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楊}

    距離高考僅有八十三天。

    就算是下課時間,教室裏也安靜得瘮人。一半人靜悄悄地踩著下課鈴飄出去,另一半人繼續趴在桌上做埋頭苦讀狀。相比之下,像我和江東這樣抓緊十分鍾膩一會兒的,已經是有礙觀瞻了。

    第一次模擬考的成績公布,我和江東平心靜氣地等待著被滅絕師太召見。三年來,每次考試之後就是老師們棒打鴛鴦的最好時機。“輪也該輪到你們了。”這是吳莉的話。

    “宋天楊。”有天中午吳莉揉著太陽穴對我說,“要是我告訴你,我這兩天突然喜歡上了一個人,你說我該怎麽辦?”

    瘋了。都瘋了。周雷說得對,全怪這狗日的高考。

    教室裏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氣悶。天越來越熱,沙塵暴又開始了。窗前那些柳樹的綠,已經被狂風搞得一塌糊塗,卻還是嫩得就像瑪麗蓮·夢露的嘴唇,下賤得讓人肅然起敬。

    “宋天楊,窗戶外麵有什麽好看的?”數學老師說,他下麵那句話引得全場爆笑,“已經是這麽關鍵的時候了,上課還走神,是窗戶外麵好看還是我好看啊?”

    他自覺失言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一片哄堂大笑中大家都聽見張宇良的聲音,“您好看,您好看,誰說您不好看我跟他翻臉。”他站在講台上窘了一會兒,突然間靈機一動,“好了安靜,我不過是看你們這些天太辛苦,逗你們笑一笑。”大家當然笑得更厲害。

    在倒計時牌下麵,誰都硬氣不起來。那些假裝瀟灑假裝墮落的其實是色厲內荏外強中幹,倒是那些心甘情願被奴役的人活得比較酣暢,自虐般地用功時鬼知道他是為了考大學還是為了在這段充滿硝煙的日子裏良心平安。八十三天,那些日子像支等待檢閱的部隊,踏著齊得沒有絲毫人氣兒的步子由遠而近,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地瑟瑟發抖,有人在淩晨兩點的咖啡香裏故作豪邁,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有人明明已經眼圈發青卻還要拿著模擬成績單刻舟求劍地發狠;有人躲在廁所裏偷偷哭一會兒就心滿意足地覺得自己已經為了高考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考成什麽樣都行,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

    沒有人還記得方可寒,就連我和江東也是裝作不再記得。我們居然聽到傳聞說方可寒現在闖到深圳一間最紅的夜總會去坐台,賺的都是美金港幣。未來的女大學生們第一次用充滿羨慕的語氣談起她:“人家命好,不用高考也照樣賺大錢。”翻譯一下就是:怎麽我們自己就拉不下那

    個臉去賣呢。

    跟周圍這個氣氛比,我和江東也許真的是另類。

    我們很用功,但我們什麽也不想,連高考都不想。氣定神閑到了這種程度是境界,不是人人都來得的。他們看著我們的背影酸溜溜地說:“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就連周雷都嫉妒地諷刺過我:“你做這副小女人相給誰看?”可是沒有人知道,我們的這種安寧是付出多大代價才換來的。現在人人都被那塊倒計時牌整昏了頭,每天都在做著一個不需要付出就能得到迴報的春秋大夢。

    我們現在常常待在那家蛋糕店裏。生意慘淡,老板說他馬上就會把它盤出去。對我們倒是件好事,那裏足夠安靜,我們要一壺檸檬茶就能坐上三四個小時,那裏的情侶桌剛好放得下我們倆的一堆書本。老板每次都鼓勵我們,“再加把勁兒,考上大學以後你們就自由了,到時候你們倆就可以隨便談戀愛,誰也管不著。”江東就笑,“老板,什麽事兒一旦合理合法就沒意思了。”

    在歲月一樣的安靜中,我吃力地和我的立體幾何談判。耳邊傳來他的書頁翻動的聲音,於是就知道他在那裏。於是伸出手,就夠得到他的手指。於是他輕輕地握住它們,咬一口,於是我嘲笑他比瓊瑤的男主角還酸。夜幕降臨,店裏的顧客還是疏疏落落的,我們去買兩個蛋糕,兩杯咖啡——不是我說,這老板雖然善良,可這咖啡——難怪他生意不好,有時候老板一高興就送我們一個水果拚盤,他說反正水果總放著也會爛。外麵一條街,全是燈光。燈光在我們的眼睛裏斑斕著,外麵洶湧著的都是閑雜人等。夜晚正是我們的同齡人們想到未來會覺得迷惘的時刻,我不迷惘,我的未來就在我對麵,除了他我對誰都沒興趣,我們中間是一個繽紛絢爛的果盤,他做出一副壞壞的樣子咬我的手指,還以為自己是《欲望號街車》裏的馬龍·白蘭度,不知道嘴角上沾了一抹露怯的奶油。

    有天晚上店裏終於來了兩個顧客,是對母女,確切地說,是我們英語老師和她女兒。英語老師站在玻璃後麵的街道上目瞪口呆,我們倆隻好迴望過去,像嵌在玻璃裏麵的兩個門神。老師終於下定決心走了進來,她女兒雀躍著去挑蛋糕,我發愣的時候江東一個箭步迎上去,“崔老師,您來得真巧。這兒有個閱讀理解特別難,我都看了一下午了,您能給我講講嗎?”

    當然能。於是觀眾們看到的是一幅背景音樂為《秋日私語》的園丁育苗圖,燈光很小資——盡管那時候還不流行這個詞兒,老師聲音也柔和,簡直像在拍mtv。我在旁邊跟櫃

    台裏的老板眼神交流一下,笑靨如花——哪有人自己說自己笑靨如花的?除了十八歲的,初戀了快要三年的宋天楊。

    你是電,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話。

    有時候我喜歡死盯著他看,一點一點地看他的臉,看得旁若無人,淋漓盡致,絕不手軟,直看到我再也認不出他來。他說我那時候的眼神讓他覺得我是在隨時準備殉情。我說不是殉情,殉你而已。“真恐怖。”他笑笑。然後低下頭,在那本《高考最後衝刺》上寫abcd。

    “江東,別寫了。”我自己也知道這要求不大合理。

    “馬上就完了。”

    “那你別不理我呀。”

    “乖,真的馬上就完了。要是你悶的話,隨身聽借你用,是,後街男孩,你最喜歡的。”

    “我現在不喜歡他們了。”

    “你不聽我聽。”說著他就戴上了耳機。

    “不行!”我一把把耳機從他耳朵裏扯出來。

    “怎麽了?”他有些不高興,“跟小孩兒似的。”

    我低下頭對著他的手臂狠狠地咬,這次我可真是使盡了所有的力氣,我都感覺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地顫抖了。可是我不能不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我就是不願意他在我麵前戴上耳機,因為那樣一來他的耳朵裏就全是音樂了,全是些閑雜人等的聲音,那樣一來我跟他說話他也聽不見我就會覺得他不要我了。我是無論如何也不允許這類事情連一點征兆都不行。可是如果我這麽照實說他保證會覺得我是個變態。但是我總得表達啊,就算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方式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合適的方式我也還是要表達否則我會瘋。

    起初他還忍著,然後終於憋不住叫出了聲:“媽的你——天楊你放開,你聽見沒有你給我放開,靠,我他媽骨頭都要斷了——”

    我放開,他一臉的憤怒。卷起袖子,我看見我留下的美麗小印章,圓圓的,中間發紫,邊緣是整齊的鋸齒形,有血一點一點地從裏麵滲出來,怪晶瑩的。

    “你他媽真是瘋了。”他惡狠狠地說。

    “江東,對不起。”我托起他的手臂,輕輕舔著從那個牙印裏滲出來的血。舔幹淨了,新的就又滲出來了,他的手散發著好聞的,他的氣息。不過他的血沒有,和所有的血一樣腥甜。我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舔,“疼嗎?”我小聲地問。“你覺得呢?”他沒好氣。我真想把他整個人也這麽托在手心裏,舔著舔著,血不

    再往外滲了,眼淚就流了下來,跟他的血一起流進我嘴裏。

    “我不是有意的。”我看著他,覺得自己表現得像個智障。丟人吧你,我心裏罵自己,方可寒死的時候你都不哭現在倒來冒充林黛玉,是腦子真的進水了。

    他用手在我臉上抹了一把。他說:“怎麽了?我不是沒說什麽嗎?”

    他捧起我的臉,笑了,“其實不疼。逗你玩的。”

    “那你怎麽跟你媽說呢?你總不能說路上招惹了條小狗吧?”我問。

    “這個理由不錯。”他笑,“我就跟我媽說這條小狗是母的,還梳了兩條小辮兒。”

    “你侮辱我人格。”我掛著一臉的淚,笑了。他就在這時候抱緊了我,他現在常常這樣,突然間緊緊地抱住我,一言不發。緊得我都喘不上氣。這麽抱一會兒,然後像沒事人一樣放開我該幹什麽幹什麽,好像那近乎眩暈的幾秒鍾是個並不存在於現實世界的異次元空間,隻是讓他稍微短路一下而已,卻不給他關於這段短路的任何記憶。

    那幾秒鍾就叫幸福。如果他真的記不得的話我也會記得,我記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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