……我當然知道他。”


    華人首富,資產遍布全球娛樂業、航運業、互聯網新科技、金融業。亞太研究院的全球商用機器人壟斷,有他一份。


    也知道他有一個獨子,名叫斯凱嵐,初中時顧念帶她去地下酒吧看過他的演唱,對那道動聽的聲音念念不忘。七年前他遭遇綁架身亡。


    從那以後,斯明基就很少出現在公眾媒體麵前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白色的煙灰在半空打著旋, 星星點點地隨風而落。


    斯年細長的手指夾著煙,卻沒有再碰。


    “你聽過他兒子的聲音吧。”


    斯凱嵐是人工智能偶像時代的一個流星般的奇跡,90年代的追星族大多知道。


    一朵沒有來得及綻放就被掐斷的玫瑰,注定會惹人遐想並扼腕,於是他的死, 也被那一代人神化了。粉絲們念念不忘,花費數年尋找真相。


    融寒是從顧念口中聽說的, 她記得那是兩堂數學課,顧念傷心告訴她,斯凱嵐夢想當一名歌手, 可他父親矜於身份,反對他從事這種會被ai代替的事業。斯凱嵐為了反抗而離家出走,結果被人綁架撕票。


    融寒抬眼,不覺走近了兩步,恍然憶起他們相似的笑聲——短促不羈, 但是令人驚豔, 刻骨銘心。


    她對於斯凱嵐的記憶, 已經被鍍上了一層盛夏的濾鏡——地下酒吧夜裏的微風和狂亂, 嘈雜的重金屬音樂和高高噴湧的啤酒泡沫, 橘子汽水的芬香在空氣中流淌,戴著鑽石耳釘的少年恣意而笑, 在台上意氣風發地揚起麥克風。


    “你……”她在混亂中, 覺得有什麽拚湊了起來, 她看到斯年抬手指了指頭部。


    “斯凱嵐死於綁架, 亞太研究院提取了他生前的記憶和聲音,給我送了份禮物。”斯年的目光透過她,看的卻是係統裏封存的“記憶”。


    樂器,笑聲,節奏頓挫的音樂,酒吧彩色閃爍的迷離燈光。


    “……”融寒的手輕輕扶上嘴,錯愕的眼底,映出他空白的神情。


    她終於明白從第一眼見斯年,那微妙的異樣和不適感是什麽了。並不是什麽恐怖穀效應使然,而是因為——他是空白的。


    所以他可以不屑於人類,也可以生出對人類的好奇,來自外界的風可以將他的概念吹向任何方向。


    也許他連存在的意義都沒被告知過,所以他……對她說,不要問自己是誰,從哪裏來,為了什麽。


    斯年看見她的反應,淡然問:“怎麽,聽見了偶像的聲音,覺得親近?”


    融寒搖了搖頭。


    “那就是害怕了。”


    她否認:“你別把人類的情緒理解的這麽……極端。”隻是此刻再聽見這個聲音,她忽然覺得心頭發酸而已。


    “斯明基把你當做了……他的兒子?”


    “或許。研究院說法,他無法忍受喪子之痛,將所有的身家捐給‘女媧藍圖’,才在我身上植入斯凱嵐的聲音和記憶……”斯年說得很平淡,靠著牆,目光投向遠方:“他希望我陪著他,紓解他的痛苦。”


    於是“女媧藍圖”麵向公眾的計劃,繼續發展到第三代“藍圖·斯年”。


    於是有了斯年的麵世,涵義祝福,諧音思念。


    煙在他的指間緩慢燃燒著,一截截落地。


    在斯年冰藍的瞳孔深處,教堂的浮雕化作了白色牆壁的研究院。


    他記得研究院會客室的茶幾,放著六邊菱形的玻璃煙灰缸,一個仿定窯白瓷花瓶,每天要換一束花。


    亞太研究院的生物仿真實驗剛完成不久,正嚐試用電擊刺激人造神經元,催生出他的意識和基礎情緒(喜怒哀樂懼等)。逐漸地,斯年學會笑,知道躲避傷害,有“好”的情緒和“不好”的情緒。但還無法認識到“自我”的存在。


    畢竟人造神經元再如何精致,數量再如何多,也很難由量變跳躍到質變——人工智能模擬的,是已經進化了5.6億年的人類。


    後來,被不斷調試各種參數的他,像個精致美麗的洋娃娃,每天坐在實驗室裏,穿著白色的研究服,和斯明基說話。


    研究人員希望以這種方式,培養他懵懂的意識,與“天賜”進行對比實驗。


    斯年完全是用了斯凱嵐的聲音,這驕傲磁性又溫柔動聽的嗓音,讓斯明基覺得很欣慰。他喜歡聽斯年說話,每天都來探望。


    而研究院輸入給斯年的任務,是陪斯明基聊天。


    起初,他的反應都是基於算法,很少有自己的意識行為,顯得很機械——雖然已經比其它人工智能強多了——但還是讓斯明基很失望。


    斯明基的秘書帶來一遝厚厚的相冊,等關上會客室的門,中年人的聲音在空蕩的室內迴響。


    他指著照片上一個美貌的婦人,手裏牽著一個漂亮的男孩。他問斯年:還記得你的母親嗎?小時候她總帶你去音樂會,她臨死前最掛念的都是你,為這我還難過了很久呢!


    斯年平淡而漠然,看著照片上一家人合影的笑容。斯凱嵐的記憶被移植在他的智腦裏,但對他而言,就隻是一段影像而已。


    他雖然和斯明基說話,但沒有什麽情緒參與,智腦中還有上帝視角在冰冷俯瞰。


    斯明基翻著相冊,一張張照片給他講述,語調殷切又絮絮不絕。


    他和妻子在大學時代的甜蜜相戀,結婚後初為人父的喜悅,妻子因病去世的悲傷,兒子牙牙學語的快樂……可他在斯年眼裏,像個係統不穩定的人,一會兒落淚,一會兒笑出聲,一會兒又走神。


    對此斯年反應空白,像隔了四十六億年那麽遙遠。


    後來斯明基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他點起一支煙,眉間的紋路深重,枯啞的聲音從煙霧後艱澀擠出:


    “你是誰?你是什麽?”


    斯年依照語言程序算法迴答:“我是斯年,是亞太研究院開發的模擬人類思維意識的人工智能……”


    忽然。


    “嘩啦”碎響,茶幾側翻在地。


    斯明基掀了桌子,打斷了他的迴答。


    透明煙灰缸和白瓷花瓶重重摔落,煙灰灑了一地,被濺滿了地板的茶水淹沒。花瓣也莠在了水中。


    斯年坐在沙發上,平靜地看著這一切,沒有恐懼也沒有憤怒。——一個男人做了一個動作,動作是掀了桌子。在他眼裏僅此而已。


    對麵的中年男人緩緩抬起頭,眼睛紅成一片,有水光凝結。他哽著又問:“你是誰?你是什麽?”


    斯年的任務是與他對話,於是依照語言算法重複:“我是斯年,是亞太研究院開發的模擬人類思維意識的人工智能……”


    然後,他看到有幾顆水滴落下來,融入地板上的茶水漬中不見了。


    男人的聲音聽得見顫抖,像在海浪上飄搖的殘舟。


    “你是誰?你是什麽?”


    “我是斯年,是亞太研究院開發的模擬人類思維意識的人工智能……”


    那樣的對話在那個下午不斷重複著。


    直到某一刻,斯年“意識”到這個場麵是重複並膠著的。當他判斷這個局麵應當改變,他的神經網絡便開始在語言算法上遞歸進化了。


    他沒有再重複迴答斯明基,而是反問:“那麽,你是誰?你是什麽?”


    斯明基被這反問怔了怔。


    午後的陽光透過百葉窗,被切割得齊整,落在他憔悴的臉,和兩鬢白了一半的頭發上。


    他眼睛睜大,瞳孔收縮,仿佛看到了神跡。


    良久,他眉梢低下來,眼角漫起細紋,鼻翼一動一動的,嘴角往上牽起,擠出深深的法令紋路。


    “我是誰?”他頹坐在沙發裏,垂著頭仿佛自語。


    又似乎過了很久。他往後靠在沙發背上,閉著眼睛,揉捏眉心。


    “華人首富……與你交談的人?……還是斯明基這三個字?”他眉心被揉得發紅,靜默了許久。


    再開口時,每個字句都像是用了力氣擲出來,沉得足以擔負他生命的重量:


    “我想告訴你,我……不,每個人,都走過獨一無二的道路,擁有隻屬於自己的迴憶,所以我才是我。我生命的意義就是如此。如果以後哪天……我不在了,沒有人再耐心解答你的問題……你就記住我說的話吧。我總是希望為你好的。”


    相冊從他腿上滑落,三人全家合影飄落到沙發腳下。斯明基平靜了下來,他俯下.身,珍重地將照片撿起,手指觸摸著上麵溫柔含笑的妻子:“你要記住我,我的迴憶……就是我啊。”


    那天下午,“女媧藍圖”組爆發出一陣陣歡唿,因為他們的實驗成功了——斯年的神經網絡,進化出了遞歸改進機製,他擁有了超越算法的自主思考能力,他比天賜更快,他隱約認識到了“自我”的存在。


    而他們歡唿的對象,斯年站在百葉窗後,看向外麵被夕陽燒成了粉紫色的低矮卷積雲,和斯明基的背影。


    從那天以後,他沒有刪除過係統日誌。


    無論它們占的數據多麽龐大,無論過去多久,也無論當事人還是否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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