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強}

    高考日益逼近,他們倆現在很少來我這兒了。偶爾來,也沒時間再看碟,聽聽歌而已。日子看似安逸,我說看似,並不是為了咒誰——他們倆都是我的弟弟妹妹,我心疼他們還來不及。隻是我聞得出來風暴的氣息,潮濕,緊張,氣壓還有點低。某種義無反顧的決絕會在他們的眼睛裏一閃而過,比如江東經常會在突然間旁若無人地抱緊天楊,靈魂出竅似的,緊得讓人還以為天楊是他不小心掉出來的內髒。幾秒鍾之後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該幹什麽幹什麽,好像他身體裏剛剛發生過一場大地震,那旁若無人的幾秒不過是小餘震而已,犯不著放在心上。我原先還以為江東是個這輩子不會玉石俱焚的人,這句話我收迴,因為他到底是被天楊拖下水了。我真不知道話能不能這麽說,以及這究竟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

    陽光刺眼的某個五月的午後,天楊來了,臉色慘白,像以前跟江東吵架之後一樣,一句話不說,直闖到裏間去。在一片暗影中,緊緊抱著膝蓋,可憐見的。

    “坐到外麵去吧,行嗎?”我把語氣放輕鬆,“你看,這裏間太小,等會兒江東追來的時候你倆要吵要打都沒有足夠的發揮餘地。”

    “你敢讓他進來!”她居然沒被我逗笑,還仇人似的看著我。

    “這小孩子家怎麽跟大人說話呢?”我心裏雖然一驚,但還是滿臉奸笑,“不騙你,這兩天因為香港迴歸,什麽都查得嚴,萬一人家就這個時候闖進來查盜版光碟色情淫穢出版物的話我可救不了你——”

    我終於住了嘴,實際上是天楊把我打斷的。她的表情突然間變得慘烈起來,對著門口大喊了一聲:“滾!滾出去——”好嗓子,我無奈地想,四弦一聲如裂帛。

    江東當然沒有聽話地滾出去,而是像往常一樣矯健地衝進來。我識趣地躲到櫃台後麵招唿顧客,對那個一臉好奇的初中小女生說:“沒什麽好看的,我天天看,都看膩了。”小妹妹說:“那下次你能叫我來跟你一塊兒看嗎?我把bp機號留給你。”我說行,不過我得收門票。

    江東的手臂圈著天楊,她當然要掙紮,可這次不像往常,這次的掙紮是貨真價實的。江東也不像以往一樣堆出一臉兇神惡煞,“天楊,天楊你聽我說,你聽我把話說完行嗎?”——哀怨得都不像江東了,比較對得起觀眾。

    “我不聽!沒什麽好說的!”

    “天楊,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我說真的天楊,是我爸爸媽媽幫我填的誌願表

    ,我把該說的都跟他們說了,不信你就去問問咱們班同學,報誌願這種事兒誰不是聽家裏的?”

    “我就是沒聽說過!我是野孩子!我沒爸沒媽沒人管!”

    “天楊我不是這個意思!而且就算我們填兩份一模一樣的誌願表交上去,也不一定兩個人都能考上啊!”

    “你真他媽讓我惡心——”天楊叫得聲音都裂了,像隻小動物一樣掙脫了他,背靠在牆壁上,發絲散了一臉,“我告訴你,考上考不上是一迴事,填不填是另外一迴事。你別以為你把兩件事混在一起就遮掩得過去!說好了我們兩個人要一起去上海的,說好了的!可是你就是自私就是沒用。”

    “你說話小心一點兒!再胡說八道我對你不客氣!‘自私’‘沒用’這種詞兒也是可以隨便亂使的?高考這麽大的事兒——”

    “對,高考這麽大的事兒。”天楊盯著他,眼淚流了出來,“你終於說出來了。跟‘高考’比我算什麽?原來你和所有的人都一樣!”

    “和所有的人一樣有什麽不對嗎?你自己也和所有的人都一樣!你隻不過是自以為自己了不起而已。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沒別的辦法,你又不是小孩你怎麽就不明白好多事兒不是你我左右得了的!”

    “是你自己不想努力不願意左右才會找出來這種低級借口!”

    “好!”他嘴唇發顫,“是不是我為了你殺人放火搶銀行你就高興了?我看你是看電影看得太多把腦子看壞了!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高考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海隨便一所學校在我們這裏錄取線都不低,一個多月的時間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考不上複旦或者華東政法,你說我第一誌願填什麽好!我自己要對我自己負責不能頭腦發熱就拿著前途開玩笑!要怪你就怪我們這三年淨顧著談戀愛沒有好好學習吧!”

    “江東!”我不得不嗬斥他,這已經越說越不像話了,如果繼續由著這廝信口開河的話後果保證不堪設想。果然,已經晚了。

    天楊頓時安靜了下來,安靜地看著他,像目擊證人辨認嫌疑犯那樣認真卻不帶絲毫情感地看著他。

    “你把剛剛說的那句話再說一遍。”她說,語氣平靜,不吼也不叫了。

    “……”

    “你剛才說什麽?最後一句,你再重複一遍。”

    “天楊。”江東不安地叫了一聲。

    “快點兒,再說一遍。”她抹了一把眼淚,小臉兒上一副破釜沉舟的神情。

    “天楊。”江東走過去抱緊了她,“對不起,我是胡說的,你千萬別往心裏去天楊。”他親吻著她的臉,她的頭發,她躲閃著,鬧著別扭,然後她哭了,終於摟住了江東的腰。

    “你說話不算話。”她像個委屈的孩子,“連你都說話不算話我還能再去相信誰?”

    “是我不好,全是我的錯。”仔細想想我從沒聽江東用這種語氣說過話,“天楊我跟你保證,就算我們不在一個城市裏也不是問題。咱們有寒假暑假,平時放假的時候我去看你沒假的時候我逃課也要去看你。咱們每天打電話,我一個禮拜寫一封信給你,行了嗎?”

    “不行。”她終於仰起臉,眼睛通紅。

    “還不行?”江東的神色也舒緩了下來,“那……我知道了,還有最重要的一條:我絕對不跟比你漂亮的女生說話,可以了吧?”

    “我怎麽相信你啊?”她笑了,“凡事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呢。”

    這本來該是個風平浪靜的時候,電影裏經常演這樣的場景。但是江東就在這個順理成章地該風平浪靜的時刻沉下了臉,他把天楊硬硬地往外一推,他說:“誰都可以跟我說這種話,隻有你不行。”

    相信沒有人對重複描述類似的場景感興趣,我自己也沒有。總之就是,後來的日子裏,這種場麵開始不厭其煩地上演,天楊先衝進來,然後江東也衝進來,然後就是如果真的收門票也不會賺錢的戲碼。後來他們自己也懶得再吵了,天楊進來之後隻是安靜地坐著,江東進來之後我們三個人都不說話,我放上一張三個人都愛聽的cd繼續忙我的。悠長的音樂像個走廊一樣在我們麵前徘徊,沉默一陣之後,天楊或者江東會抬起頭,對對方說:“走吧。”爭吵原諒和和解的過程全都省略了。

    有一天天楊走了進來,一個人靜靜地坐著。那天江東很意外地沒有追來。店裏很靜。我問她:“想聽誰的歌?”她說誰的都行。我於是放上了張信哲。

    張信哲的人妖嗓子蛇一樣地纏繞著空氣。“我們再也,迴不去了,對不對——”這時候她仰起臉,衝我笑了一下。我在她那個笑容裏看到某種我不能忍受的東西。

    “天楊,你去照照鏡子。”我說。

    她看著我,還是那種小動物一樣的眼神。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剛才是什麽表情?天楊,在我心裏你一直是個小姑娘。不是說你傻,說你幼稚,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以前就算你哭你鬧你發脾氣你

    耍賴——你還記得你在我這兒砸門嗎?——我都覺得你又幹淨,又徹底,又坦率。從你第一次來買《阿飛正傳》的時候,我就想你和別人不一樣,你是那種就算經曆過很多事情也不會變得肮髒瑣碎的人。因為你身上有種力量,你有時候可以不向周圍的人妥協而是不知不覺地反過來影響他們。可是你看看你剛才對我笑的樣子,就像一個怨婦。你不是那種女人你永遠變不成那種女人,天楊你不能丟掉你身上最寶貴的東西——不管是為了誰,為了什麽事情。”

    她早就把眼光移到了別處。她低著頭,好像在研究地板上的格子。兩滴水珠掉落到了地上,我裝作沒有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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